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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鸿醒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窦文华胡子拉渣的脸。
    他恍惚了一阵,苦笑道:“竟还活着……”
    窦文华气得差点把药碗盖他脸上:“荆辅学,真是对不住,没把你医死是我的责任。怎么,要不我在这碗药里加点砒霜什么的,好成全你?不过还得请你先留好遗书,免得到时太子殿下追究起来,我不好交代。”
    荆鸿勉强支起身,腰腹的痛感很真实,把他从那个无止境的梦魇中拉了出来。窦文华本想冷眼看他折腾,终是看不下去搭了把手。
    荆鸿接过药碗,老老实实地喝了。
    ……
    相对无言。
    相对无言的两人之间有种微妙的沉默,窦文华以为荆鸿会问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没问,他就那么漠然地放下药碗,呆呆坐着,半阖着眼,好似入了定。
    “你昏睡了五天了。”还是窦文华忍不住打破了沉闷。
    “嗯,”荆鸿看了看他乱糟糟的脸,揶揄道,“看出来了。”
    窦文华抹了把脸:“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荆鸿说:“多谢窦太医照拂。”
    “……”
    窦文华放弃了,他不知道太子和荆鸿之间发生了什么,那夜遇袭,这两人先后昏迷,傅太医被急召进宫为太子诊治,据说太子次日晌午就清醒了,但自那之后,太子再也没踏进过这间屋子一步。
    窦文华已经糊涂了,他分明记得太子把荆鸿抱来时有多着急,他记得他硬撑着守在床边,对侍女说:“荆鸿的血,不要洗。”然而这几天来,太子没有再过问荆鸿的病情,这小院里甚至听不到任何关于太子的消息,仿佛是……说不在意就不在意了。
    这可苦了他这个临危受命的太医,他如今陷入了极度尴尬的处境。
    按理说荆鸿脱险之后他就可以离开了,但他前日拎着药箱想出去,在小院门口给两名侍卫堵了回来,他们给他的理由是:“没有太子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这里。”
    窦文华懵了。
    环顾四周他发现,这小院里就剩下他跟荆鸿两个人,还有个粗使丫头会按时进来送饭送药,再就没有管事的了。于是他只好亲自照顾荆鸿这个伤患,把自己弄成了这幅邋遢样。
    他有那么多想不通的,荆鸿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他问他:“我能下床走动了吗?”
    窦文华哼道:“你觉得你能吗?”
    荆鸿尝试了下,痛得冷汗涔涔,窦文华一巴掌把他按回床上:“你傻啊!真当我是华佗在世,几天就能把你的肚子堵严实了?”
    荆鸿笑了笑:“罢了,那便躺着吧。我没事了,窦太医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吧。”
    窦文华道:“睡你自己的,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完他帮他盖好被子,走了出去。
    小院的门口依旧站着两名侍卫,窦文华对他们说:“荆辅学醒了。”
    那两人神情明显放松了些,回他:“知道了。”
    窦文华问:“你们是神威队的人?”
    两人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窦文华试探道:“此事不用报告给太子殿下吗?”
    其中一人犹豫了下道:“太子殿下只让我们守在这里,并未交代其它事情。不过辅学大人能醒来是好事,毕竟是我们失职造成的。”
    “好吧。”窦文华抹了把脸,他猜不透太子殿下的心思,也摸不清荆鸿的想法。
    医得了人,诊不了心,他无能为力了。
    窦文华的医术虽不比华佗,到底是名医世家的传人,在他自诩的“妙手回春”下,又过了几日,荆鸿便能下床走动了。
    小院里十分安静,从前有多恩宠,如今就有多冷清。荆鸿对此从未非议过一句,也从未尝试过要走出院子,他像是什么都预料到了,坦然面对一切。窦文华觉得,若不是自己还在这院子里,恐怕这儿都要被人当成是废园而遗忘了。
    两人坐在院子里,沏了壶茶,随意地聊着天,等那个丫头来送饭送药。
    窦文华这几日一直告诫自己“闲事莫管”,但人到了极度无聊的时候,那真是什么都想管上一管,所以他还是问了:“为什么太子不来看看你?你好歹救了他吧。”
    荆鸿道:“我自己时运不济受的伤,何来救他一说?”
    窦文华下意识看了看四周,之后又觉得多此一举,这附近哪会有闲人偷听,他喝了口茶道:“别说我语出不敬,就凭太子的脑筋和身手,怎么可能对付得了那几个高手刺客。”
    荆鸿笑了笑:“那是你太小看他了。”
    至少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太子已不再需要他了。
    没了信任,他便什么都没了。
    窦文华正要再问,荆鸿截住了他的话头:“文华兄,这茶我当真不能喝一口么?”
    窦文华端着茶盏悠悠道:“不能。”
    荆鸿恳求:“近来不是苦药就是白粥,我这嘴里真要淡出鸟来了,文华兄,你也知我好茶,就喝一口,就一口也不行?”
    “这茶也就一般般吧,也没多好喝。”
    “再一般那也是雨前龙井。”
    “都说了你不能喝,茶汤可能与你的药性相冲,身为医者怎能不为你的身体着想。”窦文华说得义正辞严,但全然是一副“你求我啊”的神情。
    荆鸿给他气乐了,干脆伸手去抢,眼见那唯一的茶盏要翻,窦文华大发慈悲道:“行了行了,给你喝一口就是,堂堂辅学,成何体统。”
    说着他也不把茶盏递给他,只拿着往他口中倾了一下,当真是一口也不让他多喝。
    这两人兀自在院子里笑闹,把墙外的某人气得快要吐血。
    什么叫“就凭太子的脑筋和身手”?“文华兄”又是个什么东西?一盏茶而已要不要这么抢来喂去!不过是晾着他几天,这都要反了天了!
    夏渊转身离去,走了两步,怒不可遏地摔了手中食盒。
    那盅鸡汤泼了一地,两只鸡腿支楞着挂在灌木上,像是在嘲笑他的心软和执迷。
    跟在他身后的粗使丫头吓得直哆嗦,望着地上的食盒也不知该不该捡。
    夏渊站定在那里,鼻尖是未及飘散的鸡汤味道。
    去年冬至,那人亲手给他炖了一盅鸡汤,鲜得差点让他咬到舌头,暖得他指尖都微微地麻。他太厉害了,夏渊想,他让他越是忍耐,越是记得他的好。
    “去膳房给他煮一锅粥。”夏渊对那个粗使丫头说,“用剩下的鸡汤煮,把鸡肋上的肉切得细碎些。”
    “是。”丫头这才敢捡起食盒,战战兢兢地告退。
    接着夏渊告诉侍卫:“可以让那个太医离开了。”
    这样,就剩他一个人。
    就剩他一个人,在他给他的小院里,吃他给他的食物,穿他给他的衣服,用他给他的药。夏渊觉得自己手上缠了一根线,一根勒住荆鸿脖子的线,他终于可以完全地掌控这个人,不用害怕他的背叛,以及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
    夏渊攥紧了掌心,回头看了眼那座冷清的小院。
    他说:“没有我,我看你怎么活。”
    长孙殿下再这么哭闹下去,嗓子就要哑了。
    那怎么办?
    哎呀,又呕出来了,殿下这都吐了三回了,奶水根本喂不进啊。
    去问问太子妃吧。
    太子妃尚在静养,说是听不得吵闹。
    这、这要如何是好?
    要不……去找辅学大人吧。
    辅学大人也在养伤,太子殿下说……
    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看着长孙殿下哭死饿死!你们不去我去,太子殿下若有本事自己带好孩子,要怪罪的话就怪罪好了!
    ……
    夏渊发现,最近自己总被人在身后议论,而且每次好巧不巧都能被自己听到,偏偏还发作不得。这回也是,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哄不好孩子的。
    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尾随那个奶娘到了荆鸿的小院。
    自然,奶娘被侍卫拦下了。
    不过那两名侍卫拦得住奶娘,却拦不住皇长孙。任他们胆子再肥,也不敢捂住皇长孙嚎啕大哭的嘴。那震天响的哭声,当真是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荆鸿给震了出来。
    他走到院门口,见襁褓中的夏瑜哭得小脸皱成一团,禁不住要伸手去抱。侍卫出声制止:“大人,莫要让我们为难……”
    荆鸿顿住脚步,望着他们道:“好,不让你们为难,我不出去,长孙殿下也不必进来,我就隔着门看看他可好?”
    侍卫纠结了一下,觉得这确实没有违背太子的意思,加上被皇长孙的魔音穿脑刺激得实在受不了了,便点了点头,说好。
    夏渊在心里说了句,不好。
    就知道钻我的空子,忽悠了我还不够,还要忽悠我儿子吗?
    想是这么想,他并没有现身喝止。
    他看见荆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玩意,递给奶娘说:“把这个香包佩戴在长孙殿□周,应当会好些。”
    奶娘接过那一坨歪七扭八的布团,犹疑地问:“大人,这是香包?”
    荆鸿脸颊微红:“在下对缝纫实在不擅长,姑且……就这样吧。”
    他在“香包”里包上了稳定固魂虫的药引,对夏瑜有宁神镇魂之效,奶娘将香包塞在夏瑜的襁褓里,果然,不久夏瑜就停止了嚎哭,抽泣了一会儿,吮着手指头睡着了。
    荆鸿怜爱地捏了捏夏瑜的脸,夏瑜在睡梦中咧嘴冲他笑。
    奶娘满意离去,在转角处撞见了守候多时的太子。
    夏渊从她怀里接过自己儿子就走,只留下一句话:“以后不准再来打扰他。”
    奶娘呆然伫立。
    回房后,夏渊把那香包拿出来,晃了晃说:“没见过这么丑的针脚,难看死了。”
    可是他把香包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又嗅了嗅。
    他儿子啜着手指头与他对视,见父亲抢了自己的东西,扁了扁嘴。
    夏渊连忙把香包塞回襁褓,恨铁不成钢道:“没出息!”
    是夜,夏渊铺开了桌上的纸张。
    那里有两摞纸,一摞中都是谢青折,一摞中都是荆鸿。
    这是他这些天里不停在琢磨的东西。
    起初,他想把这两人区分开来,给一切做个解释,但后来他发现这很难做到,像是关于这两人的记忆,全都混淆在了一起。
    谢青折。蒙秦上卿。
    荆鸿……蒙秦奸细。
    他信手在纸上写下两行字,然后猛地揉成一团,将桌上所有的纸张付之一炬。
    他不能再想了。
    他不能再想他了,他已经,无法忍受了。
    三更时分,夏渊踏入了荆鸿的小院。他登堂入室,直至他的床沿。
    他点燃了灯火,映出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那张脸何其平静,睁眼,起身,理了理衣襟,就在床上给他行礼,双手交叠在额前,对着他,深深跪拜,君臣之礼。
    他说:“我一直在等你,殿下。”
    长发未束,从他的背上散落下来,蜿蜒到夏渊的指尖。
    他一直跪伏着,未曾抬头。
    夏渊问:“荆鸿,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两个人,他们是不同的人,不同样貌,不同岁数,不同声音,却有着相同的习惯,相同的性格,甚至……相同的记忆?”
    “殿下,这世上没有如此荒诞的两个人。”
    “荆鸿,你是蒙秦的奸细吗?”
    “臣不是。”
    “那你究竟是何人,你与谢青折是什么关系?”
    “臣……就是谢青折。”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你等我十年,就是想让我报复你?
    闲言碎语:
    1、上章预告抢跑了一点点。
    2、11月是汉子的年终魔鬼月,几乎没有一天可以休息,假条挂上了,意思是不能保证更新,希望大家谅解。
    3、下章会尽快放上来,不会卡在这种地方一个月的,放心吧么么哒。
    献菊感谢:
    子子的火箭炮
    nightale、温、印悔雨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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