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生道:“河东县隐泉乡。”
    范镇点点头,又问道:“为何贵乡会有此规定?”
    陆晓生道:“因为我们乡的宗法中是提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惠及乡民,同时乡里长老见到许多乡村因为高利贷,而导致大量的乡民逃亡,为求乡里保持人丁兴旺,同时执行好宗法,故而规定借贷乡民,只能放一分五的利息。”
    “原来如此。”
    范镇点点头,又拿起一份文案来,向张斐道:“张庭长,这是有关隐泉乡低息放贷的具体证据,足以证明,这一分五的息其实早就存在的,而并非是大家特地想来针对青苗法的。”
    “呈上。”
    张斐看过之后,稍稍点了下头,又道:“范先生可继续询问。”
    “是。”
    范镇又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陆晓生点点头,道:“还有就是,虽然目前各乡村是高利贷泛滥,但多半都是集中青黄不接和天灾之时,平时乡里放贷,其实也就是一分五到两分,约定这个利息,我觉得大家都还是能接受的。”
    范镇问道:“平时乡里放贷,就只有一分五和两分?”
    陆晓生点点头道:“一分五和两分也能得不少钱,你若不借,自有别人会借。而在天灾之时,借钱的人变多了,一些大地主就会坐地起价,趁火打劫。”
    其实民间交易,不管是借钱,还是交易,都还是会遵循一个市场规则,平时百姓缺点钱,但又不是那种救命钱,这一分五息,到处都是。
    不可能说,我借个应个小急,去借百分之两百的利息。
    而富户也是图钱,所以他也知道,平时利息太高,百姓也不会来借。
    百姓和地主之间还是有一个博弈的,只是说如果遇到天灾,那普通百姓就完全没有应对能力,这才给了那些地主可趁之机。
    导致高利贷泛滥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地主穷凶极恶,而是百姓抗风险能力太差,国家又没有太多救助政策,这才给高利贷创造出一个巨大的需求市场。
    范镇问道:“所以陆先生定此利息,并非是为了破坏青苗法。”
    陆晓生摇摇头道:“不是。老拙是希望减少高利贷。”
    “我问完了。”
    范镇坐了下去。
    这回那边站起来的不是李敏,而是邱征文,到底他们不同于范镇,对于朝廷制度,乡间制度都非常熟悉,了如指掌,故此他们只能每人研究部分内容。
    邱征文道:“陆先生,关于隐泉乡的利息规定,在下也是有所听闻的,据说是通过乡里的义庄来进行放贷。”
    陆晓生点点头:“是的。”
    邱征文道:“而最初隐泉乡的义庄就是由你们陆家组织建立起来的,不知是否?”
    陆晓生点点头:“是的。”
    邱征文笑问道:“如此大善之事,相比也为陆先生带来乡民们的尊重和敬爱吧?”
    陆晓生不太好意思道:“也也可以这么说。”
    邱征文继续问道:“另外,听说官府也有拨粮食给你们的义庄,不知是否?”
    陆晓生点点头道:“是的,若遇灾荒,官府通常会先将粮食拨给义庄,再由义庄分发给乡亲们。”
    邱征文道:“那如果我说义庄借贷的钱粮中,也包括官府拨给义庄的粮食,陆先生是否认同?”
    陆晓生犹豫一会儿,才道:“官府拨粮主要还是在灾荒之时,平时不常拨粮给义庄,但我也不敢说,用于借贷钱粮中,就没有官府的接济,但是义庄所有的钱,都是用于帮助乡民,决不能挪为私用,官府也会派人来监管账目的。”
    邱征文点点头,又问道:“陆先生,可支持青苗法?”
    陆晓生愣了下,思忖半响,“不瞒阁下,老拙并不支持。”
    邱征文道:“但是陆先生难道没有发现,其实义庄这种借贷方式,跟青苗法是有些类似吗?”
    陆晓生迟疑片刻,道:“是有些类似。”
    邱征文故作惊奇道:“这就奇怪了。当官府拨钱给义庄进行放贷时,陆先生不但不反对,反而是非常支持,甚至为之感到骄傲,认为这能救济乡民。
    可是当官府要自己进行放贷,目的也是为救济乡民,且利息不过是高了半分,但陆先生却又明确表示不赞成。”
    陆晓生道:“这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邱征文立刻问道。
    “这。”
    陆晓生很是挣扎。
    他是有苦难言。
    他总不能说,我们义庄是真心为乡民着想,而你们青苗法则是要为国敛财,关键如今青苗法还未开始执行,他这么说,也没有任何证据。
    邱征文笑道:“此二者区别就仅仅在于,义庄是由乡绅掌控,而青苗法则是由官府掌控。而这就是陆先生反对青苗法的原因。”
    “老拙。”
    陆晓生面露讪讪之色,他不大会说谎,这还真是主要原因。
    如果不是官府要进行放贷,换个人来,谁会反对。
    他们这一派就是反对官府亲自下场。
    邱征文等了片刻,才道:“由此可见,真正原因是陆先生害怕乡绅失去对于乡村的掌控,而非是什么高息或者低息。其实只要在你们乡绅的控制之中,高息能够使得乡民成为你们的佃农,亦或者方便你们兼并土地,而低息也可为自己获得名望。
    你们害怕青苗法的出现,会使得乡民脱离你们的控制,更多地依赖官府,故此才以这拙劣垄断之术,来破坏青苗法。”
    这一番话下来,不少乡绅都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望着邱征文是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你小子这是要挖我们的根啊!
    陆晓生是个慢性子,又不善与人争论,很委屈地看着邱征文,摊手道:“老拙绝无此意。”
    院外的一位乡绅突然忍不住了,直接叫嚷道:“陆先生一生清廉,德高望重,岂容得了你这小珥笔在此造谣诬蔑,真是岂有此理。”
    张斐瞧了一眼,一瞧木槌道:“院外何人喧哗?”
    那人立刻抬头望天。
    毕竟梁友义已经做过示范,他们再生气,也不敢公然跟张斐叫板,真的会被抓的,这小子一点也不尊老爱幼。
    “我问完了。”
    邱征文也坐了下去。
    一旁的元绛激动坏了,差点没有忍住,起身为邱征文摇旗呐喊,上午他可是憋了一肚子气啊。
    官府这边也是士气大振。
    许芷倩见罢,小声道:“张三,你这是教得吧?”
    张斐回头皱眉看她一眼,“我会教这种拙劣的招数?”
    许芷倩愣了下,“怎么?他问得不好么?”
    张斐道:“还欠缺一点火候啊!反倒是范学士的表现,超出我的预计,看来他在检察院学了很多。”
    第五百九十五章 三法之争(九)
    当陆晓生站起身时,范镇是立刻投以歉意的目光,陆晓生却是羞愧地瞧他一眼,叹了口气,缓缓下得庭去。
    这陆晓生乃是范镇的知己好友,为人非常正直,一生高风亮节,故此范镇才第一个传他上来作证,意图借他展现他们乡绅的风范,扭转上午造成的恶劣影响。
    可哪里知道还是被对方找到破绽,还连累了老友受罪。
    这在乡绅们看来,可真是很伤士气。
    不过范镇还是一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神态,丝毫不慌。
    接下来又轮到辩方传召证人,而这回则是由陆邦兴来负责,他直接传召对方一位名叫徐庆年的乡绅,也就是上午那位以身体抱恙,拒绝出庭作证的乡绅。
    不过在中午的时候,经过范镇的一番劝说,他才答应出庭。
    毕竟他是属于原告之一,身为原告,要都不愿意出庭作证,这也太没说服力了。
    这老头上的庭来,完全没有方才梁友义那般嚣张,是规规矩矩地坐着,那委屈的眼神,宛如一只待宰的羔羊。
    这些乡绅也有今日?陆邦兴差点笑出声来,站起身来,就直接问道:“听闻徐老先生在城里开了一家解库铺,专门从事放贷。”
    徐庆年点点头道:“是的。”
    陆邦兴又问道:“不知徐老先生的解库铺一般都是收多少利息?”
    “有高有低。”
    说罢,徐庆年立刻补充道:“我承认其中有些利息是比较高的,如果以皇庭的折算方法,也有超过一倍的。”
    我全都承认,你别问了。
    陆邦兴微微一笑,又道:“不知此次宗法所约定的利息,是否约束徐老先生的解库铺?”
    徐庆年摇摇头道:“并不约束,因为那规定只是针对我槐树乡的乡亲,解库铺在城里,这两边是毫无关系的。”
    陆邦兴道:“也就是说,徐老先生不会将解库铺的利息调到一分五。”
    徐庆年道:“不会。”
    陆邦兴又问道:“如此说来,徐老先生并非是真心实意地支持那一分五的利息?”
    徐庆年道:“那也不是,为乡民做一点事,我是很乐意的,而我在城里的解库铺,就只是买卖,不违法就行。”
    陆邦兴低头瞧了眼文案,道:“可是据我所查,你们徐家在约莫五年前的灾荒时期,也就是乡民最困难的时期,曾向乡民们借出高达两倍,甚至于三倍的利息,并且兼并了数十户百姓的土地。那时候徐老先生似乎没有想到为百姓做点事?”
    徐庆年瞧他一眼,我都已经这么老实,你还要这么做,真是杀人诛心,当即是生无可恋地回答道:“当时许多人都这么干。”
    平时他可不是这么说话的,也是跟梁友义一样,满口仁义道德,但是他知道在这里说些,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索性就舍弃儒家的外衣,直接讲利益。
    院外顿时嘘声四起。
    “肃静!肃静!”
    张斐立刻敲了敲木槌,好像这就是他唯一的工作。
    等到院外的百姓安静下来后,陆邦兴又继续问道:“听闻此次约定利息的草约,正是徐老先生拟定的。”
    “是是的。”
    徐庆年稍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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