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第一反应是小郎君在外面玩脱了,郎主要堕人家姑娘的胎了,他一边煎药,一边想着小郎君可真是情路坎坷,摊上这么个天天棒打鸳鸯的兄长。
    当夜,那药被送到书房。
    烛火长燃,蝉鸣起伏。
    张瑾负手站在窗前,侧影拓落一道凛冽的影子,他垂睫看着那碗药,薄唇抿得死紧。
    那一日的记忆还总是时不时在闪现,令他头痛不已,每每忆起,都备受煎熬。
    就当是一场噩梦。
    他闭了闭眼。
    正要端着药一饮而尽,屋外忽起风声,他颇为敏锐,立刻放下药碗,随后就见少年推门冲了进来。
    “阿兄!”
    他嗓音雀跃,兴高采烈。
    明媚漂亮的少年从夜色中奔来,衣袂还沾着夜里的寒露,他似乎是刚听到兄长回来的消息就跑了过来,整个人都风风火火的,“阿兄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等我做什么。”
    张瑾并未抬眼看他,下意识用衣袖略微挡住药碗。
    少年没心没肺地笑着,摸了摸脑袋,“我是想谢谢阿兄,愿意成全我和七娘。”
    张瑾一顿,“什么?”
    少年甩了甩身后的马尾,嬉笑道:“虽然七娘没有跟我说,但我知道,七娘那天晚上能来见我,定然也有阿兄的默许。”
    阿兄能接受七娘,他很开心。
    这少年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张瑾的侧颜被烛火照着,影子晃晃悠悠,显得那张脸阴翳晦暗,他沉默地站着,没有说话。
    若是之前,张瑜或许会打住。
    但他和七娘解开了误会,这几日实在是太开心了,为了和兄长分享快乐,他硬生生憋了好几日,此刻非要说出来不可。
    这少年从小到大皆是如此,一旦碰到什么开心的事,都会第一时间跟自己的兄长分享,今日也是,他一直在跟兄长喋喋不休地说他和七娘的事。
    “那天,我带着七娘放了花灯。”
    “我去宋府帮七娘解围,七娘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我还一直提心吊胆的。”
    “谁知道那个秘密是,她并不是真正的新娘子。”
    少年一说到那件事,一双漂亮的乌眸瞪得又圆又亮,隐隐剔透生光。
    他缠着兄长滔滔不绝,还兴致勃勃地和张瑾聊起八卦来,“对了,那天我还撞了一件极为荒谬的事,阿兄你绝对想不到!就那个宋家长子,叫宋什么……宋朗?他居然觊觎自己弟弟要娶的夫人,还想和崔娘子生米煮成熟饭,简直是个无耻之徒……”
    张瑾:“……”
    第77章 无耻之徒8
    没有人不喜欢聊八卦。
    尤其是这种罕见的丑闻。
    张瑜知道兄长那天也赴宴了,那府上的主人兄长也认识,所以他更想跟兄长分享八卦了,便说:“兄长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看见那人鬼鬼祟祟,还以为是什么歹徒,谁知道这是新郎官的兄长,冲进来的那些人一看见他,表情可好玩儿了。”
    “后来我蹲在房顶上,听到他们说,新郎官的兄长,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欢崔娘子了。”
    “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同意他弟弟娶崔娘子?为什么又要在成婚这一天反悔,打扰别人的好事?”
    “真是稀奇了,怎么会有人喜欢弟弟的女人呢?”少年很是费解地说:“这不是有违人伦的事吗?”
    张瑾:“……”
    清寥人影映在碧纱上,馥郁的沉香徐徐吞吐,逐渐盖过了那突兀的药香。
    张瑾的袖子微微掩着药碗,听到那话,眼尾无声抽搐了一下,唇抿得更冷。
    他说:“她让你去你便去么。”
    这话没头没尾。
    但张瑜立刻就知道,兄长话中的这个“她”,是指七娘。
    若不是张瑜去了,被大理寺卿撞见,张瑾也不会判断失误,被女帝以他为要挟引入宫中。
    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少年抬眼,直白道:“因为我相信她,七娘才不会害我。”
    “天真。”
    “我觉得我没有看错。”少年双眸清亮,很自信地说:“虽然七娘有时候也脾气,但她是个讲是非的女子,若是要算计谁,那个人肯定也是做了什么坏事,活该。”
    活该的张瑾:“……”
    男人面色更冷,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
    “而且,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那个宋朗岂不是要得逞了。”
    张瑜还在说,语气非常固执:“能揭穿这种觊觎弟弟夫人的险恶之徒,我觉得我也不虚此行。”
    张瑜古道热肠,最喜欢做这种行侠仗义的事,这样的事委实对他胃口,他甚至还有点儿后悔没有把那个宋朗多踹几脚。
    呸。
    真不要脸。
    对女孩子家下药,连人家的名节都不顾,这算哪门子喜欢?
    如果是张瑜,他绝对舍不得这样对七娘,而且别说什么生米煮成熟饭了……
    他这几日,单是回想起那天在河边抱七娘,都情动心乱。
    夜耿耿而难寐。
    张瑜有些说累了,便拿起兄长书房的白玉瓷壶倒了一盏清水,仰头一饮而尽。
    而张瑾背对着他,听到他的话,愈发头痛欲裂。
    他只觉一股火意在胸腔乱蹿,无法疏通排解,憋得五内俱焚,窗外摇晃的树枝落在他寂静的双瞳里,好似地狱里伸出的鬼爪,拖着他往漩涡里沉沦。
    他闭了闭眼,不欲在这种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冷声说:“阿奚,你先回去歇息。”
    少年润完嗓子,又委屈地看向张瑾,心道他等了他这么多天,怎么才唠了两句,兄长就要逐客了?他坐在桌前趴了下来,支着下巴眼巴巴地瞅着他:“可是我还想和你说话。”
    “听话。”
    “我们很久没好好说话了。”
    “我很忙。”
    “那好吧……”少年歪头想了想,关切道:“周管家说你这几日都很忙,兄长你也要记得好好休息,不要太劳累了。”
    张瑾:“嗯。”
    “你每次都只是嗯,但事后还是不注意。”张瑜认真地说:“阿兄这么忙,还总是操心我的事,我虽然很喜欢七娘,但更担心你,周管家说你总是有话憋在心里不说,忙起来还老是一夜不睡。”
    张瑾并不是擅长表露情绪的人,习惯以冷漠的姿态示人,但偏偏弟弟是一团滚烫的火焰,有时候即使不擅长,也不忍心完全无视他。
    他面色稍缓,偏头朝他淡淡颔首,“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不打扰兄长了。”
    “好。”
    少年起身,抬手朝兄长一施礼,随后往书房外走。
    张瑾见他走了,这才重新撤开袖子。
    他垂睫望着已经冷却的药,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双手端起来要喝。
    结果张瑜又折返了。
    “对了。”
    那少年好像又想起什么事忘了问,又杀了个回马枪,兴奋地探头进来问:“阿兄,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七娘?我想她……咦?你生病了吗?”
    张瑾:“……”
    他喝药的动作就这么被看见了。
    有那么一瞬间,张瑾倒当真是有些慌乱。
    想他聪明一世,无论行善还是作恶,皆无所畏惧。善是坦荡磊落,作恶亦是无畏无惧,从来没有这样遮遮掩掩,好像见不得光过。
    刚饮了半碗药的男人微微垂睫,勉强保持镇静,继续把剩下的喝完,把药碗放下来,以袖子擦拭嘴角,平静道:“最近有些受凉,不必担忧。”
    张瑜的目光在那药碗上转了转,迷茫地“噢”了一声,“大夫看过吗?”
    “嗯,无碍。”
    于是兄弟二人又无话了。
    其实大夫并没有看过,不管怀没怀孕,才几天都是诊断不出来的,而且就算怀了,张瑾也不会让别人诊断出来,更不会允许自己生孩子。
    那太荒谬了。
    荒谬的事,仅此一次就够了,他决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张瑜望着兄长,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兄长今天有点怪怪的,神色比平时要冰冷压抑很多,而且似乎还有点……疏远他?
    是错觉吧。
    可能是兄长太累了。
    张瑜方才被打了岔,又想再问一遍什么时候可以见七娘,张瑾仿佛知道他又要开口,冷淡道:“你且等着,我让人给她传信便是。”
    他立刻眉开眼笑,“好嘞,谢谢阿兄!”
    少年的脑袋“咻”的一下缩回去了,他关上门,在夜风中撑了个懒腰,又哼着小曲儿溜达到小厨房,叮嘱厨子做了一碗安神汤,让人给兄长送过去。
    随后他坐在七娘曾经待过的屋子屋顶,望着月亮,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个小木雕继续雕刻。
    他想送七娘一些东西,但思来想去,觉得京城的小娘子们都锦衣玉食,应该什么都不缺,那干脆就送她一个雕刻的小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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