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二娘子在侯府之中举步维艰、被人遗弃冷落的困境。
    顾未明从来不喜了解这些世情,只醉心于医术,听闻此言,也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敬重师父,师门之命不敢不从,顾未明一时恍惚间便应许了这事。
    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唯有把这骗局继续往下演了。
    “顾府医,”二娘子倚在香几上,眉目横斜,温婉道,“我的脉象可有问题么?”
    顾未明因为撒下了这弥天大谎,被娘子问起,不由心神一紧,绷紧头皮:“娘子……这胎恐怕还不太妥当。”
    若是说一句这胎已经稳妥,下胎不会害了娘子性命,只怕侯府家主即刻便要下药来落了这“胎儿”了,那药无外掺杂有红花、马钱子、麝香等物,对师二娘子如今的身子有极大的损碍,纵然这胎是子虚乌有,喝了滑胎药,也怕消受不起。
    师二娘子,根本不把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
    她明眸善睐,瞳仁里含着水光,微微笑道:“我这胎已经妥了。”
    顾未明怔忡抬起眸来:“娘子——”
    师暄妍淡定地重复道:“已经妥当了,不是么?”
    顾未明心头再是一紧,无可奈何,终是垂下了头颅,恹恹回:“是的,妥当了。娘子无需担忧,今日,是最后一副安胎药。”
    门外的几个婆子听了,则是眉飞色舞,这胎儿妥了,便意味着侯爷夫人的一块心病终于要痊愈了。
    改日拿一碗落胎药来,打了师暄妍腹中的孽种,于侯府简直是莫大喜事。
    一名婆子上前道:“顾府医,这胎既然妥了,我们还得赶回府上去复命,到时候,还要劳烦顾府医辛苦,再配一副打胎药来。”
    毕竟是家门丑事,需要穷极其力地遮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也不需一遍遍地劳烦这位顾府医。
    就连顾未明,也被下达了封口令,此事不许记录脉案在册,更不得传扬出去。
    说话间,君子小筑又有宫车造访。
    窄长的深巷里驶进一辆宝马香车,四角垂璎珞,冠盖上青狮挂流苏,婀娜随风转。
    车中走下来一名身着宫装,峻眉冷目的妙龄女子,那张冷漠的容颜,单给人看上一眼便觉得气势凛凛逼人。
    她来到君子小筑外,敲门。
    笃笃笃。
    众人不禁回头,望向那道庭院之外的大门。
    适才说话的婆子便迎上去,打开了门。
    “您是?”
    这辆马车是宫中之物,华贵非凡,这身着宫装的女子,定是宫中的女官不好招惹,因此她态度恭谨,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处。
    这名宫中的女官,名唤静严,嗓音亦是冷若冰霜:“师二娘子可在此处养病?贵妃有请,请师二娘子出来,与我入宫面见贵妃。”
    这宫中,仅有一位姓郑的贵妃,那是襄王殿下的生母,如今掌管六宫中馈的女主人。
    郑贵妃突然要娘子入宫拜见,可二娘子身怀六甲,只要出门,便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婆子一时犹豫:“内贵人容禀,二娘子染恙在身,所以在君子小筑静养,现在身子还没养好,要是入宫,她通身的病气冲撞了贵人,那这……”
    静严不喜有人敢拂逆贵妃的主意,冰冷的容颜上,娥眉从中间往上蹙:“贵妃娘娘要的人,已经通知了贵府,贵府夫人是知情的,否则,我们也不知二娘子如今暂养于君子小筑,驱车前来此处。你若敢为难——”
    听说夫人已经知情,这回婆子是万万不敢阻拦了,忙侧身让开。
    静严便领着几名禁中的女史步入君子小筑,和先前的侯府婆子们鱼龙混杂,这往昔清静得连一片落叶坠在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的小院,蓦地变得水泄不通,热闹了起来。
    师暄妍一宿没能睡好,眼底还挂着两个肿眼泡,精神先一步复苏,继而将身子整个从罗汉榻上拎起来。
    静严已经入了屋,看师暄妍的确是一副气色不佳的模样,还有府医在旁诊治,先时的疑心便散去了,开门见山阐明来意:“贵妃于仙都宫设宴,邀娘子赴会,还请娘子速速梳洗,与奴婢一同入宫。”
    师暄妍立时心神凛然,郑贵妃是襄王母亲,无端端她怎会突然做主相邀?
    郑贵妃如今执掌凤印,除却不是皇后头衔,实则也不过蒙了一层薄纱而已,师暄妍不得违背贵妃懿旨,福了福身:“内贵人少待,暄妍今日衣冠不整,待梳洗更衣之后,即刻便同内贵人前往。”
    这师二娘子,倒是比那婆子知情识趣些,不愧是齐宣大长公主看中之人,静严微微颔首,便示意一应人等退出小院稍后。
    师暄妍的衣橱里多是素色纱衫,她被软禁在君子小筑已多日不得出了,在小院中并不感到如何寒凉,但刚下了一场雨,外边却是寒天冻地,师暄妍只得挑了一身偏厚的雪里金遍地锦榴花纹小袄,下着玉兰、萱草黄二色垂绦裙,发髻微斜,用一只垂珠金环束住,只垂下两股青丝披落肩上,打扮既不内敛,也不张扬。
    静严入宫多年,于禁中见过百样女人,但师暄妍出现,仍是教她眼前一亮,这满园苍绿,也似被那少女盈盈一笑染得姹紫嫣红。
    蝉鬓伴随其后,以伺候娘子为名,跟着来到静严面前。
    静严并未多看,邀师暄妍登车之后,这驾装饰华贵的马车徐徐行驶起来,往宫门而去。
    蝉鬓心下还有几分紧张,虽然她是侯府里出了名的稳重,但毕竟未曾进到过禁中,曾听说那郑贵妃又是极其不好相与之人,一路上拘谨地攥着手心,早已是湿漉漉的晕出了汗渍。
    可反观师暄妍,却是一派水静流深,这副气度姿态,让蝉鬓也心服口服。
    她哪里知晓,师暄妍是个不怕死的,一个人若是连死都不畏,连后事都安顿好了,还有何可惧?
    连太子她都敢指着鼻子痛骂,更遑论是见贵妃了,便是圣人亲临,师暄妍又岂有畏怕之意。
    静严也一路留意师家娘子的举止,她此来,也是为娘娘亲自观察师暄妍,能否入襄王府邸为妾。
    上次众芳园一叙之后,齐宣大长公主再不提此事,并非是对师暄妍有了不满,而是洛家出了洛神瑛这等不孝之徒,齐宣大长公主暂无暇处置其他,先将洛神瑛押回河东发落了。
    这一路行来,途径长安最繁华热闹的街衢,师二娘子目不斜视,无论车停车往,她都譬若一根针,稳当地扎在那儿,这正是禁中女眷的素养,在师二娘子身上体现得是淋漓尽致。
    因此静严看横竖看,这师二娘子都堪为襄王侧妃。身子弱些也无妨,侧妃总是不该在正室入门之前就怀上子嗣的,迟上几年正好。
    入了宫门,师暄妍随静严走小门,一路行至仙都宫。
    “仙都宫与汤泉宫为东西二宫,元后所居汤泉宫,已被圣人封存,即便是将来太子登基后立后,新皇后也要居仙都宫。”
    这就是在说,郑贵妃地位尊崇,比同皇后,让师暄妍掂量着点儿,莫在贵妃面前胡言乱语,要考虑后果。
    师暄妍将手指笼在襟袖之中,微微颔首,道:“有劳内贵人指点。”
    静严又道:“师二娘子是玲珑人物,既能得长公主青眼,想必这些东西也不用我多教,我虽是贵妃身侧女官,但在师二娘子面前,也只是奴婢而已,不敢妄言。”
    内宫中女官亦有食俸,属于官身,她怎会在师暄妍前称奴婢。
    师暄妍指尖微颤,直觉,郑贵妃寻了自己来,只怕还是与襄王殿下有关。
    *
    崔静训从故纸堆中,见到太子殿下那双熬得彤红的长目,也是吃了一惊。
    衣冠楚楚的殿下,今日却穿了一身被雨润湿的泛着潮味的翠虬盘蛟纹衣袍,笔杆按在宣纸上,落下了惨不忍睹的一团浓墨。
    坏了,这还是那位妙笔生花、书画双绝的太子殿下么?
    仔细看了去,长信侯依稀仿佛、并不那么肯定地辨认出来,这宣纸上留了一个字。
    似是一个“般”字。
    但这个“般”字还有最后两笔未能成形,倒像是写到一半被主人意识到了什么,仓促之间涂抹所致。除此之外,长信侯也想不到别的解释了。
    “太子殿下,臣今日是来寻你出城打猎的,不过看情况,恐怕是去不了了。”
    他将案上的铜镜拨了拨,正对向宁烟屿。
    宁烟屿凝目往镜中一瞧,自己的发冠竟有些狼狈,失了往日仪容,他皱眉道:“孤即刻更衣,稍等片刻。”
    “啪”的一声,那面铜镜被太子殿下一掌摁在了桌面上。
    险些便被拍得支离破碎。
    那面铜镜上镶嵌的精晶玻璃可是西域进贡之物,珍贵异常,崔静训一直想弄一块都弄不到。
    见宁烟屿果真要去,他一下笑开,露出四颗雪白的牙齿:“臣方才进宫之时,瞥见一辆马车,自小偏门前停下,车中之人,往贵妃的仙都宫去了。”
    郑贵妃喜好结交京中命妇,通过妇人拿捏她们丈夫的把柄,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动作,但也不足为奇。
    宁烟屿将涂坏的宣纸揉成一团,不以为意,打算出京郊去骑马,只当出一口胸中的郁气。
    他自会忘了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娘子,不用任何人催促,三两日的功夫,便能忘了她。
    崔静训含着笑意凝视太子殿下欲盖弥彰地“毁尸灭迹”,只淡淡忖道,这纸上的字,多半就是那位小娘子的名讳了。
    于是他了然笑道:“可车上之人,是师家二娘子,殿下还有心情与臣去打猎么?”
    语未竟,那獒纹椅上的男人便似臀下着火般弹起来,那一瞬似是要长腿一步跨出东宫去。
    崔静训含着若有所思的深意的目光凝着他,不过瞬息,殿下扯着眉峰,忽急刹住了动作。
    “与孤无关。”
    长信侯便眼睁睁地看着殿下又坐回了他的长椅,方才颓靡不振的郁色被一扫而空,轩眉下两只凌厉清冷的眼眸,燃烧着两簇热烈的怒火,极其生动,极其……怎说呢,少年气。
    那是自小沉静孤僻的太子殿下身上,很少见过的一股生气。
    说到底,他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又是情窦初开的,少不得要经历一些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苦恼。
    这天下好事,多有好磨,若唾手可得,还有什么珍贵可言。
    殿下这张嘴就是削下来混进一盘酱鸭嘴里,也能以假乱真。长信侯心想。
    第29章
    放鹰台这一带马草丰茂, 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抽节的草叶绿绿绒绒, 将将盖住泥面,叶尖上沾着粒粒水珠,马蹄踏上去,犹如踏在西域供奉的毡毯,分外舒适。
    崔静训已经看不出太子殿下的心思了,两匹快马跑了一转,崔静训催马停驻,将上半身向太子殿下靠了一些近来:“师二娘子——”
    才起了一个头, 话没有说完,远远地忽听到一个响亮清甜的叫声:“皇兄!”
    长信侯惊呆了,回头一看,只见襄王殿下骑着他那头憨态可掬的小毛驴正在太阳底下挥舞着大臂, 笑容堪比一朵盛开的葵。
    太子殿下不是最厌恶襄王殿下那个“麻烦精”么?
    脆甜的“皇兄”由远及近而来,襄王殿下胯.下那头小毛驴神气在在地迈着小短腿,驮着宁怿飞奔到面前, 等从毛驴上下来, 襄王殿下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他一步跳到宁烟屿的马前, 神情显得异常激动。
    “哥,你怎么突然要教我骑马?你不是说我特别笨,怎么学都学不会么?”
    小时候, 他羡慕皇兄能骑在神骏勇猛的千里驹上, 手持弓箭, 例无虚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敬佩, 便央着皇兄,一定要教他骑射。
    宁烟屿推拒,试图为他从军中找个教习,但宁怿不肯,执意要让皇兄亲授,还出面说动了阿耶。
    宁烟屿无可奈何,只有教他。
    可惜这个笨蛋,学了一个月还没有小成,还冲他夸下海口,道自己也能骑射,那天襄王殿下抱着弓箭骑着枣红马冲进了围场。
    结果箭还没“嗖”的一声从弓弦上发出,人便已“嗖”的一声从马背上飞出去了。
    那次宁怿摔得七荤八素,额头上肿了一个高高的寿星包,把郑贵妃心疼坏了,对太子敢怒不敢言,到底也阴阳怪气地讥讽了几句,阿耶见他不占理,出面调解当了和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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