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香和玉痕在夜川说出这句话后,脸色都有些泛白,车厢里一时安静之极。
    为了缓和压抑的气氛,重英笑道:“歌是好歌,只是有些伤感了。今日难得大家聚在一起,不管以后如何,至少今天是个愉快的日子。”
    拂香道:“师兄说得是。不管以后如何,至少今天我们还在一起……”
    马车驶过闹市。透过青纱软帘,看得到外面络绎不绝的人流和繁华热闹的街道。
    那些迎面而过的行人,大多脸上带着开心的笑。有的心满意足,有的兴致勃勃,有的洋洋得意……仿佛他们的生命中充满了乐趣。
    可是我知道,这些人的生命,大多短暂得如同昙花一现。死亡,如同饿虎般等在他们不远的前方。他们却仍然过得如此快活——
    难道说短暂的生命本身,便比漫长得渺无际涯的生命要快乐?
    也许正是因为短暂,所以他们可以不想那么多。不想生死,不想离别……只安心又贪心地努力享受这短暂过程中的所有快乐。
    马车驶离闹市,又向南行了段路,一片湖光山色映入眼帘。
    湖上有画船,画船上隐隐传出歌乐之声。
    我们的马车停在醉仙楼下。
    醉仙楼今天似乎生意不错,门前停着许多车马。
    两个俊俏的伙计迎出来。一个协助车夫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绿杨林里,另一个带领我们走进楼中。
    重英显然是这楼中的常客。见到他,掌柜立即亲自迎上来,满面笑容地将我们引上二楼临湖的一间雅室。
    掌柜与重英寒暄几句后离去。不用重英吩咐,下面已送上最好的酒菜。
    竹影、玉痕为每个人斟上酒后,重英叫她们坐下来一起用餐。
    菜香酒冽,湖上风光旖旎,诚然一段好时光。
    我想,此时我为昨日别去的人和事感伤。却不知明日,又会不会为今日的这些人和事感伤。与其如此,倒不如尽情痛饮,尽情欢乐,不为明日留下遗憾。
    想到此,我又一次喝干了杯中的酒。
    拂香忽然站起身,斟了满满一杯酒,走至夜川身边道:“夜川公子,你对拂香有大恩,却懒得听拂香说一个‘谢’字。拂香更不敢轻言‘报答’二字。既如此,拂香今日只在这里陪公子饮上一杯。他日山长水远,再不敢有所搅扰。”
    夜川讶然抬了抬眉梢,随之漫不经心地对拂香举了举杯。
    拂香双手握着酒杯,深深看了夜川一眼,而后郑重地将杯中酒一口饮下,却立时被呛得一轻咳嗽。
    夜川皱眉道:“不能喝便别喝。”
    拂香涨红了脸,却笑道:“今生,能陪公子喝上这一杯,拂香方了无遗憾。”
    拂香又斟了杯酒向萧子玉和重英道:“两位师兄,拂香薄命之人,生如蝼蚁,死如浮尘。多谢你们不弃拂香,屡次相助,还肯收我入门下……拂香亦敬你们一杯。”
    重英道:“小师妹,你不擅饮酒,还是别喝了。”
    拂香笑道:“师兄,拂香一生命苦。今日有幸和你们坐在一起,又有幸拜入师门,实是生平未有之快事,你就不要拦着拂香了。”说完,缓缓笑着饮尽了杯中酒。
    萧子玉与重英亦陪拂香默默喝了一杯。
    拂香再次斟满了酒,向我道:“雪颜姑娘,人世眉高眼低,拂香早已经惯。唯独你,不曾轻视于我,更对我平等以待……请你也饮了这杯吧。”
    我站起身,对拂香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下拂香敬的酒后,我亦提壶斟了杯酒,向重英道:“重英,说起受恩之事,其实你对我亦算恩谊深重。我欠你良多,却不知如何还你。明日我便要离去,今日咱们也同饮一杯罢。”
    重英端起酒杯,红了眼眶,强笑道:“人生若无相欠,怎有纠缠……雪儿,不管你以后去往何处,重英只要你记得一句话:如若过得不开心,就回到剑仙城。龙华别院的门,是永远为你敞开的。”
    我点点头,我们一同饮干了杯中的酒。
    我又斟了一杯酒举向萧子玉,萧子玉却先我说道:“雪颜姑娘,今日大家开心,不谈别事。明日天涯,各自珍重……萧某先干了这杯。”
    我笑道:“好,今日不谈别事……”
    重英执了酒杯向大家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日便是一个该尽欢的日子。良辰美景,知交佳人……大家何不痛醉一场!”
    诸人俱举起了酒杯。
    醉仙楼上饮罢,除夜川外,众人皆有醉意。
    拂香醉得脸色酡红,摇摇晃晃。竹影、玉痕扶了她方能勉强行路。
    重英又租来湖上画船,诸人登船游湖。
    此际所见,又与醉仙楼上不同。但见画桥映波,碧水空濛。长天无尘,白云低徊。仿佛人在画中,放眼间心怡神飞。
    湖上风大。夜川站在船头,玄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望去虽有说不尽的傲岸飘逸,只可惜挡了我的一角风景。
    拂香倚在仓口,眼睛定定望着夜川的背影,仿佛那便是她眼中所能看到的全部风景。
    玉痕在仓中侍候,眼睛不时瞟向仓外,心不在焉中打翻了两个茶盏。
    重英笑叹道:“丫头,你这几天心思恍惚,想什么呢?从前只你话多,这几天竟是话也不爱说了呢?”
    玉痕慌忙收拾着被打翻的茶盏,脸却一点一点红了。
    萧子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仓外的夜川,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看了看她,看了看夜川,亦什么话也没有说。
    喜欢上一个不可能的人,那是不是很傻的一件事?那个人真的值得喜欢吗?
    不管那天他对她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此后的日子里,他都没有再瞧过她一眼。
    此时无论怎么看,他与她,都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即使,他就在她眼前。
    拂香忽然在仓口唱起了歌,歌声带着醉意,断断续续:
    “烟波十里……烟柳绕画堤……风软燕语……莫相问……缱绻情思……”
    拂香的歌原本便唱得好听,此时湖上听来,更有一重动人心魄的曼妙况味。船仓中人不觉都听得痴了。重英索性取出一支白玉笛,和着拂香的歌悠悠然吹了起来。
    于此歌乐声中,我醉意朦胧地走出船仓,在船头上抱膝坐下。一时里思绪万千、静默无语。
    众人亦相继走出了船仓。
    夜川转过身看着拂香,拂香的歌声越发缠绵不尽。
    我的酒量原不十分好。醉仙楼中出来,还当自己是微醉。此时被风一吹,却觉四周天地都在旋转。绕湖岸柳、湖中云影,皆在随着拂香的歌声轻舞……心中昏昏沉沉,茫茫怅怅。
    这种感觉其实很好,至少,好过莫名堵在胸中的那些离愁别绪……
    我以为,不喜欢一个人便不会因为离别而伤悲。却不知,时光悠悠中会有一种叫做依恋的东西产生。纵然不是爱,这种割舍也会叫人心中疼痛。
    悠悠醉歌声中,湖上有画船飘近。
    待那船飘到我们的船旁边时,一个愤怒沙哑的声音忽然惊破了拂香的歌声——
    “贱婢,原来你果然和他们在一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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