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暄妍咬住嘴唇,便胡乱说了一个“李”字。
    长安姓李的人家多如牛毛,料他也无从查证。
    男人果然皱了长眉,烛光所衬,那双漆黑的眉宇似一柄薄薄的匕刃,直要扫入鬓尾里去。
    那算不上对峙的短短一刻,却恍若半生那么漫长。
    男人看了一眼案上正袅娜腾着热雾的热羹。
    “我在洛阳,尚要待一段时日,不急着回京。”
    师暄妍立刻垂目道:“般般愿意为君所使,任由驱策。”
    “般般?”
    男人念他名字之时,语调不知是有意亦或无意地上扬。语速缓慢,却透着说不出的意味。
    须臾后他投掷过来一眼,密雨声一点点敲在心窗,鼓噪莫名。
    白梅连片,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男人漆黑的瞳仁被烛火映亮,睫影深重,眼底的情绪看不分明。
    一时之间,让师暄妍有些怀疑,她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一直到现在,数月过去,师暄妍都还未能知道他是谁。
    得了他的身子,又逃离了折葵别院,登上回家的马车,将他一人抛在洛阳,他醒来以后,定是生气了。
    师暄妍不在乎那点清白,他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会去广而宣之。
    她在折葵别院待了一个月,那一个月,她跟着他身旁的侍女,出出入入都相随着,规行矩步,倒是练出来仪静体娴的身姿与步态。
    这些东西,从小在舅舅家里,都是决计学不到的。
    师暄妍并不排斥多学一点儿东西,只是令她十分震惊的是,惹烟只是男人身旁的侍女,也不知他究竟何许身份,连他近旁一个服侍的婢女都有如此姿容气度,绝不输师暄妍见过的洛阳贵女。
    除却这些,她与男人亲近的机会不多,至多只是替惹烟打下手。
    他大约渐渐淡忘了,身旁还有师暄妍这么个人,忘了,他答应过的事。
    师暄妍谋划着多在他跟前现眼,蹩脚地制造了几个机会。
    故意在他跟前崴脚、将贴身之物丢三落四,可惜因他不解风情,对此目不斜视,最终她只得无功而返。
    师暄妍实在气馁。
    他的眼中,似乎从来都看不到她。
    他每日于折葵别院,不过读书、习字,处理自别处飞来的信件,除此之外,旁的激不起他的兴趣。
    一个月过去,男人似乎仍旧没有回京的意思,师暄妍不禁要怀疑他是否准备食言。
    若一直盘桓此地,也终不是长久之计。
    江家丢了她一个月,也没有报官,猜不着意思,不知是为了侯府女儿的名节,还是打算顺水推舟扔了她不管。
    但若哪天他们真的报官了,于她于这个男人,都是莫大的麻烦。
    回京宜早不宜迟。
    夜里,她精心更换了一身海棠缀锦枝纹雾绡长裙,冬夜的洛阳,空庭枯木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宛若千树梨花争相竞放。
    她笼着身上他赐予的狐裘氅衣,钻入屋舍底下。
    燃烧着地龙的寝屋,在漫天飞雪中,灯光煌煌如昼。
    他入夜之后回到房中,便见到了在锦榻上端坐的女子。
    男人身姿颀长,气度斐然,宛如壁画之上丰神俊朗的天神,只消远远看上一眼,便教人气为之夺。
    他似乎意外她会出现此处,因他的寝屋,向来不允侍女进入。
    或许只是因为她是新来的,惹烟还未教她全部的规矩,又或是她粗手笨脚,还没能学会。
    男人扯着眉宇上前来,一臂拂开她。
    “我入睡不用人服侍。”男人毫不客气。
    师暄妍身子薄弱,尽管他未能使出一点力气,她却仍是轻轻地跌在了榻上。
    少女呵气的动人声音清晰地传来,狐裘氅衣自雪颈旁侧柔润滑落,露出宛如新月出云的美人肩。
    女子在身后吐气如兰,香雾隐约,不待男人扯动被褥,一息之间,柔条似的臂膀却搂了回来。
    绕过他的劲腰,一寸一寸地蜿蜒而来,纤纤玉指往下轻勾,缓带,便扯住了男人腰间的鞶带。
    他的腰内蕴肌肉,坚实紧致,丈量下,随着她指尖寸寸绷紧。
    在她贴上来之际,男人的眉宇已经扯成了川字。
    他见过无数大胆的女子,实在见怪不怪,但也许这女子不知他是谁,在被他严厉打断之后,还敢往上贴的,这还是第一例。
    “大胆。”
    他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很凶。
    但是那热情又大胆的女子,却没有半分退缩。
    “郎君,你不回长安了么?”
    女子仰目,白嫩霜色的脸蛋上,美眸宛若秋水澄明,眨着无辜。
    那双小手仍在不停地得寸进尺。
    直至,她似乎终于得到了最心爱的玩具——他腰间鞶带的锁扣。
    她是那样天真地、爱不释手地拨弄着那一枚银扣,直拨出窸窸窣窣、教人想入非非的动静。
    落雪轻盈如絮,听不见一丝声息,唯独北风狂砸窗棂,拍出阵阵怒号。
    屋子里银光璀璨,帘帷曳曳如水。
    女子轻搂着他,但凡呼吸一声,便是一串淋漓的水汽,熨入他身上衣衫的经纬,烙在他的脊骨。
    少年男子的脊骨迅速窜上来一股酥麻的热意。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之感。
    让他没能第一时间推开她,后来再清醒时分,却意识到已过了那个时机。
    他转回眸,俯瞰身后搂着他腰,可怜至极的女子:“我应许载你一程,你不必如此。”
    师暄妍并不松手。
    “郎君,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赌不起。若是我赌错了,一无所有地回家,舅舅会把我卖给一个有钱有势的浪荡子弟,那时,我就完了。郎君,你带般般走吧,回长安好不好?”
    她幽幽地望着男人俯身审视的黑眸。
    半晌,未等到回应,那柳条般可怜的臂膀,轻轻一紧,从朱唇中滑出几个带有哭腔的字音:“我冷。”
    便是那一声“我冷”,终于撬动了男人最后一丝理智。
    她那时大抵是对他不放心,不知他言出即随,对应许之事,绝不反口。
    她只是怕被扔下,怕又是一个人,怕孤零零回到家里,怕被她的舅舅发卖。
    他本该告诉她,他是一个守信之人,她不必忧心。
    那夜,却似鬼迷了心窍。
    他握住了女孩子纤细的腕,出奇地没有推开她。
    落雪轻沾,扑向绣帘。
    少女的乌眸盛不住水光,烟雨霏霏地弥漫着。
    她的嗓音细细碎碎,似明月坠入水影里,被投入石子,那皎白的月光碎了,伴随毂纹一圈圈地荡漾出去。
    她抱上他的第一瞬便知道了,男人的腰身很紧,蕴含喷薄欲出的力量。
    强悍,可怕。
    可亲身领教之时,还是让她绝望得看不到头。
    实在是太漫长了。
    漫长到,师暄妍被折腾得头晕目眩时,甚至有过一丝后悔做了这个决定。
    白日,师暄妍自昏睡中苏醒,身子没有一块好地儿,疼得皮肉如拆了骨。
    不知他去了何处,她忍着疼下榻,为自己找衣衫。
    不凑巧听见间壁里,他身旁的带剑部曲,向他禀道:“圣人下了一道罪己诏,如郎君所言,圣人承认了当年驱逐长安婴孩的过失,为弥补过错,圣人愿意斋戒茹素三月,对诸家遭受牵连之人均赐赏金财物,以示诚心。这时,几家派去接回当年那些婴儿的车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师暄妍的步子尚未迈出灯火照不见的最后一段阴影,霍然顿住。
    香肩靠向身旁的梨木槅扇,谁都无法察觉到,槅扇随着肩膀的战栗,也发出轻细的颤抖。
    男人的长指翻弄书卷的清幽之音停了,须臾,槅扇后头传回他清沉的嗓音:“知道了。收拾一下,不日回京。”
    他终于说,要回京了!
    可他们又说,当年送走他们这些遭受无妄之灾的婴儿的家里,已经派遣了马车来接。
    那其中,也包括开国侯府吗?
    *
    没想到长安的玉佩,大多如此。
    师暄妍按住指尖下的玉佩,心思翻涌间,忆起了三个月前洛阳一桩旧事。
    那件旧事,在她在洛阳十多年难捱的时光里,犹如一粟,早在踏上回京的车马时,她就下定决心忘了,可一看到这枚玉佩,却不知怎的,又牵扯出这番回忆来。
    师暄妍没有拿起它。
    齐宣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进了门,这一入门,满堂喜色,江夫人更是亲自相迎,江晚芙也紧随其后。
    江夫人正要开口,向大长公主道谢,眉眼上的欢喜要堆到头顶上去。
    仆妇张氏笑道:“长公主托老婆子来问一声,她送来的礼物,二娘子可喜欢?”
    蓦地,江晚芙身影刹住。
    江夫人更是滞了目光:“大长公主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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