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此刻,师暄妍的脑袋都晕晕乎乎的。
    她怎么就如此幸运,正巧碰上一个不通岐黄之术但却偏要嘴硬的圣人,竟然轻松地就蒙混过关了?
    正巧赶上王石进来,他脚步轻快,来到师暄妍身边,笑吟吟地请左右搀扶太子妃起身,轻摇一把塵尾,佝偻着道:“太子妃,宫车已在宫门停驻,太子妃请。”
    师暄妍被王石派遣的人送出了太极殿。
    刚刚迈出殿门,太极殿中,便传来郑贵妃幽微地,向着圣人撒娇乞饶的声音。
    一声声娇滴滴的软嗓,恨不得酥麻了人的骨头。
    师暄妍都不敢细听。
    停顿间,只见卫兵押送着韩氏出来了。
    师暄妍不解,望向王石。
    王石解释:“这江家人是开国侯府座上宾,也是您的舅家,圣人将会以圣旨判处韩氏的罪刑,所以要先将韩氏送回开国侯府,待这一两日,就有旨意降下。”
    也便是说,韩秦桑要当着师家和江家所有人的面,被宣判因诬告太子妃而获徒刑十四年。
    师暄妍明白了:“多谢贵使告知。”
    王石又笑着拂了下手掌:“哪里的话,太子妃对老奴实在客气。宫门离太极宫不远,老奴便不远送了,太子妃请便。”
    师暄妍点头,随同众内官,动身来到宫门外,果然在宫门口的晚雾袅娜中,见到一驾马车停在月色下安静地等候。
    马车的蓬顶上覆着轻盈的月色,似落了薄薄的雪。
    银晖在华盖间跳跃,入眼,满目清光。
    师暄妍终于恢复了几分平静,一整夜提心吊胆,至此,终于卸掉了那根脑中紧绷如满月的弓弦。
    她拎起长长的裙摆,并拢上鸾绦,折下纤腰步入车内。
    车门拉开后,车厢背着光,黑暗无比。
    师暄妍想去找找可有火石,将车中的灯引燃。
    卒起不意,落入一双臂膀的笼罩间。
    她惊呼了一声,刹那过后,落入了男人宽阔温暖的胸怀。
    这人衣襟上浸染着淡淡的兰草芳息,嗅之,便仿佛眼前出现了那春日里醉烟的空谷香草。
    实在是太过熟悉,想不认出都难。
    可师暄妍好恨!
    他今日,把她一个人丢在太极宫中,不闻不问,险些,她就要被判处欺君罪。
    当圣人搭上她的脉搏的那一瞬间,她连自己的一百零八种死法都想好了。
    她会被枭首示众,屠刀落下,人头落地,一颗带血的毛发凌乱的人头,骨碌碌地滚向菜市口观瞻的人群深处……
    一想到这里,师暄妍便不免气恼忿恨起来,以至于完全不想理他。
    偏他还有脸唤她:“师般般。”
    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沉磁性。
    师暄妍恨得厉害,稍稍把身子仰高一些,一张口,尖利的虎牙便咬向宁烟屿的脖颈。
    那块地方没有衣料覆盖,是纯皮肉,而且比起他身上那些精锤细炼的强悍肌肉,脖颈这一块的皮肤是柔软的,脆弱的,牙齿咬上去,几乎只要轻轻释放一点力度,就能刺破他的皮肤,吮起他的血液。
    “嘶。”
    宁烟屿不动,只用双臂揽着她纤腰。
    少女跪坐在他的身上,凶蛮地讨伐。
    的确很疼。
    但最初嘶了一声之后,太子殿下便闷不吭气地承受了这种疼。
    “可气我,将你置于太极殿上?”
    闻言,那颈窝处,恶狠狠咬他皮肉的小虎牙便骤然松了。
    少女沿着他的胸膛滑下来,沉甸甸地,落在他的怀里。
    掬了满怀月亮。
    他顺手自腰间摸出两块火石,就势揽着她,点燃了车中的灯盏。
    灯火幽幽,照着他的脸。
    师暄妍的视线恢复了清晰。
    可她还是气愤。
    “你既知道,那你还……”
    “师般般,”他的手掌托住少女的脸颊,唇角微弯,“我有十成的把握你能全身而退。”
    因为是他喜欢的人。
    所以,她根本不用做任何事,就能安然无恙地从太极殿上离开。
    欺君。归根结底,是君。
    是君王是否认定,自己受骗了,要拿那个骗自己的人开刀。
    所以主动权在圣人手里,那便无须担心。
    可师暄妍不懂,她还觉得是自己幸运,咬着贝齿道:“什么把握?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圣人医术不精,我难逃死罪,今夜根本就不可能再出现在这里!”
    他笑了一下,清莹的目光含着烛火漫上的亮色,师暄妍被美色所误,又有点不争气地心软起来。
    两只爪子接着就被宁烟屿的双手包住了。
    他握住她的一双柔荑,揣到近前胸膛,低眼看她:“你知不知道,圣人的医术,是为我学的?”
    “啊?”
    宁烟屿的声音温柔缓慢:“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好几次差点病死,阿耶怕我有个不测,而太医不能及时赶过来,就把我带在身边,寸步不许离,还学了医术,方便照顾我。就是向华叔景学的。我常笑他,四旬老汉,不似帝王,倒像个民间的行脚大夫,他就是脱去龙袍摘掉通天冠,混迹于市井间,凭这手艺也饿不死。”
    这是师暄妍所想不到的。
    她呆呆地看着烛光里的太子殿下,听着他说的话,感受到太极殿中威严重煞的天子陛下,也仿佛只如这世间最普通的阿耶,并没有多少不同。
    “那他……”
    师暄妍一阵踯躅。
    那圣人,分明就是知道!
    他一搭上自己的脉,就知道自己在骗人了!
    可他还是说,她怀孕了,怎会如此?
    圣人为何会宁愿自废双目,甘愿吞下被欺骗的怒意,什么也不追究,还替她,惩办了韩氏?
    师暄妍的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跳得飞快。
    宁烟屿笑了几声,胸膛直震,看着他呆头呆脑的太子妃,他再次抬起手来,捏了捏太子妃吹弹可破的脸颊,低声道:“师般般,我只想你了解我阿耶,从此以后不再害怕。圣人护短到不讲道理,他是我的阿耶,便是你的阿耶,他爱我一分,便会爱你一分,你有阿耶,也有我,于此世间,你并非只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师暄妍搭在他颈后的手指,蓦地一颤。
    他的声音轻轻的,轻如絮语,连绵不断地拂过她的耳梢,撩动她的鼓膜。
    “现在,还怕吗?”
    马车在月夜下行驶起来,不急不缓地驰往月色斑斓下空寂清冷的天街,应当是驰往早已在月光中安睡的忠敬坊太子行辕。
    他的声音,落在她的心上三寸,拿捏着她的寸关尺脉。
    只需一敲,那覆盖着凛冬坚深寒冰的湖面,便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豁口,坚冰碎裂的声音很小。
    只有她听得见。
    第50章
    在太极殿上, 被圣人掐着脉搏,师暄妍恐慌得心恨不得自嗓子眼中跳出来。
    然而此刻, 在知晓,圣人明知她在撒谎,却还甘愿替她做隐瞒时,那种震惊盖过了心头的惊惧。
    连欺君大罪,都可以轻易得到宽恕。
    她的确,并没有那么害怕了。
    这种纵容,从未有人给予过她。
    这种被选择的偏爱,是师暄妍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未体会过的。
    “我……”
    少女螓首低垂, 眼睫触碰到男人的颈窝,纤细的绒毛根根擦过男人的皮肤。
    被她尖利的虎牙咬的那块皮肤,留下了一圈被浅浅濡湿的齿印。
    此刻,她的睫毛缓慢地扫过那一圈凹陷的印痕。
    似绵绵密密的春日凉风, 擦过被肆意破坏的地表,留下一簇簇漫生的花。
    那地方痒得厉害。
    宁烟屿一垂眸,怀中的小娘子把脑袋埋着, 声音很细, 香雾一圈圈地吐在他的颈边, 缭绕着, 泛着烫。
    “我有点不怕了。”
    宁烟屿弯了难抑的唇角,攥住小娘子柔软的酥手,放在怀中揣着。
    她不知晓, 太医院那道华叔景为她造的假脉案, 是他事先预留的, 为的就是防备这一天。
    宁烟屿太清楚太医院众医官的处事作风了。有华叔景作为权威在,至少一半的太医会枉顾诊断结果向权威附和。
    所以今夜, 王石派人来向他报信时,宁烟屿也只是泰然处之。
    他并没有打算去太极宫“救”她,而是把他可怜巴巴的未婚妻一个人留在了殿上。
    无须他出面,只要太医院有一个人说她这是孕脉,圣人便能撕破这条口子找到台阶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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