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锐气,也必有少年人的冲动。
    所以,少年人易怒。
    群臣为端木易求情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嬴立这个少年君主。
    以至于他竟当着群臣的面,说出了朝局清洗这样的狠话。
    面对君上的盛怒,群臣之中,已有不少人有了退缩的之意。但仍有如公冶勋这样的骨鲠之臣毫不畏惧,毅然说道:“端木先生忠肝义胆,老臣就是死,也不能看着君上如此对他。”
    嬴立看着这些伏身在自己面前的臣子们,怒道:“好啊,你们都是忠臣,就寡人是不孝子。你们是不是还想说,寡人不配坐这个君位,不配统领你们些臣子?!”
    “臣,不敢!”
    看着为自己求情的群臣和怒不可遏的嬴立,端木易在一旁有苦难言。
    他只怕再这样下去,事态可能会变得更加难以控制。
    于是,端木易抢着说道:“君上,微臣之罪,微臣认了。各位大人并不知情,还请君上不要怪罪。”
    说罢,端木易又向公冶勋投去目光,言辞恳切地说道:“老司徒,是在下蒙蔽了各位。各位好意,在下心领了。但君上并没有愿望在下。在下甘愿伏法,此后,还请各位好生辅佐君上。”
    公冶勋本来还想着再替端木易辩解,但他看到端木易眼神里明显暗含着警示的意味,便再也不敢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众臣见公冶勋也不再说话,顿时没了主心骨,便也都沉默不语、不敢妄动。
    嬴立见众臣不再有人说话,怒气虽减,怨气未消。他也愈发地意识到,端木易在群臣心中的地位,远远高于自己这个君主。
    还是个孩童的嬴立竟然已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在这种情况中冷静下来。
    冷静,是为了谋出路。
    若真的想在除掉端木易的同时,还能不造成朝局混乱,顺利掌权,只怕没那么容易。
    年少的嬴立处理不明白这种事情,但他知道有人一定能处理好。
    尽管万分的不愿,嬴立还是把这个重任交到了端木易手里。
    他要让端木易替自己选择一个最稳妥的方式,一个既能让端木易远离权力中心,又能让群臣臣服于自己的出路。
    于是,嬴立看向端木易,目光终于不再如之前般充满敌意。他冷漠地说道:“端木先生,既然你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那么,寡人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死罪可免,但你总要给寡人一个交代。”
    选择的权力再次回到了端木易手里,但他也明白,这个选择不好做。
    自己离开容易,但怎么稳住群臣的心确实难上加难。
    总得给嬴立编出来个由头,让他能名正言顺地将端木易的权势收走。
    思虑片刻,端木易终于有了决定,他躬身一拜,说道:“罪臣僭越逾矩,有负国恩。自请降为庶民,即日起离开都城,前往西垂,为襄公、文公守陵。”
    端木易的安排让嬴立八分满意。适才所说的叛国罪名终究太过严重,以此来为他定罪,只恐众臣不能答应。
    而一个“僭越逾矩”却能了却诸多麻烦。
    毕竟当今天下,又有几个没有“僭越逾矩”?
    这本来就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
    而端木易又自行请罪为民,离开都城,那便是堵住了众人之口,将原本集中在嬴立身上的目光分散开来。
    但有一点,嬴立还是并不如愿。
    那就是即便是离开都城,他依然放心不下。他想让端木易离开的是秦国。
    因为只有离开秦国,端木易才是真的离开了他的权力场。
    可如此做,不免对端木易又有些苛待。
    于是,嬴立想出了一条折中之策,随即说道:“端木先生是三朝元老,就此降为庶民不免过为严苛。寡人的意思是,端木先生留位不留职,不再入朝即可。”
    众臣闻言,见如今这个结果,竟如端木易于上卿府中所推测的一模一样,倒也惊讶。
    但至此地步,已是嬴立最大的让步,众臣自也明白。是以无人再要求什么,反而一齐拜道:“君上圣明。”
    而端木易却并未如此急着谢恩。在他看来嬴立不是那么容易做出退让的孩子,既然他肯让自己保留上卿之位,那必然还有后话。
    不出所料,众臣对嬴立的称颂之词还未说完,嬴立又开口道:“另外,西垂偏僻,寡人担心先生不能久居。不如,先生就如同当年辅佐文公时一样,再替寡人行一趟天下吧!”
    众人闻言,皆是惊愕不已。嬴无忌在时,端木易曾两次行走天下,一次是为了联合诸国向周天子复仇,另一次却是他自己浪迹天涯。但无论哪一次,都是一场遥遥无归期的旅行。
    嬴立这句话,无疑是在将端木易逐出秦国。
    臣子中,有几人正要出言相劝。却见嬴立再次看向端木易,字字铿锵地说道:“但端木先生,请你务必记得,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还是我大秦的上卿。”
    这句话一出,无疑又是给端木易上了一层枷锁。
    这是挑明了在告诉端木易,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但也请你不要到别的国家去做些什么。
    端木易当然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他佩服着嬴立小小年纪竟有这份心计的同时,也为他这种做法想了一个更文雅的说辞,那就是“占着那什么,不那什么”。
    看着众臣难堪的脸色,以及嬴立得意的神情,端木易苦涩地笑着,答道:“君上圣恩,微臣谢过。微臣明日便即启程,离开国中,东行天下。”
    “嗯……”嬴立看着识趣儿的端木易,点点头,又说道:“你们都可以回去了。先生,别忘记把你的这位家人也带走。”
    说着,嬴立指了指芈平。
    责罚已经商定下来,众臣退去,端木易也带着芈平离开。
    待所有人走后,嬴立站在殿中,思索起一件事来。
    一件引发了这整个一场政治斗争的事。
    他低头看着案几上堆着的那些竹简,正是这些竹简让他恼羞成怒,最终决定了将端木易直接抓进宫来。
    可这些竹简,他却不知从何而来。
    这个未满十岁的少年,经过了整个一番的博弈之后,终于冷静下来。
    冷静之后的他,想明白两件事。
    第一,端木易确实极有能力。正因如此,嬴立才不敢将他留在大秦,也不愿让他效力他国。
    第二,那便是有人故意在引导自己除掉端木易。当然,这个人便是将这些竹简和芈平的消息留给自己的人。
    少年试图将这一整天的事情捋清,终于对幕后黑手大概有了猜测。
    于是,嬴立冲着殿外喊道:“所有在外面的侍卫进殿。”
    侍卫们纷纷入得殿内,等候差遣。
    但见嬴立眯起双眼,沉声说道:你们听着,将今日白天在宫中当值的宫人全部抓来,一个也不许遗漏。”
    ……
    次日清晨,上卿府。
    前来相送的群臣早早地挤在府门前,等候着端木易出门。
    直至天光大亮,始终不见上卿府的大门打开,百官中不由得传出一些骚动来。
    动静大了,自然引得主人相顾。
    于是,上卿府的大门终于开了。
    一位管事模样的老人从里面出来查看情况。
    公冶勋作为百官之长,自然少不了出面询问:“老管事,端木先生何时出发啊?”
    哪知那老管事一脸诧异地看了看这些官员,随后答道:“家主?家主天没亮就已经走了啊?”
    “什么?”
    百官中爆发出一阵沸腾的议论来。
    议论纷纷,惊起檐下燕群。
    几只飞燕凌空东去,出了城门,直飞到城外三岔路口的一棵烂桃树上,方才落着。
    树下,一架马车缓缓停稳。
    车辇不浮华却足够稳当,上面端端正正坐着的,正是秦国上卿端木易。
    前面赶车的御者停稳车后,回头问道:“先生,再往前就是岔路了,咱们往何处去?”
    马车带来的清风拂过枝头,桃花瓣纷纷落下。
    端木易抬头看了一眼满树桃花和一对飞燕,不由得想起了故乡的桃林。
    如今自己被逐出秦境,返乡已是万万不能的了。只能看着这满树桃花聊聊慰藉一下思乡之情吧。
    端木易从一旁取来酒壶,在树下洒下一半,独自饮了一半。算是履行对冉五每年的祭典。
    接着,他抬起头来,看向远方。
    去国千里,怀乡寸心。
    此番东去,又不知几时能回。
    罢了,宝马雕车终好过竹杖芒鞋,二月春风总略胜一蓑烟雨。
    他端木易虽比不上苏东坡,但这万里行缰的客途,却也并非不能苦中作乐。
    于是,端木易指着遥远的东边,洒脱地笑道:“那边有山,有海。走吧,去看山,去看海,去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你问他将要去何方,他指着大海的方向。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他四海为家。
    劝君更尽一杯酒,东出秦关无故人。
    晴空万丈,春风十里。
    桃花影落之中,一架车马缓缓东行,消失在秦境,消失在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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