秦芬这时,对范离的处境,又多些明了,外院和内院一起夹击,这少年郎还能挣得自己的一方天地,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钱夫人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觑了个空,赶紧催促范离喝合卺酒。
    秦芬在家是不爱饮酒的,便是喝,也只和姐妹们喝甜丝丝的蜜酒,这时那杯又冲又辣的烧酒,只喝了一口,就再灌不下去了。
    钱夫人这全福夫人还没说话,已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弟妹喝不惯这烧酒呢,就和我当年一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人群里大约是都想起了“当年”的场景,起了一阵善意的哄笑,那女子又苦口婆心一般道:“弟妹,这合卺酒是福气酒,必得喝干,否则不吉利的。”
    “哎呦,我们七郎媳妇是文官家的小姐,与我们武将家的习惯全不一样,只怕不曾喝过这烧酒,好孩子,今日却得守些世俗规矩了,喝吧。”
    这时候,不说是秦芬,就连桃香和南音,也察觉出了范家这些亲眷的厉害,两个人对一眼,心里都起些防备。
    那范大夫人和五少奶奶一唱一和,既抢了自家姑娘的风头,又把姑娘直接划在了范家的圈子之外,显然是不打算给姑娘好过的了。
    钱夫人是杨氏特地请来的,先还忍着范家人的,这时看出范家人不怀好意,哪里会由得秦芬接连吃亏,这时一转眼珠,对着范离开口了:“哎哟哟,新娘子的福气太多,喝不下啦,可不知新郎官接不接得住呀?”
    范离方才还僵着笑的,这时听了钱夫人的话,顿时笑逐颜开,一把拿过秦芬的酒杯,抬手就喝干了。
    观礼的不光有范家的女眷,也有范离交好的一些武将家眷,这时哪有不锦上添花的,连忙抢着叫起好来,一下子就把场面给烘托得热闹起来。
    秦芬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她不曾喝过烧酒,还真怕喝醉了明日起不来,到时候误事了可怎么好。
    既是范家人不好相与,钱夫人也不会再由着她们说话,先说一句挑盖头,接着便一叠声地说吉祥话,直到范离挑开了秦芬的盖头。
    秦芬原本是透过缝隙竭力看外头的,这时连忙摆个端庄的表情,半垂着眼睛坐得端正,任由旁人打量。
    新房里响起一片赞叹声,无非是赞秦芬样貌好、教养好,甚至就连桃香和南音也得了一句赞:
    “可不是,七郎媳妇自个儿已是无可挑剔的了,身边带的丫头,也比我们家的瞧着聪明。”
    秦芬知道,这些不过是惯例的场面话,这时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周围人议论。
    钱夫人侯了片刻,等众人说得尽兴了,才笑盈盈地催请观礼的女眷去席上。
    范离不曾听过那许多场面话,直忍不住飘飘然起来,好容易等到钱夫人领着众人出去,得意洋洋地抓住秦芬的手摇两下:“娘子可真厉害,光坐着不动就得了这许多赞!”
    桃香和南音对视一眼,笑着低下头去,秦芬也忍不住掩口而笑:“是,多谢你赞我,你也快去席上吧,人家是愿意等着你这新郎官的,可是也勿要叫人家拿住把柄了。”
    范离才不在乎叫人等着,可是却偏偏怕被人拿住说闲话,这时听见秦芬正说到他心坎上,更是喜滋滋的,应了一声,先不忙着走,扬声唤了个丫头进来:“喜儿,你留在这里服侍少奶奶,不可怠慢了。”
    他说完,又回头对秦芬解释两句:“真丫头与你三哥定亲了,不便在这里陪你,所以方才也走了。我没有服侍丫头,这喜儿是我母亲的人,你尽可使唤她。”
    秦芬一句一句应了,目送着范离出去,侧首对喜儿微微颔首:“喜儿姐姐。”
    喜儿虽是范夫人的大丫头,可是主子柔弱,她只有更怯懦的,这时受了秦芬一句“姐姐”,她双膝一软,吓得险些跪下来:“奴婢哪里敢当少奶奶唤一句姐姐,请少奶奶直呼奴婢贱名。”
    秦芬是大家教养,自然不会在细处与人来回推让,见喜儿说得诚恳,便顺口应了:“喜儿,我肚子饿了,劳烦你去厨房给我要点吃的来。”
    喜儿轻轻点一点头,面上却露出一丝为难:“少奶奶差遣,奴婢自当去办好,可是这府里是大夫人当家,我们夫人……奴婢只怕去厨房,要不来什么好东西,委屈了少奶奶。”
    自进大门到入新房,秦芬对范家这些妖魔鬼怪,已看得透彻,这时知道喜儿说的全是实情,并无一丝推诿的意思,也不去责备,只唤过南音:
    “今儿是办喜宴,厨上忙些也是有缘故的,你带些大钱跟着喜儿去厨房,替我要一锅子鸡汤,再要一把挂面和小油菜,咱们屋里如今只怕还没有炉子,你在厨房替我把面煮好了端来,我们四个人一起对付些就是。”
    喜儿早听说这位少奶奶出身高贵、做派矜持,方才还以为这位大家闺秀要什么山珍海味来摆一摆排场,这时听见不过是一锅子鸡汤,竟还带了自己的份儿,她立时知道把人家给想歪了,赶紧开口:“哪敢叫少奶奶破费,夫人和少爷,怕不是要骂我的!少奶奶千万别破费,奴婢这就去厨房!”
    秦芬微笑着点点头,算是受了喜儿这句恭维,喜儿见了,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南音知道范家人不好相与的,也知道那位范夫人多年来过得不易,因此不欲少奶奶在婆婆面前为难,仍旧取了一串大钱,揣进怀里跟着喜儿出去了。
    喜儿见状,狠命与南音推让:“都说了不能破费的了,妹妹千万别多礼!”
    待两人出去,桃香与秦芬齐齐叹口气。
    秦芬叹气,是因为范家群魔乱舞,听见桃香也跟着叹气,她不由得好笑,回头问一句缘故。
    桃香把个眉头皱得跟烧麦褶子似的:“姑娘,范夫人过得这样艰难,会不会要你拿嫁妆银子贴补啊?”
    有其主必有其仆,喜儿是那副模样,范夫人又怎么会是个爱算计的。
    秦芬才想安慰桃香两句,忽地起些顽皮,与桃香开起玩笑:“那……到时候我拿些银子孝敬范夫人,咱们自己便过得紧巴些,你的月例,少不得只好减去些了。”
    桃香竟真的歪着头想了想,用力咬一咬嘴唇:“好,我和姑娘同甘共苦!”
    第197章
    喜儿跟着范夫人也有好几年了, 向来只知道忍让、守礼,谨记身为女子不可过分招摇,似今日这般拿了大钱去厨房叫东西吃,还是头一次。
    虽然南音瞧着才及笄不久, 可是性子却是又稳又静, 到了厨房,一眼就认出了管事的妈妈, 上前去细声细气打个招呼, 然后拎了一小串钱出来说话:
    “我是今儿进门的七少奶奶身边的丫鬟, 叫南音,我们七少奶奶劳累大半天, 肚子饿了,劳烦妈妈给我拿一锅鸡汤、一把挂面还有小油菜, 再给我个碳炉子,我自家煮好了,给七少奶奶端去。”
    这一大长串的话, 虽然声气不高, 却说得条理清楚,也并没因为性子文雅就扭扭捏捏, 喜儿自己也当了好几年的大丫鬟了,这时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大家派头。
    南音态度不卑不亢, 又是拿钱说话,所要的东西也并不费事,领头的婆子一个不字也说不出, 挠了挠头, 挥手就叫人给了东西。
    瞧着南音有些气度,那领头的婆子仿佛不自在起来, 对着南音,竟讪讪地一笑:
    “姑娘办差也辛苦了,这里有点心,是摆盘留下的添头,还没动过的,姑娘请尝尝。”
    喜儿已见识了南音骄矜的派头,这时还当南音要摇头拒了,谁知她竟真拈起一块点心,弯起眼角笑一笑:“多谢妈妈,不知妈妈贵姓是什么?”
    那婆子显然也没料到南音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这时被南音一捧,顿时笑得开花:“哎哟,姑娘可也太多礼啦!我姓魏,哪有什么贵不贵的?”
    三两句话一说,那魏婆子已把身家来历倒了个底掉,还顺便使唤人把鸡汤面都给煮好了,另又端了一碟子酱菜,笑嘻嘻地道:“这酱菜是扬州六必居的,是才从坛子里拣出来的,不值个什么,算我请少奶奶的。”
    这婆子不过是个下人,哪来的本钱和资格请主子吃饭,不过是仗着有些权柄,挥霍主家的银钱,卖弄自己的面子罢了。
    不过,这样人也自有她的好处,倘若是个心机深沉的,自家少奶奶又怎么施展身手。
    心里想得再多,南音面上不露分毫,笑嘻嘻地拎了食盒,又跟着喜儿回了新房。
    喜儿还没与秦芬说几句话,已对这位又平易近人又厉害的少奶奶心服口服,再到秦芬跟前,说话也不自觉地学了两分南音的模样,又文静又干脆:“回禀少奶奶,南音妹妹和我已经把鸡汤面领来了,少奶奶请用。”
    秦芬在家时是最会保养身子的,跟着秦贞娘又常鼓捣吃喝,何曾饿成这样了,这时见了那碗平平常常的鸡汤面,几乎两眼放光,立刻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南音借机端上酱菜,又把魏婆子的话原原本本传给了秦芬。
    主仆三个有默契,听了魏婆子又招摇又失礼的话,三人互相对一眼,都在心里有了计较。
    秦芬这便知道了,范家这些所谓的主子们,心思全用在争抢利益上了,府里的家事,管得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比秦家可差远了。
    吃了鸡汤面,日头已过了正午,依着秦家的规矩,是该歇午晌的时候了。
    然而秦芬今日成亲,总不能新郎官没进屋,新娘子就脱了喜服大喇喇躺着睡觉,这可也太不体面了。
    就算秦芬脸皮厚敢做这事,晚上且还有一顿家宴等着她和范离,穿脱衣裳再梳妆可不知多烦,不睡为好。
    秦芬伸手掩去一个呵欠,伸手招招桃香:“泡一杯酽酽的茶来,还有铁牛,这两天忙得没顾得上它,这会左右无事,抱来逗一逗。”
    桃香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唤喜儿:“姐姐请给我指路,我还不识得范家的茶房在哪里,还有下房不知在何处,那铁牛是小丫头看着,我得去抱来。”
    喜儿暗自叹自己没有眼力劲,紧赶两步,上前与桃香搭讪:“铁牛是什么?是一只铁雕的牛塑像么?”
    待浓茶上来,铁牛喵喵叫着跑进屋,秦芬昏昏欲睡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许多。
    如今铁牛养得纯熟,一见秦芬就撒娇地绕着腿蹭,连着两三日没见着秦芬,这时又是委屈又是卖好,叫了两声,一跳便上了秦芬的膝盖。
    秦芬才到范府这陌生的地方,虽然有两个丫头陪着,总不好靠着撒娇,心里总觉得没个着落,这时抱着铁牛却是无妨的,轻轻将铁牛在额头蹭两下:“小东西,怪讨人喜欢的。”
    便是此时,范离由两粗壮个婆子架着,醉醺醺地到了门口。
    还没进屋,便听见里里头这句又软又甜的话,他原先就热的头脑,一下子更热了。
    里头主仆几人正在逗猫,范离脚步又轻,竟没一个人留神他进屋,还是南音闻见酒气才知道回头,一瞧竟是醉醺醺的姑爷,连忙给秦芬使眼色。
    那浓浓的酒气遮也遮不住,秦芬回头一看,范离夹在两个婆子中间,眼睛虽然还亮,嘴角的笑容已经发傻了。
    秦芬虽没见过人醉酒的模样,却也知道这人必定是醉了。
    她今日喝那合卺酒,才知道武官家的规矩与文官家不同,就连新娘子的一杯福酒都是烧酒,那席上更免不了喝些烈酒。
    这时见范离醉得发愣,还不知喝了多少,秦芬赶忙替他张罗解酒汤:“喜儿速去厨房要一碗糖醋水来,要五勺糖三勺醋,兑成一大碗热汤,给七少爷端来。”
    喜儿这时对秦芬的话再没个不字,也不去管这方子多古怪,一口应了,快步往厨房走去。
    桃香和南音见了两个粗使婆子,已嫌她们邋遢,齐力上前扶住了范离,却险些被压得蹲在地上。
    范离见两个丫头丢了脸,笑得好像个幸灾乐祸的孩子,待瞧见旁边站着的秦芬,连忙收住笑,温声问一句:“可磕着碰着了?”
    两个丫头是被压得站不直,怎么会磕着碰着。
    秦芬知道,范离大约是真醉了,这时也顾不上嫌弃两个婆子,回头指一指卧房:“请两位妈妈送七少爷去歇着。”
    两个婆子,能踏入主子的屋门已是生来头一遭了,不意还能进到内室去,这时互相看一眼,学着两个大丫鬟的模样,收敛声气应个是,放慢步子送范离去了内室。
    待范离安顿好,桃香笑盈盈地亲自送了婆子出门,还说两句漂亮话,回身却忍不住皱眉,往箱柜里找熏香。
    秦芬摆了摆手:“先别忙那个了,找个漱盂来,再开开窗,我从前听姨娘说过,喝多了酒的人,可是会吐的。”
    桃香立刻丢了手上的事,回头去开窗,南音将漱盂捧到床头,又替秦芬拿了块干净帕子。
    主仆三个忙而不乱,范离虽然闭眼躺着,却也觉出了室内的和睦。
    他有心拉着秦芬叙一叙话,可是实在醉得厉害,喝了喜儿要回来的解酒汤,嘀咕一句“多谢娘子”,头一歪就沉沉睡了过去。
    桃香不由得呆了,她是奴婢,常听说下头奴仆们吃醉酒睡蒙了误事,这时见姑爷也睡了,生怕他睡昏了起不来赴家宴,连忙轻轻扯一扯喜儿的袖子:“喜儿姐姐,少爷睡了,晚上这家宴……”
    喜儿倒不慌不忙的,对着两个丫头摇了摇头:“无妨,我们少爷少有酒醉的时候,哪怕是喝醉了,也是很快就醒,晚上的家宴,一定赶得上。”
    秦芬原还担忧地看着范离,这时听了喜儿的话,便不急了,抱着铁牛坐在床前的圆凳上,远远看着范离。
    喜儿左右看一看,笑着行个礼告退:“夫人只怕也悬心这里,我先回去给夫人复个命。家宴是戌时初刻开始,少奶奶瞧着时辰过去就是。”
    秦芬欠身应了下来,对着喜儿微微颔首。
    喜儿却不急着出去,咬了咬嘴唇,凑近一些:“少爷成亲是范家的大喜事,今晚家宴办得隆重,大夫人打扮起来格外精细,其他几位夫人却都是爱赶早的,五少奶奶当年进门的时候,梳洗妆扮略花了些时辰,如今却不爱梳洗了……少奶奶到时候,瞧着时辰去赴宴。”
    这瞧着时辰的话,已说了两遍了。
    秦芬就算是个愚笨的,也听出来这里头的意思了。
    喜儿见秦芬已领会了这里的意思,便不再说话,福一福身走了出去。
    南音见喜儿走远了,回身对着桃香歪头问一句:“好姐姐,方才喜儿姐姐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桃香看一眼秦芬,见自家主子只悠闲地抚摸着铁牛的长毛,并没开口的意思,知道是不禁自己说破,便对南音细细解释起来:
    “喜儿的意思,大夫人凡事都喜欢压着点到场,以便显示她管家夫人的身份,其他几位夫人呢,为了拍马屁,总是提前去候着场。”
    南音恍然大悟的“哦”一声,又追问下去:“那……方才说五少奶奶如今不爱梳妆打扮了,又是什么意思?叫咱们姑娘也素净些?咱们姑娘可是新娘子,哪素净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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