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的奴婢,要么是以云香等人马首是瞻,要么就是寻常下人安生做活的,自然也掀不起风浪,规规矩矩拜了主母,与云香几人一样得了赏赐,退了下去。
    杨氏打发了奴婢们,道一声乏,几个女孩都是有眼色的,借机退了出去。
    各人的住处,在晋州时已择好了,秦淑和秦珮都择了独院,秦淑离群索居,秦珮离府里花园最近,都是依着各人喜好来的。
    秦芬原也想选个小的独院,秦贞娘却硬要与她住一个院子,秦芬想想上大学还有两个不讨喜的舍友呢,秦贞娘这小姑娘还算可爱,同住一个院子也不算为难,便应了。
    这时秦贞娘拉着秦芬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瞧着丫鬟们安放行李,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五丫头,你说,是不是女子成家生子了,最后都会变成今日那副境况?若是这样,我宁可不嫁人了。”
    秦贞娘如今已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个子拔高了一大截,眉目愈发舒展端庄,梳了繁复的望月髻,穿着华丽的洒金百花长褙、白罗撒花裙,娉婷袅娜,由不得人不多看。
    这时她以手支颐,往桌边这么一坐,面上带了些沉思,好似一支欲开未开的红玫瑰,美得扎眼。
    秦芬看她一眼,沉默半晌,不曾打太极,罕见地说起了心里话:“四姐,这话我竟不知怎么答你。依着我的心,若是将来过这样的日子,我也宁可不嫁人。”
    初进金陵,姐妹两个尚不曾领会京城繁华,已被四个身份未明的奴婢弄得怏怏不乐。
    幸而这不乐也就持续了一晚上,隔天晨起,往上房去请安,姐妹两个就被杨氏手边成堆的请柬给惊了一惊。
    秦览安坐着受了女儿们的礼,随手指一指那堆请柬:“各位同僚的内眷都等着请你们呢,哪家该赴宴,哪家该送礼,夫人自然有本账,我呀,也不多话了。”
    隔得两年,秦览初见女儿们也不来问几声家常话,只絮絮说他那些人际应酬,秦芬面上不露,心下却知道,这位父亲只怕是当真变了个人。
    她能想到,杨氏这枕边人和秦贞娘这亲生女儿自然也能想到,这时母女三个齐齐沉默,还是门外的小儿咿呀声打破了沉寂,杨氏长长呼一口气,扬声道:“平哥儿,安哥儿,快进来拜见爹爹!”
    帘子一掀,两个高矮相仿的小男孩,手牵着手,一前一后进了屋。
    秦览见了儿子,一下子收了心不在焉,左右打量半晌:“这脸圆些的……是平哥儿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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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氏微微一笑:“这脸圆的是安哥儿,平哥儿是旁边那个。”
    两个孩子虽然顽皮,却都是规矩知礼的,来金陵前一个月,又被姐姐们和大丫鬟教了许久,这时看见秦览,稍一愣怔,便想起平日听的叮嘱来。
    平哥先起头,兄弟两个双手抱在胸前算是作揖,乱摇两下,奶声奶气地道:“给爹爹请安。”
    “好,好!我儿乖巧懂事,女儿们芝兰玉树,这全是夫人的功劳。”
    秦览也知道,大嫂和三弟妹在晋州少不得与杨氏扯皮,原以为杨氏来了,必定是满腹牢骚、拈酸吃醋,谁知一见,杨氏愈发平和雍容,女儿们好似花朵一般,儿子们虽年小,却也知礼懂事,这时竟真心夸赞起杨氏来了。
    杨氏淡淡一笑,并不接话,此时秦淑与秦珮两个挽手进屋,行了礼后秦珮急急来一句:“太太,今儿我睡迟了,三姐是为着等我,才晚了的。”
    杨氏正懒得与秦览多话,秦珮说这么一句,便顺势绕过秦览的话头,道:“你们是小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昨儿又舟车劳顿的,今儿晚些有什么。我瞧你睡这一晚上,都好似长高了些呢。”
    秦览这时才仔细打量几个女儿,三、四两个全然是大姑娘模样,一个娉婷袅娜,一个清雅大方,五、六两个正是豆蔻年华,一个稳重淡然,一个甜美可人,倒似伍先生说的,个个都如金如玉。
    他哈哈一笑:“好,好,孩子们都长大啦,正好出去见见世面。”说罢站起身来:“我不在家吃了,约了几个同僚,一道去福春茶楼吃扬州点心的。”
    杨氏连眉毛也没抬,略欠一欠身,“既如此,也不留老爷了,紫晶送老爷出门。”
    待秦览出去,杨氏又吩咐杜鹃:“炖在炉子上的那锅雀儿粥,端到外书房给伍先生送去。”
    雀儿粥孩子们吃不得,故此不曾端来上房。
    然而,照着从前杨氏的性子,若是心情好时,便该把这雀儿粥送去衙门给秦览做面子,若是心情不好,撤了下去眼不见心不烦,或送或倒,怎么也不会顺手拿来做人情的。
    四个女孩此时都知,如今父亲母亲,当真只剩下场面上的一些情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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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氏仿似不曾察觉女孩们的沉默,兴致勃勃地夹了一筷子姜丝,道:“今儿无甚大事,回去收拾收拾,明儿我们去赴宴。”
    女孩们再如何,也是喜欢出门的,听了这话,你一言我一语,慢慢地说得高兴起来了。
    用完饭回去,秦贞娘便拉着秦芬选衣裳。
    秦芬见秦贞娘选的是常穿的真紫色,也照着自己平日的打扮,选了身荔枝红的长褙,又择一条白罗暗纹裙子,随手拣出一根金簪来:“明儿就穿戴这些。”
    秦贞娘进屋一瞧便笑了:“傻丫头,你这可选错啦。”
    桃香捧着上衣,蒲草捧着裙子,二人对视一眼,桃香傻傻地开口:“四姑娘,这荔枝红又大方又稳重,没错呀。”
    秦贞娘一笑:“你们姑娘不是穿青绿色、湖蓝色好看么,照着那个选,准错不了。”
    桃香尚不曾明白,蒲草早已领会过来,将自己手上的裙子一把挂在桃香身上,转身飞奔进屋,摸索半晌,配了一身衣裳出来。
    秦芬见了选的那件短衣,哪有不明白的。
    那件短衣是上一季裁衣裳时杨氏特地给她选的,腰间掐得略细,下头配一条长裙,腰间系一条五彩宫绦,往身上一穿,便显些袅娜的身段来。
    杨氏说如今秦芬也是大姑娘了,该好好打扮了,秦芬原以为还要许久才能穿上,却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秦芬见了,头一次真正忐忑起来,这古代的婚事,可和她这现代人心里所想的,全不一样。
    盲婚哑嫁的,也不知能不能遇见一个人,至少能相敬如宾。
    第69章
    金陵城多山, 京城中的人出门办宴,男人家爱往扬州茶楼吃点心,女人家便爱往山上去拜佛赏景。
    这时正是深秋时节,栖霞山上霜叶红遍, 吏部右侍郎的夫人下了帖子, 宴请杨氏这吏部左侍郎夫人,并请几个官位相当的人家, 一道往栖霞山去赏秋。
    这次赴宴, 是进了金陵城的头一件大事, 一则关系到杨氏在官场女眷中的立足,二则关系到几个女孩在京城闺秀圈的名头, 因此前一日晚上,碧玺就奉命下来将几个姑娘的打扮查看一番。
    秦贞娘与秦芬正坐在屋中对弈, 听见碧玺来,都停了棋子对她略一点头,秦芬问一声:“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
    碧玺一边说明来意, 一边走到二人的棋盘边上, 她跟着杨氏多年,棋道书画也略通一些, 望望棋盘,不由得笑了:“四姑娘和五姑娘, 可真算是旗鼓相当。”
    秦贞娘知道自家这臭棋篓子的水平再拔不高的,如今已对自己的棋艺认命,闻言不恼, 反倒有心思附和着碧玺的话:“五丫头旁的都伶俐, 偏是这棋道,与我是难姐难妹两个。”
    那头蒲草和兰儿已捧了第二天要穿的衣裳来, 碧玺上前,一边检视衣裳,一边回头笑着打趣:“五姑娘该不会是存心相让的吧?”
    秦贞娘轻轻笑一声:“我留心瞧着,五丫头只怕是尽全力的。”
    秦芬闻言也不恼,拣起一枚白子,望了棋盘半天,随手一下:“我这辈子,只怕是精通不了棋道的了。”
    旁的事情已经够费心神的了,再要她来花尽心思对待一件消遣的东西,她实在是没这个精力。
    碧玺看过两人的衣裳,将秦贞娘那条藕粉的披帛换成淡橘色,将秦芬那对金莲花的耳钉换成一对长长的流苏丁香耳坠子,瞧着两个丫鬟换了搭配,满意地点点头。
    秦芬一看,不由得笑了:“如今碧玺姐姐的眼光越发好了,这两身搭配不曾大改,味道却全不一样了。”
    碧玺笑一笑,说几句山上寒凉,二位姑娘记得穿暖和些的话,又嘱咐了蒲草和兰儿几句,便往秦珮那里去了。
    次日一早,众人穿戴整齐,连平哥儿和安哥儿也穿了相似的大红夹衣,安哥儿的衣裳上绣是蝠鹿仙草团纹,平哥儿衣裳上却是童子踢皮球。
    秦贞娘一见,便觉好笑,唤过茶花来问平哥儿的衣裳,茶花无奈地捏紧帕子:“奴婢劝了一早上,平哥儿只是要穿那件。”
    “平哥儿择了自己爱穿的,安哥儿怎么不择?”秦贞娘原只是觉得有趣,这时却蹙起眉来,“既是这样,平哥儿也不准穿这件,换了那件吉祥云纹的褚色夹衣来。”有些话,她说得,秦芬却说不得,她不愿安哥儿受委屈,也不愿秦芬因此为难,这才先开口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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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芬自然知道秦贞娘的意思,连忙劝解:“罢了四姐,平哥儿爱穿什么,凭他喜欢就是了。”
    秦贞娘却坚持不许:“兄弟两个,怎么能不一样?”
    小娃娃家耳朵灵,听见旁人说自己的事情,都跑了来,见四姐姐板起脸,平哥儿扁一扁嘴角:“我不是!”
    安哥儿似是急着替哥哥剖白,连声唤过自己的大丫头:“香橼,香橼,快来,给四姐姐看!”
    香橼连忙跑了来,将手里的东西给秦贞娘看,原来是个橘子大小的五彩皮球。
    平哥儿点了点自己的衣裳:“安哥儿,踢皮球。”
    安哥儿昂起头来,紧紧握住哥哥的手:“我早上踢球的,芷萝姐姐不准哥哥也来踢。”
    众人与两个娃娃日日在一起,这时听了两人的童言童语,便猜出大致的经过来。
    大约是安哥儿早上踢球玩,平哥儿见了眼热,她的大丫鬟芷萝怕来不及出门,不准他和弟弟踢球,平哥儿无法,只好择了身童子踢皮球的衣裳,算是自己也踢过了。
    秦芬是知道事情缘故的,便对秦贞娘解释:“这皮球是三哥从外头淘换来的,给他们一人一个,平哥儿当时不喜欢,不知搁到哪里去了,想是早上瞧见安哥儿踢,又眼热起来了,芷萝一时间找不见他的那个,又怕两个孩子玩疯了出不了门,便不许平哥儿去和安哥儿玩。”
    秦贞娘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瞪一眼弟弟:“丢头忘尾!”说罢轻轻抚一抚安哥儿的额发:“瞧瞧安哥儿,便知道宝贝东西。”
    安哥儿却不领她的情,把球从香橼手里一把抓过,放在平哥儿手里:“哥哥也玩!”
    他们兄弟两个日日一起,又常与秦恒这个哥哥玩,男孩间的情谊,自然与女孩不大相同,这时听见姐姐说哥哥,安哥儿便不乐意了。
    秦贞娘笑着拧一拧安哥儿的脸颊:“罢了罢了,姐姐怕你们了,这便出门去吧。”
    安哥儿侧头避过,牵着平哥儿一溜烟出去了。
    秦芬唤住香橼:“今儿出门,可瞧好了那皮球,再弄丢了,他们俩必得闹起来。”
    两个顽童头一次出门,又是去山上,旁人都怕他们跑丢了或是摔着了,秦芬竟去担心一个皮球,当真是妙人一个。
    秦贞娘想到这里不由得笑出声来,把这话拿来打趣秦芬。
    秦芬听了,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四姐管着家里的东西物件,原是该四姐操心皮球的,既如此,我今日便只管喝茶吃点心,什么都不管了。”
    与秦芬斗嘴,秦贞娘日常都会败下阵来,这时听了秦芬的话,无话可答,气得又去拧她的脸颊,忽地又停住手,神秘地笑笑:“今儿可不能把你的妆给拧花了,人生大事,说不得就定在今日的。”
    这下子秦芬当真是说不出话来了,略低了头,一言不发地微笑走开。
    既是到了栖霞山,少不得要进栖霞寺烧香,右侍郎的夫人是个虔诚的,见佛必拜,进寺便往弥勒殿去了,跪在蒲团上许久,口里念念有词,半日不曾起身。
    杨氏是受孔孟教化长大的,于这上头不过是应景,对女儿们的教导也是这般。几个女孩,自幼听的都是求佛不如修己,见钟夫人领着儿女那般模样,不由得面面相觑。
    秦淑和秦贞娘是大姑娘了,不过与姐妹使个眼色便各自低下头去,秦芬也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秦珮心下无数不解,但也不曾摆到面上,望望秦芬,又望望其他几家女眷习以为常的样子,也低下头去。
    钟夫人拜完,起身对着杨氏笑一笑:“秦夫人请吧。”
    杨氏走上前去,依样跪在蒲团上,几个女孩无法,也跟了上去。
    秦芬分明听见,身边的秦贞娘长长出了口气。
    这小姑娘虽不曾摆到脸上,只怕有心人捉着她做文章,加上前头杨氏已微微侧过头来,显然是听见了这一声,若是真因此闹出什么来,到底不美。
    秦芬想到这里,轻轻问一声:“四姐,我想替平哥儿和安哥儿求平安,不知求这弥勒佛,应当不应当的。”
    钟夫人听了,颇为赞赏地道:“如今肯虔心拜佛的小姑娘可不多啦,秦姑娘,弥勒佛是未来佛,保你事事顺心,喜乐无忧,自然可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提起弟弟,秦贞娘便也觉得膝盖没那么硬了,轻轻提起裙角,与秦芬一同跪了下去。
    出了弥勒殿,钟夫人又领着众人往大雄宝殿,旁边引路的知客僧听了,双手合十念声佛:“今日祁王殿下来替容妃娘娘求平安,此刻正在大雄宝殿,夫人可稍后再去。”
    钟夫人听了,连声应下,领着众人往别处去了,边走边侧头对杨氏解释几句:
    “容妃娘娘是祁王殿下的母妃,自生了祁王殿下后一直身子虚弱,祁王殿下是个孝子,常往这里替容妃娘娘求平安的。”
    这一句不算隐秘的宫中琐事,却是在地方上怎么也听不见的,杨氏知道,钟夫人算是接纳了自己,于是打叠精神,笑着应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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