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制之战一年后,仲秋,朝歌城,孔门大院。
    老大夫石碏的登门造访,给这个日渐门庭冷落的宅院重添了几分荣耀。
    这是无名第一次以孔门代理门主的身份,请石碏到孔门中作客。而这次宴请,自然也并不是简单地吃一顿饭那么简单。
    石碏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并没有带太多的侍卫随从。
    人多必嘴杂,难免有些什么不该听到的话被听到,然后再被传出去。
    石碏方从车辇上下来,无名便已上前搀扶。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是无名如今在卫国最大的靠山,他若想借势拨弄风云,便必须与这位老大夫处理好关系。
    好在无名毕竟曾经在某些私密的事情上于老大夫有些人情在,而这份人情又太过重要。所以老大夫始终对无名照顾有加。也正因如此,石碏才会在这个乍暖还寒时候,迎凉冒风而来。
    两人才一见面,无名便已最恭谨地态度向老大夫问了礼。接着,二人便以几句寒暄开始,攀谈起来。
    “这一年未见,小门主清减了不少啊。看来定是门中事务繁多啊。”石碏因为始终以为无名尚还年轻,便总是习惯以“小门主”称呼于他。毕竟前两任的孔门门主都是进入中年之后,才开始统掌全门的。
    无名见石碏说话时甚是随意,并不像有什么深层次的含义,便笑着应道:“在下才疏学浅、阅历不足,比之孔门主自是远远不如。是以处理起事务来不免有些劳心费神、力不从心。好在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多花些精力,总也应付得来。无非便是消瘦些罢了。”
    两人边说边走,此时的孔门院中,弟子寥落,门可罗雀,早已没了昔日盛景。
    偌大的庭院之中,再无鼎沸之声。寒蝉凄切里,只剩下几名门人在清扫着落叶。
    “唉......孔门主也是可惜啊......”提起孔胖子,石碏也不禁长叹一声,深感惋惜。
    无名神情微有些伤感,应道:“是啊,若是孔门主还在,孔门也不至于沦落今日这般模样......”
    说话之间,二人已经来到正堂。
    无名招呼石碏落下座来,又着门人将准备好的美酒佳肴次第摆上,这才吩咐众人退下,自己也坐下来,和石碏继续聊了起来。
    “不知小门主今日专程请老夫前来,却是为了何事?”石碏开门见山地问道。
    无名却也并不隐瞒,微微一笑,开诚布公道:“老大夫,实不相瞒,在下这次请老大夫前来,乃是为了辞行。”
    “辞行?小门主要离开吗?那这孔门又如何?”石碏震惊不已,原本正自抚着长须的手停在半空,眉间的皱纹也更深了几分。
    无名早已猜到石碏定然会对自己的决定大为不解,却也并不着急解释,依旧从容答道:“老大夫,这孔门如今的状况您也看到了。即便在下再怎么努力,也依旧恢复不到往日的辉煌。人若想走,我不能留。既然已经如此,在下倒不如解散了这孔门,也算各自清净。”
    石碏见无名竟然能将此事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心中不免有些狐疑。毕竟,无名的能力他还是略知一二的。他绝不是那种会如此自暴自弃的懦夫。
    正因如此,石碏才会觉得这中间必有蹊跷。
    于是,石碏略带笑意地旁敲侧击道:“小门主并非池中之物,既然舍的下江河,想必心中更有四海啊。”
    无名听出了石碏的弦外之音,知道他是误会了自己,以为自己是要到别国去另寻前途。便苦笑着摇头道:“是老大夫高看在下了。在下不是入水金麟,也不求海阔天空。在下所求,不过‘心安’两字罢了。”
    “哦?如何心安?”石碏对无名接下来的打算颇为感兴趣,于是问道。
    无名却买了个关子,说道:“老大夫不用着急,这顿饭吃完,老大夫自会知晓。”
    石碏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抚须笑道:“好,老夫倒想看看这顿饭局上,小门主能给老夫带来多少惊喜。哈哈!”
    说着,石碏端起一杯酒来,朝向无名。
    这样子,显是提前在为接下来的事而向无名致敬。
    无名自然不敢如此放肆地接下石碏的敬酒,连忙说道:“老大夫实在折煞在下。这酒在下饮了,不过当得算是在下敬老大夫的。”
    说罢,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石碏见状,心中畅快,倒也不再计较,亦将杯中酒水饮尽。
    酒酣胸胆,不问烦忧。推杯换盏间,两人大谈起人间风月。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三杯两盏淡酒,也抵得过晚来风急,总把心暖透。
    正开怀畅饮之间,从堂外缓缓走进一名孔门弟子。
    那弟子进得堂中,向着无名两人分别行了礼,随后便站在一旁,并不言语。
    石碏觉得有些奇怪,便停下了手中的杯盏,不解地望向无名。
    但见无名不慌不忙,冲着那弟子使了个眼色。
    那弟子心领神会,恭谨地答道:“回门主,晋国传来消息。曲沃姬鳝病重,估计撑不过来年春天了。晋侯那里,似乎已准备对曲沃下手。请门主指示接下来的安排。”
    听罢弟子的回报,石碏有些惊讶。刚才那弟子所说的事情,关系到一国的政局,而且都是隐秘之事。它既然能回报得如此详细,显然是在晋国设下了不止一处暗桩。没有想到,在无名的掌管之下,孔门竟然开始进行这种活动。
    石碏看向无名,但见他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回答道:“知道了,你们继续盯着就行,别的不用做。”
    那弟子领命,随即退下。
    孔门弟子离开后,石碏问道:“小门主如此关注晋国动向,可是打算往晋国去大展身手?”
    无名笑而不语,再次举杯敬酒。
    石碏虽有些不喜,但毕竟无名有言在先,便也不再追问。
    两人再次对饮了起来。
    窗外寒风乍起,吹动着梢头枯叶簌簌凋零。
    烛光摇曳,灯火辉煌,堂中的二人却已不再如刚才那般饮得畅快。
    在只言片语中又饮了几杯。
    堂外又有弟子走来。
    一如适才的模样。那弟子入门行礼,便站在一旁等候。
    这次,石碏已不再疑惑,直接看向无名,等着他下令让那弟子回报。
    无名仍是神色自若地笑着,冲那弟子点点头。
    那弟子见状,禀报道:“回门主话,秦国来信,秦公突发疾病,上卿端木易已为其诊治,现情况尚不明朗。”
    听罢,无名追问道:“继承人定下来了吗?”
    那弟子继续回道:“秦国大公子早夭,现在定下的世子为秦公长孙。”
    “好。继续原定计划。”无名正色说道。
    那弟子领了命令,也立即退下。
    这时,石碏已不再恼怒。取而代之的,是对无名所谋之事的好奇与不安。
    前有晋国的秘辛,后又秦国的近闻。无名苦心积虑地安排大量人手在这些国家刺探情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对此,石碏只能再次茫然地看向无名,等待解答。
    可无名仍是笑而不语,自顾自地饮着酒水。
    没有得到答案的石碏只好暂且作罢,若有所思地饮着酒。
    窗外的秋风停了,静谧的夜显得更加冷清。堂内的两人已经没了言语交流,只有偶尔发出的杯盘相击之声,显示着宴饮仍在进行。
    又是几杯酒饮下,堂下再现来人。
    这名孔门弟子迈步入堂,还未见礼,石碏已忍不住道:“不必讲究那么多了,有什么快说吧。”
    那弟子怔住,有些不知所措。
    还好无名仍是从容不迫。他笑着对那弟子说道:“别怕,听老大人的,直说便是。”
    那弟子这才镇定下心神,缓缓答道:“回门主、老大夫,齐国来信,咱们派人送给齐公的女子于前月得宠,如今也已怀了齐公的骨肉。”
    这次,无名终于没有忍住心中喜悦,拍手笑道:“好,想办法看护好他们,定要做到母子平安。”
    那弟子得了命令,向着两人分别一揖,复才退下。
    此时的石碏终于再也抑制内心的震撼,骤然站起身来,微微颤抖着,惊愕地问道:“小门主,你到底要做什么?如此做法,已相当于控制了齐国的君位继承。这是有违礼法的啊。”
    无名嘴角扬起,冷笑着回答道:“老大人,这些年的天下你也看到了。礼法真的还那么重要吗?我不杀人,人便要杀我。去年的教训还不够吗?就在年初,郑国又联合齐鲁讨伐了宋国。乱世无义战,咱们不图强,迟早是会挨打的。”
    石碏缓缓坐下,心情难以平静。
    无名的话说得虽然大逆不道,却也句句在理。
    如今的世道,礼法远没有实力重要。
    良久,石碏终于再次开口:“小门主,你并没有真的将孔门解散,对吧?”
    无名面带微笑,轻轻点点头。
    “你请老夫来的意思,老夫懂了。卫国的事,老夫也可以助你。不过老夫还是有句话要送给小门主。”
    “老大夫请讲。”
    “做人留三分,凡是勿做绝。”
    听完石碏的话,无名不禁低下头沉吟起来。片刻,他抬头回道:“多谢。”
    而此时,石碏已走出正堂,行至院中。
    那副垂垂老矣的身躯走在清白的月光里,颤颤巍巍,却依旧挺拔。
    无名刚想出门相送,石碏却如同感受到了他的意志一般,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说道:“小门主不必送了。山河万里,自有来人。天长地久,莫忘初心。”
    无名看着那老人的背影,品味着这句话。忽听到院外又传来一声感慨:
    “又起风了。这天啊,到底要变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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