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嗯”一声,慢条斯理地道:“不守规矩的奴婢,打二十板子,发卖出去。方才说的那个什么香云,也是一样。”
    什么?不是说这大妇极其敬重老爷,处处以老爷为天的吗?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把自己给卖出去了?她竟绕过老爷处置自己,不怕老爷发怒吗?
    赛仙张口结舌,还要辩解,张妈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破布,往赛仙嘴里一填,一股馊臭味呛得赛仙直欲作呕。
    才干呕了一下,那粗麻布却愈发填到嗓子口,这下赛仙可真呕了起来,然而麻布塞着嘴,却是呕不出东西来的。
    杨氏特地留下女孩们自是有她的用意,这时张妈妈半扯半拉,提着赛仙出去了,一室静谧。
    秦淑此时方才知道,太太倘若真不顾父亲情面,金姨娘和自己,早不知是什么情状了。
    如今金姨娘在庵堂里非死不得出来,杨氏自然不是为了在秦淑这即将出嫁的庶女面前抖威风,这时她轻轻咳一声:
    “三丫头马上出嫁了,姜家的亲事,马上也要开始走礼了,五六两个丫头,马上也要及笄,算是大姑娘了。这些事情,你们今日瞧见了,心里先有个底,往后该怎么处置,也总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杨氏自来待秦淑都是面子情,只称“三姑娘”,从未喊过“三丫头”,这时陡然唤一声,秦淑反倒不习惯,加上瞧见赛仙的事心下触动,喉头一紧,竟是最动情的一个:“太太……”
    她只说了两个字,便扑在杨氏怀里痛哭起来。
    杨氏长长叹口气,劝慰半天,打发女儿们出去了。
    秦芬心里提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于赛仙的事情,几乎不曾往心里去,出得上房,秦贞娘一扯她袖子,把她魂魄扯了回来,结结巴巴地问:“四……四姐,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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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贞娘奇怪地打量她一眼:“你怕什么?娘发脾气,又不是冲着你。”
    秦芬如何敢说是怕被送去当小老婆,连忙摇头:“我不曾怕。”
    秦贞娘点点头:“我找你,是娘有事要你帮着办。”
    秦芬又结巴起来:“是,是,是什么事?”
    秦贞娘见秦芬如此,只当她是被杨氏的举动给震慑到了,她忖着自家方才也被亲娘的脾气唬了一跳,更何况这庶妹,于是也不再提那话头,说起正事来:
    “恒哥儿不知在学堂里受了什么气,闹起脾气不愿读书了,爹打他骂他只是不听,竟还跑了出去,爹遍寻不见人,怕恒哥儿遇见坏人,派人到栖霞寺告诉了娘,娘想着你和恒哥儿是最要好的,便叫你去说一说。”
    秦芬大大松了口气,两腿一软,险些站不住了:“这是应当的,我去,我去。”
    秦贞娘用力托了秦芬一把,关怀地问:“可是爬山爬累了?”见秦芬摇头,她放下心来,又撇撇嘴:“难怪娘生气,我若是她,我也生气。”
    秦芬到底不是杨氏亲生的,也不是她身边长大,于杨氏的这些心思,便不大琢磨得透,见秦贞娘像是要倾诉的样子,便追问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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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先爹硬要带恒哥儿进京,是觉得娘耽误了他学业,爹也不想想,他那时自己都还没知道往哪里上任,娘怎么安置恒哥儿。”秦贞说到这里,颇有些为母亲鸣不平的意思,气鼓鼓的哼了一声。
    “爹既如此想,此番进京了娘便也不曾插手恒哥儿的事,如今恒哥儿闹起脾气来,爹倒又把难题扔给娘了,还闹到了栖霞寺去,可真是一点余地也没给娘留。”秦贞娘说着,又嘀咕一句,“方才娘喊出一声三丫头,也不知是不是做给恒哥儿看哩。”
    这些私事,杨氏自不会与外人说起,秦贞娘是她的亲女儿,如今又当二房一半的家,自然是知道的。
    秦家二房里夫妇两个,早已面和心不和,秦芬此时也不如何惊讶,只是暗叹,杨氏这人,教孩子倒比秦览有耐心多了,也有手段多了。
    方才那招杀鸡儆猴,秦芬只当是为着教导秦贞娘并收拢秦淑,谁知这里还有一招围魏救赵,当真是环环相扣。
    只不过杨氏此举,也不曾损害了哪个孩子的利益,秦芬也不去评判,只问一句:“三哥如今可找回来了?若他回家了,我即刻就去找他。”
    秦贞娘点点头:“嗯,恒哥儿早就回来了,这会正把自己关在屋里发脾气呢。”
    秦芬看看身上的衣衫,想要回去换一身,秦贞娘却摇头:“不必换了,恒哥儿那孩子,只怕瞧不出咱们俩今日穿的衣裳有什么玄机。”
    那三哥确实是个实心眼的,秦芬想想,不由得微笑,带着蒲草往秦恒院里去了。
    进了秦恒院里,他的大丫鬟月琴正在门口急得转圈,看见秦芬来了,口里念佛,快步迎了上来:“五姑娘,请去劝劝三少爷吧!他发了脾气,连门都锁了!”
    秦芬见月琴急得脸都白了,拍拍她的手,到秦恒门口停住脚步,扬声道:“三哥,是我!”
    秦恒那瓮声瓮气的公鸭嗓传了出来:“是你又怎么样!”这话显然是知道来的是秦芬,却仍在闹着别扭。
    秦芬也不气馁,又唤一声:“三哥,开门呀,我有事和你说。”
    “你若是也来劝我读书,那便罢了!”秦恒此次,好似铁了心要闹别扭,连话也不肯接。
    秦芬稍一思索,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三哥,我是来问你,给六弟他们买的皮球是哪里来的,六弟早上弄丢了皮球,看见七弟的又眼馋,老大不高兴的,我想托你再买一个给他。”
    这话说了,屋里沉默半晌不曾出声,秦芬也不催促,静静等着。
    此时秦恒正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性子极其执拗,又盼和人好好说些心里话,又烦旁人对他语重心长地说教,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何闹别扭。
    起先不过是随口抱怨一句,谁知父亲听了,张口就是教训,他气不过,顶了两句嘴,父亲便暴跳如雷,打骂了两下。
    长到这么大,便是杨氏这嫡母也不曾说过重话,秦恒如何受得秦览给的气,性子一上来,便跑了出去。
    他自小只知埋头读书,家中又无兄弟,不知怎么和人相处,因此在学堂里性子甚是孤僻,这时吵架了也无同窗好友可投奔,在外头晃悠一阵,愈发觉得自己没用,又憋闷地回来了。
    便是此时,秦芬来敲门,还提了个秦恒愿意听的话题,秦恒心里也有许多话要说,思忖半日,还是开了门。
    一瞧见秦芬,秦恒便愣住了,上下打量一番,傻傻地说一句:“五妹都长这么大了。”
    月琴听见门开,心里早已放了下来,这时见自家少爷说傻话,不由得好笑:“三少爷这话,说得好似几年没见五姑娘了,那日还是你从码头接了五姑娘回家的呢。”
    秦芬想起秦贞娘方才说的话来,心下也是暗暗好笑,这秦恒果然是个呆头呆脑的傻小子,竟瞧不出自己穿的衣裳与平日不同了。
    此时秦芬也不去打趣秦恒,只把那皮球当成一件正经事,又提一遍。
    秦恒自然明白两个弟弟是什么性子,这时听了秦芬的话,知道这话不是假的,便应了一句:“那是国子监门口的小铺子里买的,不值什么,我过两日进学去,再替平哥儿买一个就是。”
    他顺口说出进学的话来,自家也有些羞赧,挠了挠头,干脆换个话题:“五妹请进屋坐吧。”
    进了屋里,满室都透着一股书卷气,长案上摆着的是四书五经,茶盘边搁着的是夫子讲学教义,秦芬一向是知道秦恒心气的,这时看了这副场景,不由得叹口气:
    “三哥如此寒窗苦读,怎么为一点小事,就说出不上学的话来,岂不是前头用的功,全白费了?若是三哥不嫌弃我拙,不妨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未必有办法,却能好好听三哥说完的。”
    这话虽也是劝诫,却纯然是为了秦恒着想,秦恒喉头有些发紧,随即摆摆手,满脸的不在乎:“也没什么,就是学里有几个纨绔,说我是无用的书呆子。”
    秦芬听了,张口便要劝,谁知秦恒又开口了:“他们说得也没错,我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不会喝酒应酬,也不会交朋友,说我是书呆子,还是客气了呢。”
    前十几年,秦家二房只秦恒这一个子嗣,开蒙前金姨娘守得紧紧的,开蒙后秦览又看得牢牢的,一心盼他高中状元、光宗耀祖,确实不曾教过他旁的。
    家中虽有姐妹,然而男孩子们的情谊,与女孩子总是不同的,秦恒在家里与姐妹们互送些吃食玩意儿,这拿去外头交友却是行不通的。
    教养儿女,便是十个金姨娘和秦览也不如杨氏,秦芬摇摇头,也不去说秦恒爹娘的是非,只提起一个人来:“今日去栖霞寺,我们凑巧遇见了祁王殿下。”
    祁王是读书人的领袖,提到了他,秦恒的目光一下子亮了:“祁王殿下是什么样子的?”
    “祁王殿下么,生得英俊不凡、高大威猛,一看就是凤子龙孙。”
    秦恒听得连连点头,半晌后才回过神来,狐疑地看着秦芬:“不是说殿下他……哦,你这丫头是诳我玩来着!”
    秦芬并不否认,嘻嘻一笑,然后又正色道:“祁王殿下他生得一副文人气派,很有风度,但是瞧着身体不大好,这种天气,我们还未披斗篷呢,他已披上了。”
    秦恒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大约猜到秦芬接下来的话,然而却不曾出言打断。
    “祁王殿下在皇子们里头,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论身份,比不上太子和秦王,论谋略,比不上英王和睿王,甚至他都没有一副健康的躯体,原本朝堂上没有他一席之地的,可是他生生替自己辟了一条路出来,凭的便是这奋发读书。
    “他未曾做成这些事情时,朝堂上可有他的身影?人人都怜悯他身有残疾,没人把他和其他皇子相提并论,如今他成了读书人的领袖,谁又敢轻视他了?”
    秦芬越说越激奋,一对眸子亮得好似要燃起来:“三哥你有父亲的看重,太太虽不是你亲娘,却从不曾亏待你什么,你比祁王殿下多个健康的体魄,又有这些关心你的姐妹兄弟,哪里比不上他了?他能做到的,你也必能做到!”
    秦恒心中原也只是一时气闷,这时听了秦芬的话,想起祁王在无情的天家也能活出一方天地,不由得自愧起来,猛地站起身:“五妹,多谢你说这些,我都想明白了!”
    秦芬知道秦恒这男孩是有雄心的,如今的这些烦恼,全是因为他身为男子需要证明自己的地位和价值,怄气不肯进学,也不是真心话,算是一些青春期的叛逆吧。
    如今这孩子肯听劝,重新打起精神,自己没有辜负了杨氏所托,也没埋没了这孩子的才华。
    谁能想到,从前乖小猫一般的秦恒也闹起脾气来,也不知这世上的男孩子,是不是都会有这么一遭。
    这里秦芬正是一副姨母情怀,对自己颇为自得,秦恒忽地又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道:“五妹,天家无情,并不是我们这等人家能肖想的。”
    秦芬稍一愣怔,不由得又好笑又无奈,谁说这孩子是个傻小子的?这头脑灵光得很,竟已替秦芬操心起来了。
    于是秦芬正色,一板一眼地答道:“三哥放心,我才不想去攀附那些富贵呢。”
    第73章
    “天家富贵, 不好攀附,聪明人谁会蹚这个浑水?”
    说话的男子气度不凡,一身银白长袍甚是雅致,上头的团龙暗纹, 显出他不凡的身份来。
    他说完这话, 面上似有自伤之意,又说一句:“更何况, 我这副样子, 又已近而立之年, 不适合成亲,没得耽误了人家姑娘。”
    范离站在他对面, 脸上全是无奈神色:“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何必作此伤感之语。”
    祁王轻轻咳了一声:“罢了,成亲的事我是不想了,倒是你, 想选个什么样的夫人?”
    范离与祁王似是相熟, 闻言倒当真思索一番,面上现出一丝淡淡微笑, 忽地又打个马虎眼:“殿下原来是想祸水东引来着,自己不想成亲, 便来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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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这话,祁王也不恼,哈哈一笑算是认了范离的话, 又拍拍怀里的东西:“信我收到了, 这便送给四弟去,你这些日子先不要露面, 等伤养好了再说。”
    他才要转身,忽地想起什么:“今日那三位姑娘,可不会把你说出去吧?”
    “我气了她们一气,她们称我做登徒子,想来不会提起我的。”范离似是很确信地点点头,又补一句,“我和英王府的侍卫比武输了,总是这么激将,他们打死也不肯说的,这法子保管有用。”
    听了这话,祁王才算真正开怀,放声大笑起来:“你这小子,从前就愣头愣脑,如今人白长了几岁,脑子怎么还是那么呆!那几位姑娘都是好好的大家闺秀,你想要她们保密,自该好言好语相请,怎么能气人家呢?
    范离原先觉得自己的法子聪明无比,这时听了祁王的话,不由得懊恼起来。
    他自十几岁到了英王府,只知和兄弟们一处起居办事,旁的什么也不懂,所见的女子,也只英王妃身边那几个一板一眼的大丫鬟,小姑娘们想什么,他确实不明白。
    祁王见了他沮丧的神情,愈发笑得抚掌,范离见了,干脆开起玩笑:“殿下这样明白姑娘的心思,想是有心上人了,不如请皇上赐婚,也省得英王殿下总是催促!”
    祁王不接这话,笑着摆摆手,走下山去了。
    看着祁王的背影,范离口里嘀咕一声:“英王殿下真是的,连这小事也管,何时这么婆妈起来?”
    这话已算失礼了,祁王回头望了一眼范离,慢慢地道:“四弟是出了名的铁面王,朝中谁都怕他,在他面前说话都不敢高声大气,也就你这傻小子,愣头愣脑,口里也没遮没拦,四弟竟真的那样看重你,你呀,也算是傻人有傻福。”
    范离嘿嘿傻笑两声,不曾说话,目送祁王下山,良久才收了脸上的笑意。
    于女孩心思方面,他不懂,于君臣忌讳上头,他可比祁王懂得多了。
    他起于微末,虽说父亲曾做过征北大将军的副将,却也是十几年前的荣耀了,自打一出生,他就没见过父亲的面,孤儿寡母两个,靠亲朋接济过日子。
    庶出的兄长和老姨娘,压得他和母亲喘不过气,他凭着一些微薄运道被英王看中,拼搏数年,才慢慢挣了脸面给家里。
    十三四岁,才到英王身边时,范离也曾想着好好表现,以后做个辅国忠臣,然而英王此人手段狠决,待人颇有猜忌之心,瞧着范离老实做事,反倒若即若离。
    范离留心看着,英王府里办密事的人,太老实的都销声匿迹,那些看着有些不稳当的,反而是高官厚禄。
    不知怎么,他竟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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