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无惧,任凭金戈相向,安之若素。
    对于面对生死,仍能谈笑风生的勇者,即便是手执白刃的敌人,也会肃然起敬。
    无名剑抵寤生的颈项,却也被他的勇气所折服。他略带欣赏之色地说道:
    “哼,你倒是不失君主风范。不过我现在还不能杀你。我要用你来换叔段。”
    无名却不为此感到庆幸,只是十分冷静地说道:
    “果然还是你们父子情深。可即便那样,你俩也离不开这郑都城。”
    无名单眉一挑,将剑锋与寤生的脖颈贴地更紧了些,说道:
    “城外的兵马你也看到了,难道你真想鱼死网破?”
    寤生仍是泰然自若、面不改色道:“祖宗基业固然重要。可是,即便我放你俩出城,你俩便当真能安生回京地吗?”
    “你果然聪明。只是聪明有时候并不是好事。”无名道。
    寤生自嘲一笑,说道:“我当然明白。就比如我提醒了你这一点,现在,你还会留着我的命来换叔段吗?”
    “我说过,太聪明不好。所以,对不起了。”无名脸上流露出一丝惋惜之色,随即挥剑斩向寤生的颈项。
    众人大惊失色,侍卫们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手足无措。
    电光火石,人间百态。短短的一瞬间,却似过了良久。大殿之内,各色的脸上,各色的模样。
    惊愕无措的侍卫,纷纷退让的群臣,侧脸不忍相顾的叔段,还有直面锋刃,慷慨赴死的寤生。
    当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有人挺身而出。
    “住手!”
    一声“住手!”后,人群中冲出两人,一人将无名扑倒,一人却挡在寤生身前。
    倒下的瞬间,无名剑锋划过,将那挡在前面的人手臂割伤。鲜血涌出,那人却一声不发,依旧凛然而立。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当所有人反应过来时,无名已被侍卫们再次包围。
    他躺在地上,被十几根大戟压在下面,根本动弹不得。
    这时,殿中众人终于回过神来,也看清了那两个舍身救主之人。
    将无名扑倒在地的人,颍谷邑丞考叔。他本只是颍谷的地方官员,这次前来,却是因为姜夫人的安葬问题。只是没想到,第一次到都城中面见君上,便遇到了这种事情。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在这危急存亡的时刻,舍生取义。
    而那挡在寤生身前的人,却是公子吕——老郑伯的幼弟、寤生的叔父。
    公子吕比起寤生,大了不过十几岁。素来喜爱军事,行军打仗、舞刀弄剑都颇为娴熟。虽然也已步入老年,但身子仍旧孔武有力。
    因此,他这会儿虽然手臂受了伤,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用简单撕下一截袖子,包扎了一下,便不再关注。
    可寤生看到公子吕受伤,却不能做坐视不管。他快步走上前去,问道:“叔父的伤势怎样,可需要我召医官来给叔父疗伤?”
    公子吕摇摇头,神色自若地说道:“不妨事的,这点小伤,老臣还是忍受的了。”
    寤生又要出言感谢,却被公子吕挥手制止。公子吕径直向叔段走去,围在四周的侍卫稍稍散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走到叔段面前,公子吕挥手一记耳光打在叔段脸上。
    叔段一侧脸上瞬间红肿起来,可在公子吕面前,他却不敢有任何怨言。
    因为某件已经过去很久的事情,他无法在公子吕面前问心无愧、理直气壮。
    公子吕一记耳光打下后,恨铁不成钢地对叔段说道:“段儿,你母亲尸骨未寒,你却来都城作乱。你是忘了你幼时起过的誓言吗?”
    看着公子吕因激动而颤抖的身躯,还有花白的鬓发与长须,叔段低下头,小声辩解道:“叔父,段儿不敢。只是姬寤生……兄长他逼死了母亲。他才是不孝之子。”
    “那便是你谋逆的理由?!”公子吕厉声质问道。
    面对公子吕的威压,叔段再也不敢出言顶撞,只能闷声不吭,保持沉默。
    这时,公子吕又高声喊道:“寤生!”
    寤生闻言,忙走上前来,以晚辈之礼,躬身拜道“叔父。”
    看着姬寤生的样子,公子吕满意地点点头,脸色却依旧冰冷严肃:“知道我为何不叫你君上吗?”
    寤生恭敬地答道:“因为叔父要处理的,是咱们的家事。”
    公子吕手抚长髯,又点点头道:“还算你明白。你既然知道此为家事,如何却对你的胞弟刀剑相向。”
    “侄儿错了,侄儿这就改。”寤生再次执晚辈礼拜道。
    说罢,寤生示意围在叔段身边的侍卫撤走。
    叔段却仍是瞪着寤生,目中尽是雄雄怒火。
    这时,无名躺在地上开口道:“公子吕,你若是当真想处理好家事,就应当好好问问清楚,寤生对姜夫人做了什么?”
    听到无名的叫喊声,公子吕颇为不悦,冲着无名那边冷脸说道:“不劳先生费心,此事老夫自会操持。”
    说罢,公子吕又转向寤生,沉声问道:“寤生,你说说吧,你到底做了何事,让他们都说你是逼死母亲的。”
    寤生脸色骤变,有些为难地答道:“叔父,此事不能说?”
    公子吕顿时蹙眉厉声道:“有什么不能说?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然做了,为什么不敢承认?”
    公子吕的威压让寤生不敢违抗。无奈之下,寤生只好低声说道:“此事……此事关系到公室颜面。”
    听了无声的答复,公子吕顿时恍然,小声问道:“哦……是关于叔段的事吧?”
    寤生脸色微变,不敢相信地问道:“叔父你知道?”
    “知道。”公子吕坦然答道。
    “那你可知那位先生……”寤生脸色有些难看,侧脸向无名那边,对公子吕示意道。
    “是他?”公子吕匆匆走到无名身边,低头看向无名,摇摇头轻叹一声。
    无名本就对公子吕破坏了自己的计划而记恨不已,此时又见他在自己面前喟然长叹,登时怒火中烧,放声骂道:“老不死的,你少在那唉声叹气的。”
    众臣听到这话,都以为无名在自寻死路。
    不料,公子吕没有搭理无名,转身回到叔段面前,说道:“段儿啊。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现在,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叔段抬起头来,却不敢直视公子吕的双眼,丝毫没有底气地说道:“叔父,你不要为难我……”
    “哼,叔父的话已经不管用了是吗?”公子吕声色俱厉,让在场的众人都为之一颤。整个大殿中的气氛,似乎在这一刻压抑到了极致。就连殿外偶尔惊起的蝉鸣,此时也噤了声。
    叔段再次低下头,语声低微说道:“不敢……”
    公子吕闻声,神情略有舒展。
    殿外似又有蝉鸣响起,只是声音低回,若有若无。
    一声叹息后,公子吕语声温和地劝道:“段儿,你听好,你和寤生是亲兄弟。什么君臣义可以不要,但不可伤了手足之情。即便寤生有错在前,倒也不是你谋反的理由。如今,你母亲新丧,尸骨未寒。丧礼尚且未办。你俩若要在此时反目,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叔父,我……”叔段望向无名那边,面色有些犹豫。
    公子吕见状,笑着说道:“段儿,那位先生那里,我来替应付。”
    说罢,公子吕又一次走回无名身边。这次,他伏下身来,注视着无名,语声和缓道:“无名先生,如今段儿也已经动摇,你可否答应先行撤兵啊?”
    无名犹自愤愤不平,开口便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痴心妄想。我既然领兵前来,如何肯轻易退去。今日我就是死在这里,也要从姬寤生的身上扒层皮下来。”
    公子吕却反常地并不恼怒,只是直起身来,不再以礼相待,平静地说道:“你且冷静些。你想死,老夫也不拦着。可你还要逼着叔段和你一起死吗?”
    “我会保护他的……”无名说着像挣扎着从地面脱身,却被那几根大戟压得死死的。
    见状,公子吕摇摇头,说道:“如今,你自顾不暇,谈何保护他。不如听老夫一句话。让段儿在此将明日的丧礼参加完,我便送你们二人回京地去。有我在没意外,你二人的安全自然可以保障。”
    “……我凭什么相信你?”无名的内心此时已经有些动摇,但他担心公子吕出尔反尔,是以带着些警惕地问道。
    但见公子吕手捋花白的胡须,缓缓说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兄长走的那天,姜夫人也曾把保护叔段的想法拜托给我。有些事情,你了解的,并不够多。”
    无名看了一眼低着头不敢说话的叔段,终于答应道:“那好,我姑且信你一次。”
    这是无名深思熟虑后的答案。他可以不死长生,但叔段不能。叔段是他的孩子,也是姜夫人在世上的另一份牵挂,因此,他必须好好守护。
    见无名已然答允,公子吕问道:“城外的兵马可以撤了吗?”
    无名不以为然道:“明日我们离去,自会带走。但走之前,还是留在那里罢,这样才能心里踏实。”
    “也罢,随你吧。”公子吕无奈地摇摇头,接着转向寤生,说道:“寤生,放人吧?”
    “是,叔父。”寤生道。
    寤生一挥手,侍卫撤去,无名也从地上爬起身来。
    便在这时,殿外急匆匆跑进一名宫人来,大声喊叫道:
    “报——不好了!不好了!”
    寤生脸色骤变,略带怒色问道:
    “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
    那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道:
    “城外、城外的兵马,开始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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