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晏书珩同数名护卫幕僚现身城西一暗室中,推开门,一汉子双手被缚,垂头跪在地上。
    汉子身形健硕,须髯如戟。
    晏书珩细细打量他,那人将头垂得更低了,不愿被看到真面目。
    晏书珩忽而微笑。
    “或许,我们都被戏弄了。”
    他淡道:“为将军松绑。”
    汉子见身份已暴露,索性抬头,粗声道:“长公子虽曾是先太子心腹,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您是南周新贵,贵比天皇,而我赵敞一贱民,故国不再,旧主已故,怎担得起贵人一声将军!”
    言辞间尽是讽刺,句句暗指晏书珩,晏书珩平静得近似一樽无悲无喜的佛像,周身笼着温和却疏离的雾。
    另一幕僚出来斥道:“当初胡贼入侵,中原大乱,长公子南下,亦是为先太子谋划。后来长安城破,先太子命陈少傅和将军您护送小太孙南下,当初小太孙仍在逃亡半道上时,祁家便想扶持今上登基,是长公子以礼法相劝,此事才被压下。可惜陈少傅遇害,将军和小太孙亦不知所踪,后来江东殷氏不知从何处弄来个假太孙,以此为由起兵谋逆,长公子查知真正的小太孙已去世,这才拥戴新帝登基!你我是大周臣民,当以国朝安稳为先,难道要任它继续乱着?!”
    赵敞冷哼:“谁人不知如今南周是祁、晏当权,若说晏氏无背主之心,老子不信!”
    那幕僚羽扇一拍,要继续辩驳,被晏书珩抬手制止。
    他屏退众人,只留破雾近身保护,而后平静地看向赵敞:“琅琊王登基,的确有我晏家推波助澜。但我与殿下一道长大,殿下信重我,我没理由加害小太孙。但我亦有私心,自要为自己和家族谋利,哪怕疑心陈少傅和小太孙之死有蹊跷,但在今上登基已是众望所归时,小太孙又尚年幼,即便他无恙,我也会随波逐流。”
    赵敞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地承认,冷嗤一声,未再说话。
    晏书珩不欲废话:“将军有所不知,袭击您的贼匪正是我要抓的刺客,我的人是误打误撞才把将军抓来。”
    “难怪——”赵敞呸了声,“那你说,他们为何故意让你发现我行踪?”
    “许是想给我添些麻烦,顺行调虎离山之计,趁乱逃走。将军曾护送小太孙逃难,若我与您有牵扯,恐惹其余世家和新帝忌惮。”晏书珩上前一步,意味深长道:“又或许,他们查知小太孙还活着,欲寻到人,让当初支持先太子的世家反对新帝,激起众世家鹬蚌相争,以渔翁之利。”
    赵敞目光顿时凌厉:“胡扯!小太孙都被害了,你说甚鬼话!”
    他目光难以察觉地一闪。
    晏书珩了然笑道:“人话还是鬼话,将军想必比我更清楚。”
    赵敞讽道:“难不成你想效仿殷氏,扶个假太孙操控朝局?”
    “如今晏氏权势正盛,我又得新帝信重,作何要自损利益?”晏书珩声音忽而低了,“我只是记得殿下很疼这个孩子。”
    赵敞半信半疑地看他:“为何?”
    为何要冒着被众世家和皇帝察觉后猜忌排挤的风险去保一个孩子。
    晏书珩自不会将全部想法说出:“大概,是想百年后再见殿下时能心安吧。”
    他只说了句“将军自行定夺”,便走出暗室。
    .
    回时已是斜阳夕照,马车的影子落在石板路上,被拉得极长。
    晏书珩挑开帘子,侧脸被霞光勾出绚烂光边,他望着残阳,淡淡地笑了笑。
    穿云亦随之望向帘外。
    郎君于十五六岁便已入仕,起初一步一个脚印。两年前碍于祖父之命和家族利益,不得不放弃与他志同道合的先太子,前往南方筹谋,自那后,郎君更热衷于权术,也更不择手段,履立事功。
    有时穿云觉得,无论洛阳还是建康,都是座金光熠熠但密不透风的金笼。那些煊赫一时的宗亲世族们是被权势圈住的虎豹,为了稳住地位,只能无休止地相互撕咬。
    少年收回感慨:“两日后要回建康,郎君有何要安排的?”
    晏书珩收回手。
    毡帘落下,霞光遁走,车内再度变得昏暗。他声音里的情绪也变得朦胧。
    “无甚,只是有个人,我得带在身边。”
    穿云以为是那不识好歹的赵敞,气道:“长公子可要属下准备镣铐铁链?!”
    晏书珩温和地看他一眼,轻笑:“应当不需要,但也说不准。
    “待我回去问问她。”
    下了车,他径直往小院走。
    第13章
    残阳如火,洒了满院。
    整座小院身披霞衣,一片安静平和。
    阿姒躺在院中大树下的摇椅中,像只狸奴般软软懒懒地瘫成一团。
    她未缚绸带,一张脸大大方方露了出来,十六七岁的女郎单说成熟或稚嫩都不大妥帖,大概是清稚中透着不自知的媚。
    这媚意是绚烂霞光带来的,也是因她梳着温婉的妇人发髻。
    摇椅有前一片被晚霞染红的月白袍角静静停着,许久后来人才出声。
    “这时辰就睡着了?”
    阿姒在摇椅里翻了个身:“反正我都瞎了,提早养老呗……”
    “你倒是自得其乐。”
    来人声音如溪中玉石,阿姒彻底清醒:“夫君,你总算回来了……”
    晏书珩抓住她加重的那句“总算”,笑道:“嗯,要回建康了,有些忙。”
    “建康?”
    阿姒直起身,建康在她眼中如在天边,不止因距离,更因那是都城。
    这两个字叫人望而却步。
    对于建康,阿姒所知甚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出身建康大族的城主夫人及那位晏氏长公子,二者共同之处在于都是权贵,建康,在她心中等同于权贵。
    建康是权贵们的建康。
    而江回不一样,初识时他曾说他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即便过后得知他是替官府做事,可他矜傲不入流俗,终究和那些声色劝马、以势压人的权贵不同。
    如今他说要回建康,是否意味着……他也可能是那些权贵中的一者?
    阿姒不觉怔忪,晏书珩看着她神情从讶异转为不安,再到茫然,适时开口打断:“怎不出声,是不想随我回去?”
    一个孤苦无依的盲女,哪还有得选?只是担心罢了,阿姒解释道:“我不是不愿,我是怕。”
    初识时她便有诸多疑惑,但因为只想暂时借他之力摆脱郑五,并未打算与他牵扯过多,只要确保他为人可靠便可,其余事宜她不想冒昧多问。失明后,又因总是惶惶不安,担心他留她一盲女孤立无援,因而满心只想着稳住他,好别再陷入危机,哪还顾得上其余的事?
    但事到如今,阿姒也不能再为了稳住他而压下心中疑虑。
    她审慎问道:“江回,你……是不是有许多事没告诉我?”
    她难得直呼她夫君的名字。
    晏书珩亦是怔忪,带回她那么久,第一次有了“夺人之妻”的感觉。
    挑眉道:“夫人还想知道什么?”
    阿姒想了想:“我想问的也不多,就是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总觉得下山后的你,和之前不大一样……”
    一句便问到点子上,还不多么?
    晏书珩无声微笑。
    她如此问究竟是做戏博取信任。
    还是单纯因为他这位假夫君露出了马脚,让她发现了端倪?
    对于阿姒一再的试探,晏书珩非但不觉困扰,反而兴味盎然。
    他反问她:“你喜欢的难道不是我的人?我是何身份,不都是你夫君。”
    把她说得如此情深义重,叫阿姒心虚,低眉道:“我虽叫你夫君,可我们的关系,你也知道不是么?”
    “我们的关系。”他声音温柔,语气却很淡,“在你眼中,我们是何关系?”
    阿姒心虚又添一成。
    夸大自己的情意道:“不就是两情相悦却无媒苟合么?虽说你我已算成了夫妻,但毕竟未过三书六礼……”
    无媒苟合,哪有人这般说自己。
    晏书珩兀自笑了。
    也是,纵使她对刺客有情,甚至有过抵死缠.绵的时刻,但无三书六礼,便算不得正经夫妻。
    既是如此,他便也不算夺人之妻。
    晏书珩又问:“既两情相悦,你我又已成夫妻,我的身份对我们的关系有何影响?难道私奔时,你未曾考虑过?”
    阿姒自然是考虑过的,当初她看中的不就是他的身份么?
    身为剑客,武功高强,却又和她一样是庶族百姓,再合适不过。
    只是当初明明是她挟恩图报,诱使他用带她出逃偿还救命之恩,怎的在他口中竟成了私奔了呢?
    原来他那么早就喜欢自己了。
    阿姒斟酌道:“当初夫君顾念我失明,怕我不安便说要娶我照顾我一辈子,你说你是武人没那么多讲究,故乡的亲人更不会干涉你的婚事,这才成了婚。成婚后,你说等此间事了便带我回故乡安生度日,那时我便问过你的故乡,也问过你做何差事,你说不便相告,我也未再多问,如今才知道你是建康人,你又是在替官府做事,我难免不安……”
    晏书珩沉吟须臾,问:“是担心我在建康另有妻房?这你尽可放心,在认识你之前,我并未谈婚论嫁。”
    当初阿姒确认过,她担心的是别的事,试探着问:“那你可是出身高门?”
    晏书珩不解:“高门又如何?”
    阿姒为难道:“如今民风开放,你我若生在民间,又都孑然一身,私奔便不算什么,但若你出身大族,高门重规矩、讲门第,这婚事恐不能作数。”
    晏书珩垂下眼,借她的话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你怕我心志不坚?若我说,我愿为了你背弃家族呢?”
    “我失明了你还不离不弃,我怎会信不过你的情意呢?”阿姒先给他扣上一个深情不移的高帽,这才继续。
    “是我不愿。不愿你为我背弃家族,更担不起毁人前程的罪名。”
    晏书珩陷入沉思,想了想又问她:“若是我家中亲人同意呢?”
    阿姒并非异想天开之辈,苦笑道:“同意是一回事,如何同意又是一回事。若你是士族子弟,谈及姻亲时少不得要看门第,我一盲女,无法视物,哪怕我是士族,大概也只能为妾,更何况如今我举目无亲?说不定只能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可纵使我贫贱又眼盲,也不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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