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秉逊和贺子樟心中恼怒,却不说话,只等着山主大发雷霆。想不到任仲庭朝任濯岳哈哈一笑,道:“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娃儿,脾气和你妹妹简直一模一样。”
    任濯岳叹道:“那爹爹要去将外孙女婿打一顿?”
    任仲庭捋捋胡子,笑道:“我的脾气,早就被你妹妹磨没了。这小子跟我们说话,不但能侃侃而谈,还能时不时耍个无赖,又不惹人讨厌。”点点头,想了一想,又笑道:“是块璞玉,是块璞玉啊。”
    旁边贺子樟忍不住道:“老师。此人在天音住持迎接老师的场面上,还拉着师妹的手窃窃私语,完全不知礼为何物。我稷山书院,岂可容此狷介惫懒之徒?”
    任仲庭还是好脾气地笑笑,问道:“子樟可知为师如何与天音寺众僧颇为相得?”
    贺子樟沉吟了一下,道:“弟子愚昧。想来老师与众位高僧都是笑傲凡尘的陆地神仙。待人接物,当有相通之处。”
    任仲庭一拍手,笑道:“不中亦不远矣!然则昆仑山人也是世外高人,为师怎么便与他们处不到一块去呢?”
    贺子樟考虑一下道:“弟子不知。还请老师解惑。”
    任仲庭看看习秉逊,问道:“秉逊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习秉逊本就在思考,当下答道:“弟子妄自揣测,老师是觉得昆仑山人气量不够?”
    任仲庭哈哈笑道:“这话这儿说说,出去说可就给我招祸了。秉逊说得极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稷山书院,有教无类,须得博采众长,方能长盛不衰。”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心中,何尝不想为灵徽找一个门当户对又人才斐然的如意郎君?只是情爱之事,真的勉强不得的。”
    任濯岳也对二人微笑道:“男女之情,于我等学子,只是旁枝末节。你二人伤心感怀,自是难免,切不可沉溺其中,误了功课。”
    习秉逊和贺子樟各自受教。任仲庭道:“我那天师女婿派人查了好几天,到现在也没句话传来,大概心里也是认可了这个女婿了。回头见了他,倒是要好好说道说道。”
    任濯岳淡笑道:“父亲至今仍未对正淳贤弟释怀。”
    任仲庭哼了一声:“这辈子都释不了咯。”任濯岳笑着摇头不语。
    张灵徽拉着连淙,埋头走了一刻钟,才在一个池塘边停了下来。张灵徽按下心中忐忑,伸手抚着一支梅花,怔怔出神。池边冬青,雪中红梅,梅下佳人。连淙看着她的美态,心中极是喜乐。上去折了一支梅花,轻轻给她戴在头上。张灵徽回过神来,含喜带嗔地睨了他一眼道:“梅花好好的开在枝头,摘下来作甚?”
    连淙笑道:“若我是梅花,没有你,开在天地间,自然装扮天地。有了你,我当然更愿意插在你鬓间。”
    张灵徽轻啐了一口:“就知道说些风话。”想了想,道:“你不要在意旁人的想法,即便是外公和舅舅这样的至亲。”
    连淙一怔,道:“我以为他们对我感觉不错。”
    张灵徽叹了口气道:“是不错,但是不一定能接受你。”
    连淙耸耸眉毛,道:“我不担心,倒是你好像很担心。他们能影响我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你。若不是因为你,我何必在乎他们的感受?”
    这话倒是大实话,但是张灵徽听在耳里,多少有点说不明白的滋味。想了想自嘲道:“我自以为洒脱不染凡尘,想不到还要为这些家长里短伤脑筋。”
    连淙不以为然道:“自然随意些,我的小仙子。凡尘有什么不好,该沾染也就沾染了。这样的你,比我刚遇见你时生动多了。”上去牵了她的手,自去梅花僧的徒儿阿保那边。
    那日一回天音寺,清洛和水如音已连夜求见了法正住持,将阿保之事如实相告。法正不能立刻将他收入天音寺,便拨了一个罗汉堂边上的小院子给阿保,让他先过渡一段时间。待他丧师之痛平息一些,再做道理。
    阿保昨日谁也没见,一个人关在房中。连淙还以为会再吃一个闭门羹,想不到一进那小院子,便看到阿保一个人在屋檐下取雪煮茶。二人走了进去,阿保还朝他们笑笑,请他们坐下。他还是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照看茶水。
    那情形瞧来十分出尘。青衣秀士,白衣仙子,稚龄僧人。在一座僧舍的屋檐下,化雪为水,煮一壶寻常绿茶。只是连淙和张灵徽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诡异。二人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有些不安。
    一壶茶尽,阿保起身道:“三年之内,二位无须担心我。”说完也不朝二人作别,自顾自进屋,将门都锁了。
    二人面面相觑。张灵徽轻声道:“你说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什么人?”
    连淙点点头,道:“我看极有可能。不知道他为何说三年之内,我们无须担心他。”
    二人猜测半晌,完全摸不着头脑,便不再费脑筋去想,回头告知法正等人便是。
    天音寺,昆仑山和稷山书院,分别是佛,道,儒的魁首。其中稷山书院,还能一定程度上代表朝廷意见。长阳事后,三家均觉得此次魔门来势汹汹,正道中人须得好生计议,以作应对。三派此次相会,便是要安排召开一次武林大会。遍邀天下英豪,群策群力。蓬莱来人,倒只是适逢其会而已。
    是日天音寺法正,法相,法显,在般若峰设素宴款待贵客。昆仑山道陵,清洛,稷山书院任仲庭、任濯岳等,蓬莱慕容琰,易寒,水月庵水如音,以及其他一些晚辈与席。连淙这身份,长阳也只是昆仑的一个支派,自然算是晚辈,敬陪末座。其实要不是他最近对魔族有所接触,也就是在通席上吃一碗素面的份儿。
    天音寺极少铺张。即便有名门大德来访,除非客人另有要求,一般最隆重的也就是一席十素宴。香积厨并不像一些寺庙,刻意用些素菜做出肉味,然后洋洋自得于厨艺高超。这十素宴依时节不同,用当季菜蔬以及各式豆腐,烤麸等,调制出旭日晴空,星夜耕樵,晨山雾霭,高崖白雪,露结为霜,大漠流泉,雨前芝兰,海上明月八道菜品。然后加一碗葱油素面作为主食。最后以天音寺后山一株千年棪木上所结的棪果收尾。连淙本本不挑食,却也吃得眉飞色舞。尤其最后的棪果,凝聚木精精华,形似苹果却皮薄多汁,味道极为鲜美。连淙连皮都吃下去了。旁人或许觉得他有辱斯文,在张灵徽眼中,那边是潇洒不羁了。
    素宴之后,众人移步议事堂说话。过去一段时间,除了长阳山和青龙山庄,倒也没有其他什么门派遇袭。只是星星点点的,在中原大地上有许多魔族浮现。药王阳景天,佛门高僧六吉大师,川蜀散仙齐灵运等人都遭遇了魔族。其中六吉大师受伤颇重,一身修为也毁于一旦。伤了他的妖魔至今不知去向。法正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所知的情况,问连淙道:“连师侄一路见闻,可否告知我等?”
    法正的气质其实十分中正慈和,说话也很轻缓,但是身上有一丝淡淡威势,让人不敢轻视。连淙也收起了平常那些模样,端端正正地将自己经历过的砗磲何罗,沧溟淤魔等事和盘托出。他虽然敬畏法正,倒也不至于惶急失措。任仲庭看他在一众前辈高人面前条理分明侃侃而谈,不由抚须微笑。
    昆仑的道陵对自己师兄的去向十分关心,仔细问了连淙关于道同的许多事情。他虽然也是语调和缓,言语中却有一丝隐藏地极深的居高临下。连淙心下不喜,但也知道有些前辈生来如此,倒也没怎么在意,将醉道人之事一一秉明。道陵听他说完,哼了一声道:“师兄还是浪荡江湖!”便不再言语。
    法正与任仲庭等人又问起青龙山庄之事。此事秀林也有参与,便由他给众人讲述,连淙在旁拾遗补缺。正在问答之间,忽有一个老僧前来通告,说是有三名女子,自称青龙山庄弟子,是圆真师侄与连淙施主的好友,要来拜见方丈住持。
    以法正的阅历,自是知道青龙山庄的来龙去脉。他看看两人,问道:“圆真师侄,连小施主,你们可认得青龙山庄的弟子?”
    连淙和秀林均感惊讶,心道莫不是苏浅雪三姐妹?还是齐齐点头应是。法正道:“如此便请来一见。”
    过了半晌,那老僧带了三个女子前来,果然是苏绮霜,苏浅雪和苏晓岚。三人似乎一路奔波,形状十分狼狈。
    苏晓岚凄凄惶惶,一见秀林,顿时瘪着嘴朝他跑过去,搂着他呜呜大哭起来。似是有千般委屈,万般无奈,一时找到了主心骨。秀林和尚大惊,却还是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朝苏绮霜和苏浅雪露出询问之色。
    苏绮霜和苏浅雪也是满身风尘,却不似苏晓岚一般孩童心性。苏绮霜冷着脸一言不发。苏浅雪袅袅向众人见礼道:“青龙山庄弟子苏绮霜,苏浅雪,苏晓岚,见过诸位前辈。”
    法正等颔首还礼。道陵瞧出二女并非人族,鼻子里哼了一声。只是此时身在天音寺,不便说些难听话,却也不去理睬她们。苏绮霜瞟了他一眼,撇了撇嘴。
    法正极有耐性,等苏晓岚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才开口问道:“三位女施主,不知前来天音寺,所为何事?”
    苏绮霜冷冷不语。苏浅雪看了看连淙,勉强扯了一个笑容出来,又朝法正施礼道:“青龙山庄遭魔族偷袭,满门皆没,唯小女子姐妹三人得脱。奉掌门师兄临终之命,我们姐妹厚颜来天音寺求救,并向方丈禀报魔族之事。”
    众人皆哗然。在座的不是前辈高人,也是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身处名门正派,许多都听说过青龙山庄之名,更不乏对之颇有了解者。听闻它居然冰消瓦解,连掌门人都遭袭身死,自然十分惊讶。连淙听出她语调中那极力压抑下的一丝颤抖,心中一疼。
    法正道:“适才敝寺圆真,长阳派世侄连施主,正与我们讲述魔门袭击贵山庄之事。听女施主这么说,可是之后又有什么变化?”
    苏浅雪黯然道:“正是。那日魔教来袭,青龙山庄前任山主,我师父苏有光拼着毁去问天台,将之击退。未料我师侄苏麒麟,当时貌似忠厚,实则包藏祸心。趁我等不防,暗暗毁去山门法阵,瞑夜引入强敌。我掌门师兄苏长风,其妻苏雨辰,师兄苏震宪等战死。师弟苏晴云和一众师侄被掳。小师兄苏惊雷为掩护我等三人逃离,被击落山谷,生死不知。”这一串人名说下来,她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连淙走到她身边,将她抱在怀里。苏浅雪放声大哭起来。旁边的苏晓岚本已渐渐停止了啜泣,被她一带,又啜泣了起来。苏绮霜冷着脸不说话,泪水却是如断线珍珠一般从那明艳妙目中缓缓流下。
    秀林和尚当下不顾众人目光,朝她招招手。苏绮霜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将头靠在他身上。
    秀林和尚早就将自己与二女之事告知本师,当时法相居然破天荒地笑了一笑。法正看着几人模样,摇了摇头,请无关人等先行退下。众僧鱼贯而出。
    苏浅雪哭了一会,想起自己还有使命在身,终于轻轻从连淙怀里脱开,朝张灵徽歉意一笑。张灵徽微微点点头。苏浅雪强自整理了一下仪容,又朝法正等人施礼道:“小女子失态了。众位前辈勿怪。”
    轻叹一声,又道:“掌门师兄言道,我青龙山庄遇袭,实与庄内一直保留的一样魔族圣物有关。”说着,从随身的乾坤袋里,取出一个黑色木盒摆在地上。她轻轻打开盒子,里面有两枚石针。皆是三寸来长,一头尖一头圆,略略完成弧形。石针其貌不扬,却每隔几息,便闪耀一次摄人光华。
    法正问道:“沿途可有敌人前来抢夺?”
    苏浅雪点点头道:“魔族有飞行妖众传信,命令传布甚快。我们一路行来,颇有几队人马围追堵截。幸而小女子懂些粗浅易容术,临行之前又故布疑阵,让魔门中人以为我们逃向苏州。这才安然抵达宝刹。”
    法正沉思了半晌,又问道:“女施主可知这魔物的详情?”
    苏浅雪摇摇头道:“小女子不知。此物是本门开山始祖苏宗熙所传。当年祖师退隐江湖,似乎便是为了此物,却不曾交待缘由。只说这牧神之眉乃是魔族圣物,万不可落入魔门之手。掌门师兄临终托付,此物绝非我们三个女子所能保护。因此才命我等将之送到天音寺,以防魔族前来袭夺。”
    众人看看那两枚石针,果然似是两片眉骨。张灵徽忽然道:“方丈大师,弟子曾读过一本魔族书典,里面提到过一个法阵,可以定位并唤醒大魔神。这法阵里便须用到这个牧神之眉。”
    慕容琰道:“张白衣说的,可是魔族的开天大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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