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将玉佩再次递给曾造办,曾造办反复端详后,举起了玉佩,对着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户,变得柔和而明亮,将这块温润洁白的玉佩照得十分通透。
    曾造办激动地指着玉佩:“就是他,果然他还是那个习惯,雕刻玉件总是偷偷地留下自己的名字。”
    嗯?陆炳一愣,大步上前,仔细看着曾造办指着的地方。
    在玉佩很不起眼的边角花纹里,有一个小小的“珏”字,调皮地隐藏在花纹之间。
    很小,很浅,如果不是用强光照射,正常情况下很难看出来。
    “曾造办,这是什么人?”
    “陆大人,这是小人的弟子,本名王珏,他跟我学了好多年手艺。
    后来因为在谈新仁家里犯了事儿,被谈新仁下毒手给……给阉了,还在刑部里判了刑罚。
    小人去刑部牢里打听过,刑部只说是发配了,却不肯告诉我地方。
    后来,后来他回来看过我一次,可他穿着一身女装,我盛怒之下,就见他赶走了,却忘了问他是遭遇了什么变成那样的。
    从那之后,小人暗中托人四处打听,却始终打听不到他的下落了。”
    曾造办忽然转向柳台:“柳大人,当初这案子是你负责的。
    你说是要从轻发落的,可到底把他发落到哪里去了,为啥不肯告诉我呢?”
    这一句发问犹如晴天霹雳,震得柳台全身发麻。
    曾造办没当众说出送他银子的事儿,他就已经烧香拜佛了。当然曾造办送银子没有证据,他是可以抵赖的。
    可人弄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他当日可以不搭理曾造办,今天这个场合却不能不答!
    柳台迟疑着看看严世藩,严世藩压根就不看他,表情淡然,心里却急得要死。
    蠢货,你看我干什么,你当别人都是瞎子吗?还是故意以这种方式出卖老子?
    柳台咬咬牙,刚要开口,萧风淡淡的先开口了。
    “柳大人,我记得刑部流放人犯,都是有记录的,锦衣卫到流放地点去查看一下,并不困难。
    若是事情做得有漏洞,就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有些事你也是身不由己,替人受过可以,替人受死就没必要了。”
    柳台心里一震,他知道萧风的意思。同样一件事,落在严世藩身上可能就是小事,落在他身上就是大事!
    万岁已经不待见他了,之所以他还能在左侍郎的位子上,一是严嵩的维持,二是张居正还略显稚嫩。
    严嵩这只老母鸡的翅膀,今天显得格外漏风,能护住自己儿子就不错了,还能不能护住自己啊?
    思来想去,柳台选择了尽可能圆滑的处理方式,希望能在不出卖严世藩的情况下,尽量说实话。
    “此案我确实还有些印象。当时谈新仁不依不饶,我见那王珏已经残废,心怀不忍,力主从轻发落。
    后来判的是流放或缴纳罚金抵罪,他有亲戚缴纳了罚金,把他带走了,之后的事儿我就不清楚了。”
    曾造办急了:“那孩子除了我之外无亲无故,哪来的亲戚给他缴纳罚金?
    柳大人,缴纳罚金之人是谁?缴纳了多少罚金,这些衙门里也应该是有记录的吧?”
    柳台心里暗自庆幸,当初严世藩找到他时,幸亏他造假的手续还算齐全,不至于手足无措。
    反正当时用的是个假名字,天下人如此之多,哪里能找到一个这样的人呢。
    “赎人的叫王东,缴纳了五百两罚金,这都是记录在册的,不信可以到刑部去查。”
    就在柳台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的时候,跪在地上的胭脂豹忽然惊呼了一声。
    “王珏?府里的侍妾如玉的原名不就叫王珏吗?她和我聊过天的。
    她说过他原来是个男子,是被主人从牢狱里赎出来的呀,难怪她手艺那么好,连望远镜都会做……”
    柳台脑子嗡的一声,但他临危不乱,看向严世藩,顷刻间装出一副十分意外的样子来。
    “不会吧,难道王东后来竟是个坏人?他是赎完人又卖给了严少卿吗?”
    严世藩也被胭脂豹的背刺搞得脑瓜子嗡嗡的,一听柳台这难得的急中生智,赶紧顺杆往上爬。
    “嗯,确实是如此,当时一个叫王东的人带着如玉来的,说是他从小养大的人,要给找个人家。
    我见如玉可怜,就收留下来,谁知道她原来叫王珏呢?她也没说过啊!”
    曾造办脑子里也嗡的一声,很多原来想不通的事情在他脑子里慢慢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阴谋和悲剧。
    他颤抖着问:“严大人,既然王珏是被你收留了,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严世藩知道此事万难抵赖,只得咬咬牙:“前些日子忽然生病,医治无效,死了。”
    曾造办身子摇晃两下,险些摔倒,嘴里喃喃自语:“死了?怎么会呢?怎么会死呢……”
    萧风忽然道:“曾造办,你说这玉佩上隐藏的‘珏’字,是你徒弟雕刻时的习惯是吗?”
    曾造办点点头,神情呆滞,嘴里仍在念叨着:“死了,怎么会呢……”
    萧风看向陆炳:“陆大人,看来,这雕刻玉佩之人,病死的很蹊跷啊。
    严老大人说是前些日子才死的,以锦衣卫的能力,验验尸,查出死因应该不难吧。”
    陆炳看着严世藩:“严少卿,不知如玉葬在哪里,可否方便让锦衣卫验尸呢?”
    严世藩支支吾吾,他当初给胭脂姐妹的指令是将如玉碎尸万段,然后和已经被碎尸万段的严斩一起抛尸荒野。
    所以他压根也不知道如玉现在还存在的部分有多少,更不知道如玉葬在哪里,只能信口编造。
    “因为如玉得的是痨病,为怕引起瘟疫,就将如玉尸身烧化了,并无尸体了。”
    这个说法让人生疑,但严世藩身上背负的怀疑多了,多这一点根本不算什么。
    陆炳沉吟着看向萧风,萧风则直直的看着胭脂豹。胭脂豹此时畏畏缩缩的,一看就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陆炳又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来:“胭脂豹,你既然知道如玉之事,又常年在严府,如玉怎么死的,你可知道吗?”
    胭脂豹怯怯地看向严世藩:“我……这算是以奴告主吗?”
    陆炳摇摇头:“这是我在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以奴告主是你主动告状,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胭脂豹咬咬牙:“如玉不是得病死的,是被乌金丝拦腰截断而死的。主人让我把她碎尸万段,抛尸荒野。
    我于心不忍,把她的尸体缝合起来,葬在了西山上。我做了记号,就在南坡三棵大松树的下面,坟前有块大石头。”
    严世藩狂怒的瞪着胭脂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说什么呢?说她胡说八道?
    陆炳已经在叫人了,自己没有任何办法阻止真相被扒出来!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信任这姐妹俩!
    如果还有机会,自己一定更要把这姐妹两个先啥后杀,然后救活后再来一遍!
    锦衣卫领命而去,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然后,这沉默被萧风打破了。
    “严老大人,你偷入世观的乌金丝,肯定不是为杀如玉的。你要杀如玉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自然也不是为了给两条腿做手术的,之前也没听说你得了什么隐疾,是必须截肢的吧。
    胭脂豹刚才说漏了嘴,说如玉连望远镜都会做,那她肯定是看到过啊。如玉又没出过严府。
    看来严老大人对入世观的产品不满意,自己在家里偷偷帮我做改进呢,真是辛苦严老大人了。”
    陆炳脑海中闪过之前兵部奏折里提到的,敌寇中多有重金购买望远镜的事儿。
    当时只以为是兵部下发出去的望远镜被私卖了,丁汝夔还为此被扣了俸禄,现在想想,没准都是严世藩干的啊。
    他不想落井下石,但架不住嘉靖的记性也不错,主动问起他来。
    “朕记得兵部奏折中说,各地敌寇手中掌握的望远镜,有多少来着?”
    陆炳躬身道:“按兵部所说,不同场合下发现的,加起来应该有五十个。”
    严世藩大惊,他从开始做,到如玉死去,一共做出来的成品也不过二十个左右,还有三个没卖出去呢!怎么就外面有上百个了?
    他赶紧辩解:“万岁,此事确非我所为啊!这个,这个我确实是对萧风不服,暗中琢磨做出来献给朝廷。
    可我真没做过那么多啊,我也没有那个能力做那么多啊!”
    嘉靖哼了一声,不说话。陆炳暗暗摇头,这时候你说这话有个屁用。
    兵部好不容易找到背锅侠,恨不得把所有的锅都得甩给你!他们一定会极力证明这些望远镜都是你卖的!
    你不知道柳台这次抓住一个采花大盗,全国累积三十年的采花案件一次性全都破了吗?
    那个采花大盗也不过才三十五岁,但柳台坚持说,采花大盗招供他天赋异禀,五岁时就拿着熏香,穿着开裆裤四处作案了。
    萧风冷笑道:“如果严老大人真心觉得乌金丝那么好用,好好商量商量,我也不是不能借给你用。
    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偷呢?上次你利用景王偷了乌金丝,害得景王被我当头棒喝了,这次又是派谁偷的?”
    严世藩牙咬得咯咯直响:“我没偷,你少贼喊捉贼!我没偷!”
    萧风诧异道:“难道如玉不是死在乌金丝之下吗?难道严老大人的双腿不是断在乌金丝之下吗?”
    严世藩知道抵赖已经没有意义,锦衣卫验尸一会儿就要回来了,只能实话实说。
    “上次我确实偷过你的乌金丝,可这次我没偷!”
    萧风摇摇头:“上次偷了,这次没偷,你这话,就像男人说只是抱抱一样不能信。”
    一众男人默默点头,没错!我们还说过只是亲亲之类的……
    “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你费了那么大的劲,偷去了乌金丝,自然是让如玉帮你做望远镜的,何以又要杀了如玉呢?”
    严世藩脱口而出:“我没杀她,她是自己自杀的!”
    萧风显得更震惊了:“她在你家里呆得好好的,几年时间都没自杀,为啥忽然就要自杀了呢?”
    严世藩咬紧牙关,他现在才体会到,萧风这次的布局何其深远,多少事引而不发,都堆积在这一次爆发出来,就是要一举摧毁他!
    严世藩不说话,陆炳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立刻看向胭脂豹。
    “胭脂豹,究竟怎么回事?你来说!”
    胭脂豹无奈地开口:“如玉对我说过,她之所以忍辱偷生,是因为主人威胁过她。
    如果她敢反抗或是自杀,主人就会杀了曾造办,所以如玉和主人达成协议,主人不动曾造办,她就乖乖听话。
    可这次主人的心腹严斩说漏了嘴,如玉知道主人大量做完望远镜销售后,会杀了曾造办,伪装成是畏罪自杀。
    曾造办的遗书里会写是萧大人让他偷卖望远镜的,这样就可以把罪名安在入世观和萧大人的身上了。
    如玉得知后,悲愤欲绝,她知道要想救曾造办,只能毁掉所有望远镜,自己也得死。
    所以,所以如玉就毁了望远镜,拿着乌金丝和主人拼命,最后自己被乌金丝拦腰截断,主人也断了两条腿……”
    严世藩连反驳都没有力气了,他实在想不出更合理的说法,能解释自己的腿和如玉的死法。
    就在这时,锦衣卫进来了,对陆炳一拱手。
    “大人,尸体轻微腐烂,但大体可辨认。确实是女子体型,但男根处是被割断的,十分少见。
    尸体骨骼确实是被乌金丝拦腰截断的,普通宝刀宝剑,都造不成这等平滑细微的断茬。”
    陆炳挑挑眉毛,刚要说话,精舍里忽然爆发了一声狼嚎般的凄厉惨叫。
    “严世藩,你个畜生,我跟你拼了!”
    曾造办不要命的扑上去,将坐在地上的严世藩扑倒在地,连打带咬,势如疯虎。
    事出仓促,从没人想过有人敢当着嘉靖的面互殴,锦衣卫们都看向陆炳,等着他的指令。
    陆炳也惊呆了,如果曾造办是冲向嘉靖的,那此时早就被一刀两断了,可他和严世藩的战场距离嘉靖还很远,并不威胁到嘉靖。
    所以陆炳就看向嘉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嘉靖也像是被这突发事件惊呆了一样,睁着眼,张着嘴,迟迟没有说话。
    严世藩年轻力壮,曾造办压制不住,几次被严世藩挣脱起来。可惜严世藩没有腿,所以挣脱开后也只是坐起来而已。
    既无法逃脱,也难以反击,在短暂的命令空白期中,人们就这样看着严世藩被扑倒,坐起来,再被扑倒,再坐起来……
    最终是同样惊呆了的严嵩大吼一声:“大胆,万岁驾前,竟敢如此行凶,反了不成?”
    嘉靖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陆炳一挥手,几个锦衣卫上前将两人分开。
    此时严世藩满脸是血,曾造办又扭伤了脚,被锦衣卫架着,兀自哭喊着要往前扑。
    萧风咳嗽一声,躬身道:“师兄,曾造办和王珏虽为师徒,情同父子。
    王珏遭遇如此之惨,曾造办惨痛之下,君前失仪,请师兄网开一面,入世观不能缺了曾造办啊。”
    严嵩双目喷火:“什么?君前失仪?这叫君前失仪吗?这是驾前行凶,罪大恶极!”
    萧风摇头道:“严世藩也还手了,你看曾造办的脸上也肿了,腿也瘸了。
    若说驾前行凶,两人同罪,严大人何必要玉石俱焚呢?严老大人身上的事儿还多着呢,别再加码了吧。”
    严嵩还要再说,嘉靖淡淡地开口道:“曾造办君前失仪,念其心内惨痛,事出有因,着褫夺曾造办在工部所领致休俸禄,以儆效尤。”
    众人心中暗想,对别人来说,丢了工部的退休金是很悲痛的,对曾造办,实在不算个屁事。
    人家现在在入世观打工,老板是萧风和嘉靖,还能差了这点钱?
    陆炳看着嘉靖:“万岁,以目前掌握的证据看,情况确实有巨大变化。
    既然曾造办证明此玉佩为其徒弟所刻,工部诸位匠人也认同‘夏冬’二字为半年内所刻,则很有可能这块玉佩并非小冬之物。
    应该是报案之前,至少是锦衣卫搜查之前才送到小冬箱子之内的。所以小冬说不识此物,也属正常。
    只是此时王珏已死,此事细节已无法对证,只能猜测而已。”
    严世藩心里明明知道绝不会是这样的,可他又实在想不明白,那玉佩上的文字,何以匠人们都认定是半年内新刻的呢?
    萧风不可能收买整个工部巧匠堂里的人,就是他有钱有势,工部毕竟还在赵文华的掌控之下,绝不可能!
    所以匠人们说的应该是真的,可若是如此,小冬为啥会有一块半年前才刻好字的玉佩呢?
    难道就是知道有人要告发她,所以她故意准备一块玉佩来配合一下吗?这也太荒谬了吧!
    站在别人的角度,要告发小冬的事儿,按道理只有自己才会提前知道,只有自己才会让如玉准备这个道具。
    根据推理学原理,当一切可能性都排除后,剩下的可能性哪怕再不可能,也仍然是真相!
    所以,真相又是……我梦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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