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她前段时日频繁召幸后宫,张瑾的眼底泛起凌冽的光。
    先前故意置气,才不曾去管那些人,如今无论是谁,他都不会再让了。
    张瑾等姜青姝睡着,就起身换了衣服走出暖阁,天亮不久,殿外把守的千牛卫刚换了班次,再远一点,便是邓漪在阶下与谁说话。
    那人举止有礼,态度谦和,身后跟着几个宫人。
    梁毫注意到司空的目光,上前压低声音,“那位便是兰君。”
    燕荀。
    燕博易的那个儿子。
    张瑾负手而立,深深地朝那边看了一眼,冷声说:“陛下龙体有恙,正需要休息,若此时有人明知如此还要求见,简直其心可诛。”
    梁毫听着司空这一番意有所指的话,余光悄悄瞟着那兰君的身影,忙应和道:“您说的是,陛下召他,下官也会劝谏拦着。”
    张瑾冷漠地转身,拂袖离去。
    那边,邓漪还在与燕荀说话。
    “兰君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邓漪觉得奇怪,兰君不像侍衣那么黏着陛下,平时若没有陛下宣召,他倒是安分守己不会主动求见。
    怎么侍衣那边刚走了没多久,兰君却过来了?
    “我听闻陛下身体不适,今早没有上朝,实在担心,这才备了一些滋补的汤药过来求见陛下。”燕荀温润地笑着,想起今天方才无意间听到的消息,本来这样的事,他就算知道了也不敢随意打扰天子,但听说其他侍君都在争着过来表达关切,自己若不如此,只怕会被有心人说不够关心天子。
    只是他一路过来,却没看见别人,反而只有邓大人站在那儿。
    燕荀试探道:“不知陛下此刻……”
    邓漪笑容疏离客气,淡淡回绝了他:“陛下此刻正在休息,兰君的心意,臣会代为向陛下转达。若要求见陛下的话,便未时以后再来吧。”
    燕荀有些失落,却对这样的情况有一丝心理准备——虽然在别人眼里,他近来备受盛宠,连贵君都因此有些针对他,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与皇帝独处时,他总有一种惶惶不安、心里不踏实的感觉。
    他总觉得还没看透帝王心。
    赏赐有,宠幸有,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所以他想写家书的事,至今都不敢直接提出,哪怕身边的亲信都建议他尽早向陛下言明,以陛下最近对他的宠爱,这种小事一定会答应他的。
    但燕荀就是迟迟无法开口,听了邓漪的话,他就离开了。
    而在他离开不久,听闻女帝有恙的霍凌也早早入了宫,只是这少年有分寸,一看到邓漪,就问:“陛下现在还好吗?”不等邓漪回答,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妥当,挠头道:“我……我要不晚些再来……”
    虽然霍凌已经是宣威将军,但千牛卫中郎将的身份并没有被削去,这给他进宫也提供了很多便利。
    这小将军似乎来得很急。
    自从听说了“天定血脉活不过四十五岁”以后,他就好像陷入了一种艰难的困境,开始怀疑当初从军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是像段将军一样为先帝开疆拓土四处征战、一生却只能见得寥寥几面。
    还是日复一日地陪伴在她身边,珍惜每一刻,以免再有殿下那样的遗憾,连最后一面都错过了。
    他还没有想清楚。
    经历过君后离世后,霍凌最怕的事就是生死离别,一听说女帝染恙罢朝的消息,几乎都要吓得应激了,脑袋一热就进了宫,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一别于方才对燕荀的冷淡态度,邓漪一看见霍凌,便笑着说:“小将军莫急,陛下只是喝多了酒没睡好,睡醒了就没事了。”
    霍凌:“哦,好,那我还是等着吧。”
    少年将军想了想,反正今日无事,干脆走到内禁军那边,和他们一起守着殿门。
    他仰头望着皇城上方的天空。
    天朗气清,一碧如洗。
    这样四四方方的天空,他曾站在这里仰头看了好多年。
    却发现还是这里,最安心。
    ——
    到了正月,前去山南东道的秋月已传消息回京,大致汇报了一下山南东道的现状。
    山南道覆盖盆地平原等,之前闹过藩镇叛乱,二十年前曾有过不少百姓流离失所,经济与漕运上却是重中之重,秋月去打探了一下当地的商贾,严重的问题倒是没发现什么,甚至意外发现这里商业经营不错。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山南道的状况远比朝中所了解的要好很多,秋月在宫中时,皇帝批阅的许多奏折也有给她过目,自然知道山南道多发自然灾害,印象里发展滞后,每年上交朝廷的赋税也不多,甚至连贡品都要差一截。
    秋月在密信中写:“臣怀疑是山南东道节度使燕博易有意藏拙,其中或有缘由,陛下可派人查之。”
    裴朔那边,正月十四,立春之后,他也以巡察御史的身份抵达山南东道,一切从简,在燕博易的安排下住下之后,便开始按例照刷文卷。
    这二人,一明一暗,一个在衙门中忙碌,吸引了当地官员的注意力,一个在民间暗中奔走,女儿身虽惹眼,却也让人放松戒备。
    而燕博易之子燕荀,整日被关在后宫,消息与外界全然隔绝,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也不影响小皇帝传召他的次数渐少。
    ——这事是张司空亲自向女帝开口说的,说既然眼下是监察御史巡查山南东道的时刻,那身为天子,也应该和少召见燕节度使的儿子,以免让朝中官员们都觉得,天子会因为枕边风而处事偏颇。
    话是冠冕堂皇。
    但张瑾到底是为了天子名声,还是为了私心,他自己知道。
    兰君被召见的次数减少了一半,但侍衣却没有减少。
    因为傻子不用提防。
    或者说,就算不是傻子,他的威胁也犹如渺小的蚂蚁,不值一提。
    但姜青姝觉得有点不太好,因为她能看到灼钰的实时。
    【侍衣灼钰跪坐在殿角手握茶笕,看似专心打着茶沫,实际上看中观察着司空张瑾旁若无人地和女帝相处,怨恨张瑾的出现破坏了自己和女帝之间的感情,恨得眼睛都要滴血了。】
    姜青姝:“……”
    这里需要声明一下,朕实在没有这样的恶趣味!朕才不会像古早霸总那样一边跟别人秀恩爱还一边让某人跪在那看着,那很尴尬好不好!
    是张瑾这个逼。
    他就是要挑灼钰在的时候来,理所当然地把人家排挤了,仗着人家是“傻子”什么都不懂,打发他去一边。
    她见朝臣和见后宫的装束不一样,见朝臣自是要仪态端庄、有天子威仪,而见侍君穿常服就好了,随便穿寻常女子的裙子,怎么舒服怎么来,也不必戴冠冕。
    “陛下喜欢吃青枣还是樱桃?”
    她披着宽松的外衣坐在一边吃着糕点,张瑾就坐在她不远处,替她拿着笔批奏折,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她抬头,“啊?”
    张瑾用左手食指指腹敲了敲面前的奏折,“河北道节度使上奏提及贡品之事,陛下喜欢什么,便让他多献些来。”
    姜青姝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樱桃吧,甜。”
    张瑾继续悬肘书写,写完了这一封,又去拿下一封,这种在学霸屁股后面划水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打着哈欠凑过去看,垂散开的乌发扫落在他的手背上,缠上了他晃动的笔杆,并且越绞越紧。
    张瑾只好停笔。
    他抬头。
    “陛下。”
    “怎么啦?”
    他看着眼前眉眼鲜活、却故意装傻的少女,再次垂下眼睛,淡淡说:“这支笔不好用了,借用一下陛下的笔。”
    “好。”
    他拿起案上的朱笔,抬眼看着她,她的发丝被狼毫牵着,眼眸水亮,离他近在咫尺。
    本朝女子多喜花钿,民间有言“小髻簇花钿,腰如细柳脸如莲”,便是女官也喜好装扮,唯独女帝最是简单,从不施粉黛。
    她盛妆也无用,满朝文武更没人敢直视她的脸。
    除了张司空。
    张瑾见过她涂脂抹粉的样子,很好看,他这一生都不会娶妻了,梦中若有,也当是这样的美色。
    张瑾忽然抬起笔尖,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第181章 巡察使10
    一点朱红,红艳似火,瞬间点亮了她的眼角眉梢。
    姜青姝一愣,故作不悦,“放肆。”一边这样说,一边好奇地起身去找铜镜,照了照,觉得还挺好看。
    她回身道:“好吧,看在爱卿画技不错的份上,姑且原谅你了。”
    张瑾淡淡笑了,朝她招了招手,姜青姝又重新坐回去,看着男人伸手过来,修长的手指拨开她散落的乌发,去解缠在笔杆上打结的发丝。
    他的动作很专注,理好了她的发丝,还帮她掖在耳后。
    他做这些动作时,姜青姝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看。
    张瑾一贯对别人冰冷严肃,但自从上次与他解开心结之后,他便不知不觉对她放温柔了态度。
    也许是弥补。
    也许是认清了什么。
    甚至偶尔还淡淡笑一下,虽然笑容很不易捕捉,大多时候神色都很平淡。
    姜青姝扬睫望着他,张瑾被她看久了,微微抿紧唇,低声问:“在看什么。”
    “朕在想,司空这几日心情应该不错。”
    “臣……”
    他垂眼,重新拿起笔,“……的确心情甚好。”
    张瑾此生活到这个地步,早已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对什么都是淡淡的,权当消遣。
    所以,旁人被物欲左右时,他反而能平静地坐在案前处理公务。
    处理案牍之余,若身边有心上人为伴,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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