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何叔进去忙了一阵子再出来,外面的和尚也不见了踪影,亮晃晃的日头照下来,照得井边的柳树叶子蔫蔫的,和他一样无精打采。虽然是在晚春,可这阳光的刺目都比得上夏天日头毒辣了。
    “这个死小六,一说起读书就头疼胳膊疼肚子疼浑身都疼,一提起上树掏鸟窝寻摸鸟蛋跑的比谁都快,我今日得闲顺路去学堂看看,把先生问问。要是这家伙实在不是块读书材料,把他送到前街的武馆去学拳脚,将来好歹混口饭吃。三儿力气大,是打井水的好材料,说不得这口井是要留给他的。”
    何叔掏出烟锅袋子,用火石打着烟叶,美美的抽了一口旱烟,站在门口左思右想。想到素常小儿子的百般伶俐,一时之间想让他出去吃苦受累的心肠又软了起来。俗话说千里老向着小,这死小子要是肯读书,将来倒是吃轻松饭的,愣是不懂事,成天就知道玩儿!让人见了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上去抽他几个巴掌。算了算了,这事先不想,想想就让人脑壳疼,留着以后和娘子慢慢商议吧。
    二丫头晚上回去时,她爹点亮一盏油灯,正坐在院子里拉二胡。黑透的天空上面洒满了闪闪烁烁的星辰,衬着爹爹修长的身形,看着还是很有几分道骨仙风。
    二丫头先看了看自己身上,黑乎乎的啥都看不见。她掸了掸衣服,又把脚在门槛上跐了跐,其实衣服鞋子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土,都是回来前换过的。可爹这人讲究,还是多照顾他的心意比较好。以前在长安城时,他出门教曲子必然是另备衣服,回来都要重新换了才肯进门的。放别人说这是穷讲究,可二丫头不觉得,在那种地方待半天,身上衣服的布料都要沾上厚厚的一层烟气或者脂粉气,闻着就头晕。
    堪堪一段皂罗袍拉完,爹爹又拿起旁边的竹笛呜呜咽咽吹了起来,笛声清越,比起二胡少了几分悲怆之情,显见这会儿爹爹心情不错。
    “给你留了碗槐花焖饭。”
    二丫头偷偷一笑,原来爹爹早看见自己了,她轻手轻脚进了门,张口问道:“昨晚上爹爹睡得还好吧?”
    “还好,一个人习惯了。”
    二丫头放下手里的小包,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打开,把里面东西掏出来,竟是摆满了半桌子。
    “跟你说不要拿人家的东西,人穷不能志短,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拿别人东西?”二丫头愣了愣随即响朗的笑出了声:“这不是我拿的,是我捡回来的。”
    爹爹没有吭声,拿着笛子若有所思。
    “爹,你看呀!”二丫头随手抓起一把包里的东西递到爹爹眼皮底下:“这是厨房砸完核桃剩下的核桃皮,是人家不要的。”
    “咱家不是收破烂的。”
    “这不是破烂儿,这是核桃里面的分心木。这个是药材呀,娘以前对我跟我说,说过,爹爹晚上睡觉的时候抓一把用开水泡好,拿泡出来的水代替喝药,多少喝点,喝了这个就可以睡安稳了。”
    “那这个又是什么?”
    “这个是桂圆剥掉肉以后剩下的桂圆核。”
    “这个也是治睡觉不安稳的么?”
    “这个不是,这个核别看吃不成,把它砸碎了可以止血。万一娘的手被刀切了,撒点面面在上面,马上就不疼了,将来好了也不留疤。”
    “你想得倒挺多。你娘还没有说啥是可以拿回来的?”
    “这个——”二丫头眨了眨眼睛,“娘常说吃的东西是个宝,寻常果子的果皮果壳果仁都能派上用场的。”
    “一天就知道你娘你娘,那你爹呢?”
    “哎呀,我这不心急得很嘛,早早就回来看爹了。这会儿那边还没收拾完,我是请了假的。把我留那么久,周嫂子也怪不好意思。”二丫头一把抱住爹爹的胳膊,撒娇道:“爹爹吃药了没有?心口还难受不?”
    “好多了。”爹爹脸上掠过几丝笑纹,用手摸了摸二丫头的头发:“忙了一天,早早去睡吧。”
    “爹,我娘没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呀?”
    油灯里的光幽暗如豆,二丫头没看见爹脸上黯然的表情。就听他咳嗽了一声,淡淡道:“等那边安顿好自然就过来了。”
    “就是,娘要早早过来爹就不用亲自做饭了,虽然爹做的槐花焖饭挺好吃的。”端着小碗的二丫头笑靥如花,崇拜的看着爹爹。其实她回来之前早吃过了,不过为了安慰爹爹的落寞,故意做出吃得很香的样子。
    爹又咳嗽了一声,还是无话。
    “这槐花从哪来的?该不会是爹爹上树摘下来的吧?”
    “这是井房的小六捋了鲜槐花拿过来送我的,难得他有心了,我也是借花献佛。”
    想到小六前几天掏鸟窝被蜜蜂蛰得头大如斗,眼皮子肿得睁都睁不开,还是自己把大蒜蒜瓣捣成碎末敷在上面才好一些。二丫头露出会意的笑容,一连往嘴里连扒了几筷头槐花饭,体验出槐花花瓣的香甜。别说爹的手艺还真不错,拉曲子的手也能上得了灶台做出香喷喷的焖饭。爹爹这么能干,做他闺女的二丫头也满心自豪。
    “我把灶上收拾一下,爹,你也早早睡吧。”二丫头端着空碗叮咛道:“娘吩咐我监督爹爹,说每天晚上亥时睡觉之前最好,睡前泡泡脚也能睡安稳。”看爹爹还不说话,二丫头又安慰道:“厨房的周嫂子说从下个月开始要给我涨工钱,我算了算,多出来的铜板就可以买一根水筹子,爹爹泡脚管够。”
    “大夫说我不能多见水。”
    “我晓得,爹爹就是不能多喝水。那泡个脚总行吧,这是为治病的,又不是干别的。”
    “你去忙你的,爹爹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晚上朦胧阖目时,二丫头模模糊糊听见爹还在吹曲子。不过笛子换成了箫。这箫声既没有了笛子的清越,也没了二胡的悲怆,平白多出几分缠绵之意。
    “爹一定是想娘了,今晚做梦我要梦见娘,不见周公爷爷也可以。”带着最淳朴祝愿的二丫头早早入梦,脸上犹带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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