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大,季节迥异。北方四季分明,南方似乎只有雨、旱两个季节。什么两季稻、三季稻的种植条件,对于北方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甚至妒忌得眼里飙血。特别是工业化实现之前的中国,让老百姓吃饱肚子是朝野上下面对的头等大事,从古至今始终如此。后世改革开放的头十几年,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高官负责老百姓的“菜篮子”,行政一把手负责“米袋子”的党政工程同属此理。每年的中央一号文件都是关于“三农”问题的,没有之二。可见吃饭问题始终是执政者的首要任务,这一理念从来没有改变。如果没有这样的执政理念,当权者早晚会被百姓唾弃。纵观中国历史,无不说明这一理念的重要性。
    所谓北方,只是广义上的地理概念。其实,中原地区和西北、东北、阴山一带的温度差别同样很大。但是,所有北方人对中秋时节的感受基本相同,比南方人更加深刻。因为北纬四十度以北,中秋前后都要进行秋储冬藏。粮食归仓后,农人们半年耕作,半年农闲的日子就算到来了。农闲时节,走亲访友回娘家,赌博打架串门子,一年一度凡夫俗子们的烟火日子再次弥漫开来。说媒的,下聘的,娶亲的,嫁女的,不管日子穷富,成年男女之间的人伦大道延绵不绝。羊肥了、猪壮了,收获的季节总是美好的。于是,小寡妇,光棍汉们的偷情日子也按照惯例进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千年来从未终断。
    中秋时节,粮食归仓,牛羊肥壮,瓜果飘香,人们可以拿出来交易的自家产出也多了起来。虽然北魏一朝的货币发行不尽人意,但以货易货的原始交易方式却重新延展开来。但五原不一样。五原乃至整个北部三镇,因为高欢的到来,因为华北贸易商行的出现,因为新式货币的流通,商品交易不仅恢复了秦汉以来的货币交换方式,甚至出现了“钱庄”的雏形。这一点得益于高欢亲手掌握的金矿开采,更有李家兄弟的铸币技术相支撑。黄金、白银、白铜、黄铜,四种品质的钱币,如今已经风靡大魏,有人甚至出高价收藏华北贸易商行的货币。现下,高欢正筹备组建一个部门,专门负责炒作自家货币。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无意中,金融业在五原出现了萌芽。此为后话。
    有人的地方就有贸易,即便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上,一年半载也会有行脚商人如期到来。五原城乃秦汉时期九原郡和五原郡的郡治所在地,甚至还有过一段“皇城”的履历。曾经的繁华虽已随风而去,但五原人的集市贸易习俗并没未被历史的风尘所湮灭。高欢入主五原之后,短短不到一年时间,这里已经是不逊于当下大魏任何州郡的存在了。
    听说高幢主要搞一次大规模的物资交流会。虽然不明白这个“物资交流会”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但整个五原城军民的热情还是被点燃了。于是,全员行动,举城上阵,城里城外大搞卫生清洁行动。具体过程就不赘述了,总之就一组形容词:人山人海,你追我赶,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四五万人齐动手整理一座城池的场面,想想都觉得热闹。
    古代中国的国家政权只植根到县一级,下面的乡村里堡大多由乡绅族老、地方豪强、社会贤达等德高望重的人物代替中央或地方政府进行基层治理。如此,中国广大农村地区的民众更加听从族中长老的吆喝,更加关注本乡本土的一切事务,却对皇帝老儿是谁并不上心。所谓“山高皇帝远”正是如此,并非指百姓与朝廷的物理距离,而是指中央政府与庶民百姓的法理距离。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对于一位村民来说,村长的话也比高官的话管用的多。
    如此类比,你就会发现,目下的五原城,高欢的话比皇帝的话管用的多的多。即便是怀朔镇的首脑人物杨钧来到五原城,没有高欢的首肯,照样调动不了一兵一卒。因为除了原住民,现下五原城人口当中的八成,是一年来高欢自掏腰包收留的流民乞丐。他们已经将高欢当作再生父母,甚至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供奉。
    鲜卑人牧马放羊在行,不善农耕。能够熟练侍弄庄稼的镇民大多来自农耕地区。至于那些被高欢收留的流民,不仅多数来自于农耕地区,而且汉人居多。大汉民族是个知恩图报,且崇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民族。另外,五原一带本来就是汉代移民屯垦的主要地区之一,汉人的后裔居多。这些年被鲜卑人践踏的不成样子,心底的那股怨气并没有随着日月消失而消失。眼下有一位汉家儿郎主政五原军政,而且明里暗里的偏私汉人,谁还能心里没点数?以往鲜卑人高人一等的风气,正随着高欢的到来一点点的发生着改变。
    “各民族不分大小,都是一家人。汉族、鲜卑、匈奴、敕勒、羌、羝、羯,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加入五原这个大家庭,我们就是手足兄弟。”
    这是高欢一年来反复强调的民族团结论调。这样的论调以政策的形式,目下正在五原内外被严肃的贯彻执行。但凡有人敢继续所谓的种族歧视,地域歧视,轻则驱逐出境,用不欢迎。重则砍头,以儆效尤。
    至于汉人看不上鲜卑人的农耕技术,鲜卑人看不上汉人的不善马术,这类歧视不在惩治范围,纯属行业歧视,反倒有助于相互学习,共同进步。
    说来也是。退役下来的那些个鲜卑镇兵,宁可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也不愿意下地耕种。镇军府分配给他们的土地多得可以纵马狂奔,可大部分镇军只是随便种几亩表示表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问耕耘,不问收获。鲜卑人对待自家的“自留地”就是这种态度,春种以后便不在打理,以为秋天的丰收是理所当然的事。到了秋收时节,汉人家的地里硕果累累,自家的禾苗却颗粒寥寥。即便这样的结果,他们也不会虚心求教。红眼儿病犯了,干脆抢了你便是。游牧民族的德行大多如此,不然怎么会有游牧和农耕两种文明不死不休的冲突?你以为后世的世界不是这样的吗?哼哼……
    各位可能不知道,镇军府不仅给镇兵分配“自留地”,甚至连各家的牛马羊驼都有份。若不是因为军粮要从关中地区远距离调拨,难免路途遥远,出现断粮危机,这些马背上生活惯了的鲜卑人,怕是永远不会扶犁种地,当午锄禾了。
    北部三镇的土地开垦之所以不多,主要原因就是这里以游牧民族占领的时间居多。即便是前人开垦过的土地,如今也有很大一部分已经撂荒了。高欢穿越而来时,只有黄河两岸的冲积平原土地肥沃,适合耕种。于是,敕勒川一带就成了怀朔镇的产粮区了。各位可能更不知道,在敕勒川耕作的农人当中,熟悉农耕的汉人并不多,而是经过改造的高车人占多数,也就是人们熟知的敕勒人。著名的北魏民歌《敕勒歌》正是源于此地。
    高欢就职五原,出任怀朔镇军二三两幢幢主后着手操办的许多事情,五原镇民并不知道前因后果。比如说五原城吃不完的粮食是哪来的?那么多流民忽然就涌进城里了,忽然又不见了,都去哪了?再比如,饭都吃不饱的五原人,突然能喝上平生仅见的烈性粮食酒。冷冷清清的五原城,突然之间商贾云集,买卖兴隆。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
    八月初十开始,全城义务劳动的热烈场面彻底催化了五原人的热情。从早到晚,大街小巷,映入眼帘的都是一张张开心的笑脸。原住民如此,新入籍的镇民更因为生活有了着落而喜笑颜开。这是五原有史以来第一次以如此规模宏大的方式庆祝一个莫名其妙的节日,也为五原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元。
    街面上是普通镇民忙里忙外的身影,镇军司马府的作战会议室里则是高欢和一众核心人物凝眉邹目的场面。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乱和骤然增加的庞大人口,究竟该如何取舍,是他们争论的焦点。
    根据现有情报分析,阿那瑰已经获得了武川战场的主动权。除了部分镇民有幸逃往各地,其余镇民或被杀害,或附逆造反,武川镇已经名存实亡了。据悉,阿那瑰因此而扩军万余。这在人口稀少的漠南漠北,已经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了。另外,沃野方面传来的各路消息证明,破高阙塞而入的婆罗门,疯狂扫荡了沃野全境后,日前也已破了沃野镇城。据说,有沃野镇民破六汗拔陵作为内应,婆罗门已经组成了不少于十万的联军,掀大胜之势,向怀朔方向席卷而来。
    两相比较,怀朔镇城内原有的四万人,眼下只有三万人左右。因为高欢和华北贸易商行以及特战队私下煽动的原因,这几日已有万人左右鬼鬼祟祟的离开怀朔镇,进入五原城及其周边。眼下,五原方面已经集中了差不多六七万人,而且还在不断地增加。其他人因此愁眉不展,高欢则眉飞色舞,兴奋异常。在高欢看来,无论阿那瑰和婆罗门有多少人,想进攻五原城,那他是找死!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救援怀朔镇,什么时候出手。因为他要的不止怀朔镇的三万乡亲和杨钧叔侄,还有婆罗门和阿那瑰俩兄弟手里的十几万人马。出手早了,杨钧和杨侃叔侄没有命悬一线的感受,战后会有大麻烦缠身。除非自己扯旗造反,否则不要和朝廷作对。至少暂时不要这么做。出手迟了,怀朔镇被毁,三万乡亲遭难,自己存有好感的“军镇制度”怕也要从此消失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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