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上这小小破口和上回遇刺时的刀伤相比实在不堪一提,但痛意较之剑伤更缠绵不休。
    像江南潮湿的梅雨。
    一处是那刺客所伤。
    另一处是刺客的妻子、也是那位曾经大胆招惹过他的女郎所咬。
    实质上都是伤,并无差别。
    晏书珩喉结轻微滚动。
    他闭上眼,学着阿姒的动作,指腹从自己的眉骨划到鼻梁,再到嘴唇,感受着自己面部的轮廓,眉心渐攒。
    声音相似已是巧合,他和江回,似乎连样貌也有相似之处。
    若不是巧合,幕后之人寻来这样一个刺客,想必蓄谋已久。
    且对他的过往极为了解。
    若只是巧合,能同时凑上这诸多巧合,那江回的来历便耐人寻味了。
    他究竟是何身份?
    晏书珩低头,看着前襟上因亲吻被揪出的褶皱,伸手将其抚平。
    起身推窗,天际明月高悬,江上波光浮动,碎玉粼粼。
    沉默望着江面许久,晏书珩阖上窗,榻上的阿姒双脚搭上堆在里侧的一卷被子,睡得正酣。
    若他真是她夫君,或者她真是他妻子,此情此景倒也圆满。
    晏书珩拾起落在榻边的话本,随手翻看几眼,“好个无名先生。”
    .
    船破浪前行。
    睡梦中阿姒只闻浪涛阵阵,但她仿佛成了个被装进桃核里的婴孩,任波浪沉浮也照旧安睡,醒后身侧只有竹鸢,江回留话说有事要忙。
    晌午时分。
    舱门“吱呀”轻叫。
    门开了,浅浅的脚步声因没了这道阻隔瞬时变大。
    阿姒正端着茶杯饮茶,手上不听使唤地轻抖,膝上晕开温热。
    好在凭着一身做戏的功夫,她很快稳住手,靠着感知从容地将茶杯搁在几案上,帕子正掏到一半时,已有人用帕子在她膝上轻轻擦拭,笑意清浅:“昨夜咬我时胆子倒是挺大。”
    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姒不甘示弱:“夫君武艺高强,但别的方面,不提也罢。”
    晏书珩替她擦去膝头水渍,话语清淡:“以五十步笑百步尔。”
    阿姒嘀咕:“谁还不是第一次亲吻来着……”
    她膝上他的手忽而一顿。
    晏书珩一时难以辨别她和江回的关系,他曾听一位年少便混迹风月场所的友人说过,即便和那些侍妾极尽亲密,但他鲜少吻她们,因为交'欢无需情愫。
    但吻则不一样。
    “第一次?”
    明知会露出端倪,但晏书珩还是问了出来,阿姒随着这话僵滞了。
    她很快冷静地改了口:“是不是第一次,夫君想必也清楚。”
    晏书珩瞥向她因用力捏紧袖摆而显指骨苍白的手,手上擦拭的动作平稳:“我以为,夫人从前和旁人也有过。”
    这暗含醋意的一句话让阿姒指关松了些微,未免再生误会,她不再多想。
    但空气中残存着昨日亲吻过后的暧昧,也因这短暂浮起的怀疑散去,两人都默契地把话绕开。
    船行了七日,在此期间,她的夫君一如往常,每日和她一道用饭,听涛声、吹江风,似乎昨日无事发生。
    那日亲吻的感觉实在很怪,起初唇瓣厮磨时倒还不错,可后来舌尖猝然相缠,那触感……实在是太怪了。
    至少短期内,阿姒不想再来。
    一切在心照不宣中恢复如初。
    那几日,她无事可做,窝在舱里听竹鸢念了一本又一本的话本。
    听着听着,才发觉那些话本都是一“无名先生”所写,每本皆是文采斐然、跌宕起伏,且都有始有终。
    唯独狐狸和书生那本只有半册。
    她问竹鸢可有下册,竹鸢说这是从同船旅人那问来的,只此半册。
    看来等不到下册。
    无奈,阿姒只得忘记那个故事。
    .
    第七日,船在武陵靠岸。
    下船后,又坐马车行了一刻钟,喧嚣见笑,周遭只余流水和鸟鸣声。
    阿姒侧耳静听时,晏书珩把她抱下了马车:“这是武陵城郊一处庄子,我那友人是个隐世文人。”
    阿姒笑道:“想不到夫君一个武人,竟也喜好与文人为友。”
    晏书珩竟也猜不出她是随口感慨还是又起疑窦,他最终只笑了声。
    身后响起个温文的男子声音:“数月不见,月臣身边竟已有佳人在侧。”
    晏书珩朝来人道:“再见子陵,江某人甚是欢喜。”
    那人的方向一阵安静,少顷才问:“不知这位女郎如何称呼?”
    阿姒从他话语中察觉到一股亲切,那是表里如一的谦逊,与她那温和实则爱捉弄人的夫君有细微不同。
    晏书珩替二人引荐:“这是某新婚妻子,这是祁君和,祁子陵,夫人可唤他子陵,也可唤祁二郎。”
    阿姒朝对方见礼。
    祁君和回礼后,领着他们入院。
    阿姒跟在后方,低笑道:“想不到夫君一个武人,竟也喜好与文人为友,不过夫君倒是很适合当个说书人,你声音那么好听,哪怕随意讲个故事也会有女郎前仆后继给你送银子。”
    晏书珩尾音稍扬:“夫人是说,像上回那夜那般说书么?”
    猝不及防被勾起回忆,唇上似还残存暧昧,阿姒抿了抿嘴,将那莫须有的触感抿掉:“也并无不可。”
    他笑着:“就当你是醋了。”
    他们入了庄园,沿途流水潺潺,夹着咕咕的鸡鸣声,煞是可爱。惭愧的是阿姒饿了,这些生灵只让她想到浓郁的鸡汤,腹中不合时宜地出声。
    晏书珩低眸含笑看了她一眼,附耳私语道:“夫人真像只狐狸,初来乍到便惦记上主人家满园鸡鸭。”
    阿姒不理他,专心用竹杖探路。
    晏书珩赞许道:“子陵不愧是陈老先生门下弟子。”
    他所说的陈老先生是颍川陈氏的上任族长,是个隐居名士,那辅佐先太子的陈少傅便是陈老先生独子。
    祁君和谦逊道:“恩师归隐是因旷达,我是躲避,心境远不及。”
    阿姒默默听着。
    晏书珩转过头,见她神思游离似周遭美景与她无关。
    也是,世间美景绮丽万千,但她眼前只有一成不变的昏暗。
    他牵住她的手,轻揉她掌心:“夫人右边有片小小桃林,林下有清溪穿凿而行,左侧则是一片竹林,再往后是片菜田,旁边篱笆圈着鸡鸭,鸡鸭已肥,可以宰杀。”
    阿姒忍俊不禁笑了。
    清浅的话像清溪淌过,心中因失明带来的遗憾被洗涤大半。
    阿姒低声道:“多谢夫君。”
    晏书珩一滞,继而笑了。
    祁君和看着这琴瑟和鸣的二人,听着他们的对话,愈发不解。
    前方忽而传来个清亮妩媚的女声,每个字都带着笑,像夜莺划破寂空:“这位阿姐虽系丝绦,但煞是亲切!”
    欢快的脚步声已近了。
    那陌生女郎问祁君和:“夫……”
    第一个字出口,她便讪讪停下,改口继续:“阿兄,这是你的客人?”
    祁君和竟也愣了瞬:“对,这位是月臣的……妻子。”
    他转而同阿姒介绍:“这位是家妹祁茵,唤她阿茵便可。”
    阿姒俨然没留意二人之间微妙的氛围,莞尔唤了声:“阿茵。”
    祁茵亦很快欢畅如初,拉着阿姒往里走,兴致勃勃地和她说话。
    晏书珩同祁茵颔首致意,祁茵则回以不冷不淡的态度。
    “姓晏的,你来作甚?”
    这个“晏”字像一块石头,打在阿姒心上,她愕然顿住脚。
    阿姒未被绸带遮覆的眉头微蹙。她温声问祁茵:“女郎适才说什么?”
    祁茵不解:“我唤这位郎君啊,他不是姓晏么?”
    阿姒松开晏书珩的手。
    她转过身,轻唤他:“夫君。”
    声音仍如暖玉温润,温和到了不带情绪的地步,仿佛这声夫君唤的不是特定的谁,而是谁都可以。
    祁君和为难看向晏书珩,却见他出奇沉静平和地与阿姒对视。
    四下一片沉寂。
    在这沉默中,祁茵不明就里地扭头:“阿兄,我又记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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