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长大了,有些事,也好说给你听了。”许氏抬头,目光望向远处,“咱们秦府呀,就是一笔扯不清的烂账。
    “你亲祖母亡故前特地留了话,说嫁妆仍旧放在秦府,这里头的道理不用说了,都是为着你父亲和二叔。可是呢,老太爷娶了继室生了幺儿,心就偏了,借口前两个儿子在外读书,无暇顾及杂事,将府上的家产,都交给了现在的老太太打理。”
    此话不必说透,便是个小儿也能听出其中关窍,秦敏扯一扯嘴角,讽刺一笑:“老太太想必是霸着家产,不愿意归还了?”
    “是啊。从前老太爷在时,她还肯糊一糊面子,每年叫掌柜们向大房和二房报一次账,老太爷走后,田庄铺面变卖的变卖、易主的易主,现下只怕,小半都是姓孟的啦。”
    秦敏听着,面上起了一丝涟漪,眼中却仍是冷冰冰的:“钱财是身外之物,多些少些,也都无甚妨碍的。”
    许氏知道女儿又犯了左性,也不去训斥,换了个女儿爱听的话题:“今儿你三个妹妹来,你瞧哪个最伶俐?”
    秦敏的面上,果然多了一丝暖意,她侧着头想了想:“贞娘是大姑娘了,学得最快,想得最透,这不必说了,珮丫头虽然年纪小,可是我瞧她也有点子心得,只有芬丫头,从头糊涂到尾,我看呀,她是七窍通了六窍。”
    许氏见女儿肯说这样多,心头松一口气,开起玩笑:“你这丫头,说起旁人来头头是道,还指名道姓地说芬丫头的不是了,也不怕她听见,来跟你吵嚷。”
    秦敏似是想到什么,露齿一笑:“我说芬丫头的不是,她自己哈哈两声便过了,贞娘才是来吵嚷的那一个。贞娘这急性子,许多年了,仍是改不脱。”
    许氏又顺着话头,多说几句二房的侄女们,见日头到了中午,挥手命女儿回去:“你回屋吃午饭去吧,娘今日在这议事厅可走不开。”
    秦敏应了一声,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了出去。
    珠儿觑一觑主子的神色,轻声道:“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果然是好的。她们回来没多久,姑娘都开怀了许多。”
    许氏面上露出浓浓的倦色,点了点头:“二太太教出来的,自然是没得说,只不过,这世上又有几个三太太那样难缠的?”
    议事厅里安安静静,只屋后的竹林随风摇动,发出阵阵涛声,催得人昏昏欲睡。
    许氏以手支颐,闭目养神半日,珠儿还当主子睡着了,正要取了披风来给主子罩上,却不妨许氏忽然睁眼,闲闲问一句:“依着你看,二房的三位姑娘,哪个是最聪慧的?”
    这话主子方才问过,珠儿细细想得一回,轻声道:“论起伶俐,四姑娘和六姑娘都是机敏的,论起聪慧,只怕还是要数五姑娘。”
    许氏又阖上眼睛,似是在瞌睡,又似在点头:“是啊,二太太那人,为了子嗣,能容忍一个姨娘踩在头上许多年,如今自己有了亲生儿子,哪还容得下旁人?六丫头啊,终究是年纪小了些,看不透这些,可是五丫头的灵透,却又不知像了谁。”
    珠儿不敢接话,静静立在一旁。
    隔得数日,便是中秋佳节,这一整日,都是秋高气爽,天朗气清。
    因着今年人口齐,许氏有意办得热闹些,吩咐人在大花园张灯结彩,又在空地上摆了两张圆桌,桌上满满摆得碗碟,一家子不分男女,热热闹闹,团团围坐。
    高脚盘里,是花生、菱角、鲜藕、鸡头米四样水里的鲜货,浅口盘里,是橘子、石榴、枣子、柿子四样水果,另又有龙眼、金桔、柿子饼等干货蜜饯,还有孩子们爱吃的窝丝糖、芝麻薄脆,可谓是万事齐备了。
    此次家宴,许氏有意提拔三房,三房有心显能,杨氏安心养胎,各人都是如意的,这时领着孩子们聚在一起,几个大人捧了高脚莲花盏,互相碰一捧,面上倒还笑得客气。
    秦斯是个风流场上的浪子,读书做事不成,吃喝玩乐却有一套。除了宴席的吃喝,给孩子们,他竟也记得另外备了好东西。
    开席未有多久,便有一个婆子,领着十来个小丫鬟,提着十数盏花灯鱼贯进来。
    秦瑢原是坐在桌边慢慢舔着一把窝丝糖,见了花灯,一把扔了那糖,上去抱住秦斯,胡乱蹦跳起来:“爹!爹!这就是你昨天和我说的好东西!怎么这么多呀,可真是太好看啦!”
    秦斯用力扯着秦瑢的手离开自己的衣裳:“你这手上黏糊糊的,把爹的新衣裳都弄脏啦!”
    秦瑢却不曾搭理父亲这句,又欣喜地奔到花灯前面,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忽地回头唤一声:“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你们快来看这花灯,真好看呀!我们各自选一个最喜欢的,来赛花灯好不好?还有二哥、三哥,你们也来呀!”
    五个姐姐,两位兄长,她一一叫过,显见得是快活极了,这时,就连和她一向不对付的秦珮也忍不住高兴起来,上前绕着花灯转了两圈:“好,就来赛花灯!”
    月影当空,夜色深深,院中的桂子香气幽幽传来,廊下的红灯笼轻轻摇晃,女孩子们提着灯笼,一时夸自己的兔儿灯可爱,一时又夸旁人的仙鹤灯神气,秦芬随手拿了一只没人要的老虎灯,左右看看,微笑起来。
    秦恒也拣了一个荷花的花灯,与二哥秦函一道,远远站着,笑看妹妹们玩耍。
    忽地瞧见秦芬手里拿着个老虎灯,又不曾上去和旁人赛花灯,秦恒只当她是不喜欢,走得近些,将那荷花灯递上前来:“五妹妹,我和你换,你拿这荷花的。”
    秦芬原是无所谓的,这时秦恒的好意,她也不拒绝,接了荷花灯,转过头粲然一笑:“多谢三哥。”
    目光往边上一扫,却见秦恒的丫鬟,手里捧着那件灵芝仙草的斗篷,侍立在旁。这么些日子了,秦恒还只得这么一件斗篷,若非是他有意自苦,便是有人克扣了。
    他从前是出身金贵的二房长子,如今的日子,只怕也难过得很。
    想到此处,秦芬又多添一句逗趣话:“三哥读书,该拿个蟾宫折桂的灯,这会拿了老虎灯,敢情要考武状元不成?”
    秦恒微微一笑:“若是叫你拿这灯,那更不成啦,五妹成了雌老虎,将来的五妹夫可怎么过日子哟。”
    往常兄妹二人,虽然和睦,总是客客气气的,今日在溶溶月色下,倒好似亲近了些。
    那头赛花灯正到兴头,秦瑢非说牡丹花是花中之王,自己的牡丹花灯今晚也该是灯王,秦珮却老大不高兴的:“我的兰花灯是花中君子,品性高洁,才应该是灯王!”
    “我的牡丹才是!”
    “我的兰花才是!”
    “好了!一件小事,大呼小叫的,成什么样子!”这次先出口训斥的,竟是洪氏。
    秦恒瞧一瞧杨氏的脸色,冲秦珮招招手:“六丫头过来,三哥带你放焰火、放炮仗,好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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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恒哥儿这主意好!”秦斯竟是第一个赞同的,“我说今晚上怎么好似少了些什么,人有些没劲,原来是没放炮仗!”
    洪氏挥着帕子拍一拍丈夫的肩膀,罕见地与丈夫打趣起来:“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净和孩子们胡闹,老这么不着调!过年才放炮仗呢,大中秋的,可别胡闹了。”
    秦斯不理睬洪氏,只哈哈一笑,扔了那把不舍得离手的折扇,大手一挥:“叫人搬些炮仗和焰火来!”
    “炮仗便罢了吧!念哥儿还在屋里病着,你二嫂又怀着肚子,都是经不得震吓的,只放放那焰火就行了。”
    长嫂开口,秦斯也不敢不遵,恭敬地应了一声,又把婆子叫住:“便是如大太太说的,只拿些焰火便罢。”
    头一转,又去招呼侄子侄女们:“函哥儿、恒哥儿,你们俩跟我一起放那大的,丫头们拿小的,站远些!”
    秦贞娘听了,气性上来,拉住秦敏非要站在秦斯身边:“三叔,你这话我不爱听!为什么女孩儿就非得放小的?我偏要放大的!”
    秦敏“哎呀”一声,缩了回去:“三叔,我可不敢放!四丫头说的话,你可别带上我!”
    这时候被姐妹反水,秦贞娘气得要来呵秦敏的咯吱窝,秦敏连忙躲在杨氏背后:“二婶救我!”
    秦贞娘装作力有不逮的样子,远远指着秦敏:“你只会跟大人告状!耍赖皮!”
    姐妹两个,均是豆蔻年华,这时却故作小孩子模样,逗得众人都乐了。
    杨氏笑了一笑,反手搂住秦敏:“敏丫头别理她,叫她自己放去,待会把衣裳烧个洞,咱们都笑话她。”
    秦珮丢了兰花灯,上前来拉住秦贞娘的手:“四姐,我和你放!”
    秦贞娘揽住秦珮,得意地对秦敏扮个鬼脸,忽地又点秦芬:“五丫头,你也给我过来!”
    秦芬可没那个胆子,连忙往杨氏身边一靠:“太太也救我!”
    杨氏笑呵呵地,另一只手也搂住秦芬:“芬丫头也靠着我,瞧你四姐敢不敢来捉。”
    说话间,婆子们搬了几十个大小不等的焰火,秦斯命人燃了香,先点了几支小的,分发给女儿和几个侄女:“都拿着玩罢。”
    秦贞娘一手接了小花棒,另一手从婆子手上接了香,伸手就去点一个大焰火,一边点,一边招呼秦珮:“珮丫头,你点旁边那个。”
    秦珮方才上前,只是因着孩子心性,受不得激,这时真要她放,她又不敢了,捏着一支香,好似个犯了倔的驴崽子,越唤越往后退。
    “啪啪”几声,秦斯和秦贞娘放的两个大焰火同时窜上天去,火树银花,当真好不漂亮。
    秦贞娘虚点一点秦珮:“胆小鬼!本来是三个焰火一起上天,现下只两个啦。”
    秦珮哪里知道,要跟着这位嫡姐,还得冒性命之险,这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由得把眼光投向秦芬。
    秦芬赶紧摆手:“别看我,我可不敢放那个,你倒不如求三哥去。”
    秦恒见三叔兴致高,也不来抢着放,正拿着支小花棒随手舞动,这时秦珮求来,他哈哈一笑:“好,三哥替你放!”
    砰砰砰又是几个焰火上天,秦珮秦瑢高兴极了,拍着巴掌连声叫好,丫鬟婆子们更是跟着起哄,一时间,几乎是人声鼎沸,把个小小的院子,填得好比集市一样热闹。
    此时此刻,院子里的人都是高兴的,就连每日心事满怀的许氏,也解开了愁眉,笑着与杨氏道:“三弟这爱玩爱闹的性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杨氏颔首,也是微微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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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氏谦逊几句:“嗐,我们那口子,不如大哥二哥读书做官有出息,也就这些吃喝玩闹的东西,愈发精进,真叫两位嫂嫂笑话。”
    许氏肩上担着家事,杨氏腹中辛苦怀胎,此时二人都是孤身一人,见洪氏望着秦斯的目光颇有些自得,都触动情肠,半晌不曾说话。
    良久,还是杨氏说得一句:“唉,三弟和弟妹日日团圆,这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呀。”
    此时杨氏说出这句话,乃是出自真心,洪氏自然分辨得出,这时露齿一笑,欢欢喜喜受了这句,又客套一回:“大哥二哥的官,越做越大了,那可才了不起呢。”
    第51章
    秋雨瑟瑟, 只催叶落。
    晋州码头上,马车遮着避雨的油布,行人裹着蓑衣、撑着油纸伞,人人都是行色匆匆。
    秦恒领着姐妹们在茶寮下, 时不时撑伞去码头上查看一眼, 回来走到一辆马车前,恭敬回禀一声:“太太, 还未瞧见父亲的船呢。”
    女孩们都是少出门的, 今日虽是雨天气闷, 个个心绪都还是好的,尤其是秦淑, 她这些时日不曾接到什么坏消息,便知道, 姨娘这次,大约还是好好地回来了。
    秦恒进得茶棚,将雨伞递给小厮, 用力掸了掸身上的细雨珠子, 这才往里走来。
    秦淑捧着茶碗捂手,也不喝那茶水, 将弟弟湿透的袍角打量一眼:“恒哥儿别胡跑了,瞧着了凉, 又得风寒,到时候病得嗓子都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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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恒近来嗓子倒真有些发粗了,他知道自家只怕是要长大了, 愈发把自己当成大人, 对姐姐这句话,颇有些不以为然:“我不去, 难道叫妹妹们去?”
    秦芬听他说话特地绕过了秦贞娘这位嫡姐,便知道,这位三哥也和自己一般,缩着身子,挣扎做人罢了。
    秦贞娘听了,对秦恒招招手:“恒哥儿过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不过这茶的味道粗粝得很,你少喝两口罢了。”
    从前在任上时,秦览亲自照看秦恒,姐弟兄妹间相处不多,如今回了老家,百般繁杂事体,秦恒也知道替二房省事,不曾提起进学的事,只安心在自己屋里温书,闲暇之余,各处走走,倒和姐妹们熟悉些。
    各人都体谅他不易,连秦贞娘,也不曾因为金姨娘和秦淑来记恨他。
    秦恒听了嫡姐唤,便走到桌前,自家斟了一杯茶喝下,喝完果然暖和一些,不由得长长嘘一口气。
    秦芬又递上一块帕子:“三哥,你头上有雨,给你擦擦。”
    秦恒接了帕子,擦了额角的雨,才要递回给秦芬,又缩了回去:“这帕子污了,回头三哥买一打新的给你。”
    秦珮停住剥花生的手,冲着秦恒笑一笑:“三哥,外头的东西太粗了,我们用的都是丫头自己绣的。”
    秦恒当真不知这个,闻言又掏出那块帕子,想要还给秦芬。
    秦珮见了,“嗐”一声,又剥起花生来:“你别还帕子给五姐了,给我们再写一本字帖吧。”
    秦恒把帕子揣回怀里,露齿一笑:“好。”
    秦淑见弟弟与旁人亲近,不满地撇撇嘴,想了一想,又要开口,秦恒却拔脚走了出去,撑了雨伞,直直立在岸边,大有不动如山的样子。
    又过得许久,秦恒飞快地回转身来,走到杨氏的马车边上,恭敬地道一声:“太太,瞧见父亲的船了,今日码头人少,想来一刻钟功夫就能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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