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西方的天际出现了罕见的红霞。
    变幻不定通红云彩,如同火烧,又如同浸染了鲜血。
    工地的各处营地粥香四溢。
    忙碌了一天的囚徒正在粥棚前排队打粥。
    一旁的窝棚前坐着个精瘦男人正在用小木棒往自己嘴里扒拉上面的小米粒。
    呼噜噜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一个黑瘦的半大少年正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看到这个男人顿时小眼发亮。
    他掂着碗飞奔而来,兴奋地喊了一声。
    “师父!师父!你猜我打听到啥了!”
    那男人抬起头,清瘦的脸上沾着泥土,他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将自己的碗舔了舔。
    “啥?”
    男人站起来,将碗扔到了草棚上,往窝棚里一躺,闭上了眼睛。
    少年跟着钻了进来,嘀嘀咕咕的声音在耳边如同蚊子一般。
    “营里正在甄选刑徒,听说是陛下又有了什么大想法,要一批娴熟的匠人。”
    男人睁开眼,一把揪下来了窝棚顶垂下的草杆,然后道:“呵,与我们有何关系。”
    “师父,您在这挖土可惜了。”
    少年一脸惋惜,为这个师父的感到悲哀。
    “我跟你不一样,你是役夫,我是罪囚,就算被征召也不过是另一片地方赎罪而已。”
    男人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常年的劳动已经磨灭了他的意志。
    “师父,我看你的眼光可比什么大匠好多了,他们都没有预料到那土岸您竟然在刚开始建造的时候就看出来,这次甄选您一定要抓住机会!”
    少年脸上带着崇拜,他是来此地服劳役的,分到这个什里。
    什长便是眼前的男人,终日默默不语,但对他很是关照。
    少年起先便觉得此人不同于他人。
    每逢黄昏,那些同什的人荤段子不断,还经常拿他这个雏开玩笑。
    这男人总是默默躺在窝棚里,等到号声一响,便只吐出“噤声”二字。
    在这里劳役是件苦差事,只是自从有了休沐日,还有了酬劳,苦差事便变得有了意义一般。
    他记得那日营里宣布陛下的诏令时,很多人都激动的难以入眠。
    唯有此人默默用草茎编了个草虫送给了他。
    “我儿子若没死,应该与你这般大了。”
    少年从没见过如此手艺,便缠着男人要学这手艺,旁边的人便起哄,说是要行拜师礼才行。
    男人却并没有答应,说自己身份不适合收徒。
    但仍将编织草虫的技艺教给了他。
    后来少年问起营里的老人,才知道自己这位什长犯了什么罪。
    “战俘。”
    之后便再也没人知道他的过往了。
    那日过后工地上的人便像是受了刺激一般,干活的劲头无比强劲,这场景少年从没有见过。
    只是等到土岸修好以后,跟随什长后面掂水泥的少年听他说。
    “这岸修的太快没有留出水道,春季雨小,若是到了夏天,突逢大雨一定会垮!”
    少年以为他只是笑谈,不曾想今天土岸真垮了。
    若不是监工的人提早能让人停止砌筑石岸,恐怕得死不少人。
    也愈发认定这个师父果然是有大才的,更加愈发坚定了他拜师的念头。
    自己一个黔首,若是学了师父的才能,回到乡里挖水渠建房子都是小事,说不准还能成为县里的匠人,从此不愁吃喝。
    少年做白日梦,男人却始终没有答应少年的请求。
    只说学了他的技艺,也不一定能够过上想要的生活,反而可能引起祸端。
    什里的人陆续回来,躺在窝棚里聊起了天。
    下雨后的夜晚有些凉意。
    微风吹起十分舒适。
    山南海北的口音说着不熟练的雅言,说着他们各自乡里的变化。
    有人说起今天营里甄选的事情,便有人撺掇自家什长去试试。
    这时营里哨声响起,窝棚下传来了熟悉的两个字。
    “噤声。”
    夜幕下的营地便安静了下来,只有远处那深深的人工湖里传来的蛙声。
    此一日一早,一声铜锣响起。
    在睡梦中的人被惊醒,又是一天辛苦忙碌。
    刚起身的少年,便看到一伍秦卒拿着小本子朝他们这里走来。
    “疏泽!”
    一旁同时起身的男人有些意外。
    等到听到外面再次喊了一声,他才惊醒,忙应了一声。
    “唯!”
    “秦王政二十二年俘于大梁城下,已在国都劳役十年,无不端行径。今日陛下有意征召匠人前往渭水河畔修建大秦钟塔,你可愿前往。”
    名叫疏泽的男人躬身低着头,没有人看到他低垂的面庞下是什么表情。
    “莫敢不从。”
    为首的秦卒一脸淡漠,言语之中却多了些余地。
    “此次征召不是强迫,你可以拒绝,也可以说出自己的条件。”
    疏泽终于抬起了头,眼神中带着疑惑。
    “还有,还可以谈条件吗?”
    那秦卒点了点头,眼神中却多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你应听闻此次营中筛查之事,此次征召的匠人数量不多。你身为旧魏都水令,不想再回故国看看吗?”
    疏泽身体晃了晃,眼前忽然又涌起了滔天的波浪,将他淹没。
    秦王政二十二年,是魏王假三年。
    那一年,王贲击魏,水灌大梁。
    屹立一百多年的国都王城尽毁,国君出城降秦。
    他则被俘,成为了一名在骊山搬石头的刑徒。
    起先那滔天的波浪会让他从睡梦惊醒。
    无边的悔恨和思念纠缠着他无法自拔。
    虽然他成为魏国的都水令的时间并不长。
    国故还在吗?
    自己的妻儿还活着吗?
    轻飘飘的身体如同被无边的波涛冲倒,却在这时有人在背后扶住了他。
    “师父,你快答应啊!”
    少年眼中已经带了些急切,从来没有想到这位落魄的人竟然也是魏国人。
    “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若是想好了可去营帐说一声。”
    说完,那几个秦卒便要离开了此地。
    这次征召的名单不少,他们还要再跑几处地方。
    真不明白陛下为何会起用这些六国的旧吏,真不怕他们会在大秦的重大工程上动手脚吗?
    疏泽叫住了几人,“我愿往。不过有个条件,我想带着小子一起去?”
    那士卒翻看了手中的册子一眼,然后看了看那少年,“你叫击?”
    少年点了点头。
    那士卒便对疏泽道:“这小子可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啊?”
    疏泽看了看扶着自己的少年,笑了笑,“他是我的弟子。”
    那士卒点了点头,不知道用炭笔在册子上写了什么,然后道:“收拾一下,今天不用上工,去工程大帐前报到吧。”
    “唉,好!”
    士卒离开,周围人一阵道贺。
    “孟子说旧有傅说举于版筑之间,看来不是假话!”
    “今日什长脱离了这牢笼,可不要忘了我等。”
    疏泽对着这些人一一作揖,然后拉着叫击的少年朝着营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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