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沉默, 屋子里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肃看着空白的电脑屏幕,完全无法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一切。
    那是方卉泽的声音,他熟悉得很, 那年方卉泽忽然进入变声期,说话嘎声嘎气, 他还笑话他像只鸭子。
    而和方卉泽对话的女人, 很明显是王桂玉。
    所以她从来就不是什么白月光,不是什么初恋情人,而是方卉泽的亲生母亲。
    难怪她大二的时候莫名其妙休学了一年。
    方氏夫妇的小儿子一落地就死了, 所以他们抱养了被王桂玉遗弃的方卉泽,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
    恍惚间, 萧肃终于懂了, 为什么第一次看见洪颖的时候, 他晚上梦见了方卉泽,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两个人眉宇之间氤氲着一种极为相似的感觉。
    他也终于明白, 方卉泽为什么会帮王桂玉杀马强, 杀王长友——他是石鹏的遗腹子,他要为父报仇,要把当年陷害他亲生父亲的人一个个送上西天。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害方卉慈?
    方家有哪里对不起他?方卉慈把他当成亲弟弟,甚至亲儿子一样呵护一样教养,连萧肃这个真儿子偶尔都忍不住嫉妒!
    方卉泽自己不也说得明明白白吗?
    他明明知道王桂玉是在利用他,只有方卉慈真正关心他, 为什么还要害自己的亲姐姐,用香樟树花粉把她弄成植物人,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
    为了钱?为了方氏?为了方家偌大的财产?
    那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住在这个家里,每天面对两个懵懂无知,仍旧把他当成亲人,当成小舅舅的兄妹?
    萧肃难以置信地握着那个u盘,惊怒交加,简直想立刻把方卉泽叫回来,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但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方卉泽已经疯了,不再是那个开朗大方的阿泽,甚至不是那个因为杀了马强而夜不能寐、后悔自责的单纯少年。
    十七年了,这十七年里他纵横海外,创立了自己的商业帝国,重新认回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甚至策划了周密的复仇计划,杀了吕白,杀了尤刚,杀了张婵娟、王长友……
    他已经变成了魔鬼,比十四岁的时候更加冷血,更加残酷,更加丧失人性。
    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萧肃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预见了方卉泽发现自己找到匣子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疯狂,什么样的凶狠。
    他一定会杀了自己,杀了萧然,甚至杀了昏迷不醒的方卉慈!
    报警!
    萧肃意识到那把刀和那件血衣,就是十七年前马强案警方一直在苦苦寻找的杀人证据,方卉慈当初不知为何发现了它们,但出于保护方卉泽的想法,没有报警,而是将它们藏了起来。
    方卉泽这次回来,就是来找它的,那天他在书房和阁楼翻找,就是在找这些致命的证据。
    这也许就是他害方卉慈的动机?
    萧肃控制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将所有东西装回匣子里,从衣柜里找到一个旅行袋装了起来。
    他给荣锐打了个电话,然后提着旅行袋下楼,在玄关上拿了萧然的车钥匙。
    开车出去的时候,萧肃感觉有些眩晕,不知道是因为吃得太少低血糖犯了,还是神经元病又有什么恶化。但他没精力再纠结这些了,他得马上把一切告诉荣锐,让警方把方卉泽抓起来!
    车顺着林荫道开了几分钟,快到前门的时候电话忽然响了,萧肃以为是荣锐,看也没看便接通了蓝牙:“我刚出来……”
    “阿肃?”方卉泽的声音忽然传了出来,“你在家吗?你要去哪儿?”
    一瞬间的窒息,萧肃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努力深呼吸保持冷静,问:“阿泽?你在哪儿?有什么事吗?”
    “哦,文森刚才好一点了,我回家取个东西,就问问你们在不在家……你要出去?”
    萧肃脑子转得飞快,答道:“学校临时通知开会,我正要去,刚才以为你是同事。”
    “哦,这样啊。”方卉泽沉吟了一下,说,“那正好,我在湖滨东路,车子抛锚了,刚打电话给4s店,他们说赶过来要二十分钟……这样吧,你过来接一下我,我回家拿了东西再过来等他们,免得耽误时间。”
    他语气十分正常,和平时殊无二致,萧肃一时间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抛锚了,还是发现了什么异状,回来跟自己要那个匣子。
    但无论如何,拒绝可能引起他的怀疑,不如拖他一下……萧肃想了想,说:“行吧,我这就过去接你,你待着别动啊,我眼神不好再别错过了。”
    “我眼神好,我看着你呢。”方卉泽笑了一下,说,“你跑不了。”
    最后那四个字明明待着笑意,萧肃却无端打了个激灵,挂断电话之后立刻拨给萧然:“然然?你睡醒没有?”
    萧然的声音有点懒散:“干嘛啊,才十点钟,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补觉’啊?”
    “别贫了,赶快收拾下楼。”萧肃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但也不敢立刻把真相说出来吓着她,尽量放轻松语气,道,“我有件事请你帮忙,在院门口等你,快点啊,给你三分钟!”
    “你疯了?你以为我是荣锐吗天生丽质不用化妆?”
    “你比他天生丽质!说真的,急事,你现在立刻马上穿衣服下楼,我开了你的车,就在门口。”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挂断电话,萧肃二话不说掉头回家,如果方卉泽在湖滨东路,那还有时间转圜,只要接到萧然,从西门出去,就可以避开他。
    但愿他乖乖在原地等!
    车子绕过第一个转弯,萧肃脑中忽地闪过那么一丝直觉,犹豫了下,把车停了下来。
    一分钟后他重新上车,往家里开去。
    刺耳的引擎声突然传来,萧肃猛踩刹车,差点一头撞在斜侧方横插过来的另一辆车头上,安全带勒得锁骨一痛。
    等看清车头的牌照,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方卉泽?!
    他不是说车抛锚了,在湖滨东路等吗?为什么会从西面冲过来?
    他知道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萧肃手抖得不行,开安全带,摁了几下都没打开。那头方卉泽已经下车了,左手按在他车窗上,仍旧像平时一样微笑着,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冷。
    “不是说来接我么?怎么往回开了?”
    萧肃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说:“不是说车坏了么?怎么又好了?”
    “没好,时好时坏的。”方卉泽绕过车头,打开车门上了副驾位,说,“破车,先撂这儿吧,不管了,走,回家。”
    萧肃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飞快思索着脱身的办法。
    “走啊,愣着干什么?”方卉泽替他挂好档,顺手将他的手机拿过来,放在自己右手的置物格里,“我还赶时间呢,得在文森醒来之前回去。”
    萧肃干涩地咽了口唾沫,踩油门,打方向,往家里开去。
    不过片刻便到家了,萧然已经下楼,拎着手袋在门口等他:“到底干嘛呀哥?好好的非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我休个假容易吗我?”
    方卉泽扭头看萧肃,脸上仍旧微笑着:“不是说去学校开会么?怎么还要带然然一起?你们到底去干嘛啊?”
    “呃,小舅你回来了?文森怎么样?不要紧吧?”萧然俯身问他,“我早上还跟我哥说,要不要去看望一下他呢。”
    “改天吧,他刚退烧,在睡觉。”方卉泽说,又问萧肃:“还要带然然出去吗?”
    一切仿佛还像平时一样,和谐安稳,亲密无间,但萧肃强烈地感觉到,方卉泽已经知道了,他赶在这个时候回来,是来找自己要那些东西的。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不想动萧然,但前提是自己配合……萧肃吸气,说:“不了,然然你回去接着睡吧,我跟小舅拿个东西就一起出去了。”
    “呃?不说有要紧事么?又不用去了?”萧然莫名其妙,一边嘟哝一边回去睡觉了。
    大门关闭,萧然的背影消失,方卉泽脸上的笑也慢慢消失了,沉沉问:“东西呢?”
    果然……萧肃心下一凉,但又像是什么东西落了地,反而踏实下来:“什么东西?”
    方卉泽冷冷看了他两秒,下车,在后座和后备箱里找了一圈,回到车头旁边,按着车顶道:“你藏哪儿了?”
    萧肃不语,他又问:“你没带出来?”
    萧肃淡淡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方卉泽咬肌绷了一下,打开车门:“下车。”
    萧肃依言下车,方卉泽一把握住他上臂:“进去。”
    两人进了家门,家里静悄悄的,刘阿姨还没回来,萧然回房睡觉了。方卉泽拽着萧肃一路上楼,打开他的房门,将他推进去:“东西呢?”
    萧肃踉跄了一下,慢慢将大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别逼我,阿肃。”方卉泽盯着他,眼神是从未见过的冷冽,“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个匣子呢?”
    他果然知道了,可是为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萧肃心中惊涛骇浪一般,脸上仍旧平淡无波:“什么匣子?”
    “那个黄杨木匣子。”方卉泽一字一句地说,“别绕圈子了,阿肃,我在我房间装了监控,你怎么进去,怎么取了那个匣子,怎么离开,我看的一清二楚。”
    萧肃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地问:“你竟然给自己的房间装了监控?”
    “从你那天莫名其妙进去以后,我就装了。像我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不寻常的细节。”方卉泽坦然说,“实话告诉你,我连这个小区所有的天眼监控都调取了,你刚才从家里出来,接完电话又掉头,我都看见了。”
    顿了下,他说:“我说过的,你跑不了。阿肃,把东西给我,我保证不伤害你,不伤害然然。”
    “那我妈呢?”萧肃冷冷笑了一下,说,“要我给你,行啊,阿泽,你现在让我妈醒来,我马上如你所愿。”
    方卉泽眼中掠过一丝痛楚,喉结难以抑制地滑动了一下,说:“阿肃,别逼我,我这辈子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
    萧肃笑了,也许太过愤怒,反而镇定下来:“你觉得我稀罕吗?”
    方卉泽呼吸一窒,萧肃微笑道:“阿泽,你还不了解我吗?即使此刻,这一秒,我立刻要死,我也绝对不会害怕!十几年了,我每时每刻都准备着死去,我连自己的葬礼都梦见过无数次,你觉得我还在乎你这点威胁吗?”
    听到一个“死”字,方卉泽脸色大变,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说:“好!”
    他转身反锁房门,开始在衣柜、床下、抽屉……各种地方翻找,甚至连空调孔都找了一遍。
    萧肃静静看着他乱翻,慢慢扶着椅背坐了下来。方卉泽什么都没找到,不知道是失望还是累的,脸色极为苍白,几乎带着点青气:“阿肃,你把它放哪儿了?”
    萧肃缄默不言,方卉泽双手抓着他的肩膀,强迫他面对自己:“说话!”
    萧肃道:“我说过,你让我妈醒过来,我就给你。”
    沉默,两人锋利地对视着,二十多年来那些亲密无间,那些肝胆相照,慢慢如同烈日下的水滴般干涸、消失、蒸发,无影无踪。
    “别逼我!”方卉泽抓着萧肃的肩膀狠狠晃了一下,转身往门口走去。
    萧肃倏然起身,右臂从身后勾住他脖子,左臂绕过右手腕一横,扳住他后脑,一个十字锁将他牢牢扣住:“你敢动萧然一根指头!”
    方卉泽猝不及防被他卡得差点背过气去,双手抓着他的胳膊拼命想要拽开。萧肃牙关紧咬,双臂死死锁定他的脖子,用尽全力耗干他胸腔中的每一丝空气。
    坚持,再坚持……只要那么几秒,或者几十秒,他就会因为窒息而昏迷过去……萧肃在心里急促地默念着。
    这是唯一的机会,从被方卉泽拽下车的那一刻,萧肃就猜到自己可能要打一场硬仗。但他知道以自己的体力根本干不过方卉泽,一旦进了家门,方卉泽必然会想各种办法威胁他,跟他要那个匣子。
    他不怕威胁,不怕死,但他怕方卉泽对萧然动手。
    所以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
    即使失手杀了方卉泽,也在所不惜!
    我们地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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