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糊地“嗯”一声,继续在景璘送我的狐裘披风上做针线。
    “太上皇不一样。”骨力南道,“除了他,你难道还能想到别人?”
    “当然有。”杜婈道,“还有郑国公。”
    骨力南愣了愣,我也愣了愣。
    “郑国公?”骨力南也看了看我,“便是娘子的兄长,那日在马毬场上的司礼官?”
    我说:“正是。”
    骨力南了然,再度瞥向杜婈,意味深长:“我在中原游历时,每到茶舍饮茶,总能听到说书人讲些英雄救美的典故。原来,杜娘子也喜欢这等情趣。”
    杜婈的面色微红,也冷笑一声:“我喜欢什么,不必王子多虑。王子还未得大位,还是先莫想太多才是。”
    骨力南不理她,只看向我:“娘子打听葛班和韩之孝的关系,莫非是想从葛班的身上入手,推韩之孝一把?”
    我笑了笑。
    骨力南确实是个适合做上位者的人,对阴谋诡计天然敏感,可无师自通。
    “问问罢了。”我说,“与此相较,有一件事更为重要。王子迎娶葛班女儿的事,如何了?”
    ——
    葛班用一个女儿来交换骨力南手上那富贵生意,显然是大赚的。
    骨力南都戎王的命令毕恭毕敬,不但将账册和管理生意的随从都送给了葛班,还将一把黄金钥匙交到了葛班的手上。他告诉葛班,自己在北戎的故都长天城有一座宝库,里面存放着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宝。如今葛班既然愿意将他的女儿嫁给他,那么这些财宝就都是他的聘礼。
    葛班大喜,一面派人去长天城将财宝取来,一面对骨力南大加赞赏,且愈加热心地推进婚事。
    到了第五日,双方已经定下了成婚的日子。按照北戎的习俗,在此之前,要请一场订婚宴。
    双方都是王公贵胄,这订婚宴自也要在王庭之中举办。据侍女说,葛班喜欢排场,得意之下,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向所有人炫耀他的权势和财富。北戎所有的部族首领,他都邀请了。就连戎王被被他说动,答应出席这宴席。
    骨力南每日都会将他随身佩戴的宝刀看一看。
    也是这些日子,他每日宾客盈门。
    各方部族得知了这婚事,纷纷派使者来上门贺喜。他光明正大地接见这些使者,有些还会见上许久。
    我知道,他动手的日子不远了。
    而在订婚宴之前,王庭之中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平朔城的和谈推进不力,陷入僵局。戎王提出的条件,是天朝割让千里水草之地,天朝不但一口拒绝,还要求北戎后退千里,并保证永不南犯。
    消息传回王庭,引起一阵哗然。
    在那边主谈的屠甲是戎王的岳父,在国中地位崇高,也深得戎王敬重。葛班不敢得罪屠甲,于是退而求其次,将矛头对准了韩之孝。
    韩之孝虽然没有出面和谈,但和谈之前敲定各项主张的会议是他主持的。
    据骨力南说,那会议最终商量下来的结果,让戎王很是不满,几乎每条都改得面部全非。但这并不妨碍葛班指责韩之孝里通天朝,有意毁了和谈,是天朝的奸细。
    杜婈听得这事,一脸莫名其妙。
    “这葛班也嚣张了些,就这般信口雌黄,也没人管一管?”她说。
    骨力南擦拭着他的镶宝弯刀,神色悠然。
    杜婈看着他:“王子现在可是葛班未过门的女婿,此事莫不是与王子有关?”
    骨力南不置可否,从容地将弯刀收起来。
    “我还未等大位。”他说,“还请女史莫想太多。”
    ——
    葛班对弄倒韩之孝,似乎是志在必得。
    骨力南这边,为订婚宴和婚礼做的准备一日比一日热闹;而韩之孝那边,情势却像这隆冬的天气,愈发寒冷瘆人。
    我听说,韩之孝的两名属官被戎王的人带去问话,当日就下了狱。
    这天深夜,我再度被叫醒。
    “主人说,客人来了。”婢女低低道。
    我一个激灵,随即起身穿衣。杜婈没有重蹈上回的覆辙,也穿好衣服,跟了过来。
    来到那密室里,韩之孝已经等在了里面,正与骨力南说着话。
    见我来,二人停住了话头。
    韩之孝面沉如水,不多言,在我面前下拜一礼。
    “韩某那日听娘子一言,茅塞顿开。”他说,“王子和娘子有何吩咐,在下悉听尊便。”
    我看向骨力南。
    他也看着我,灼灼的目光之中,带着得意。
    “先生请起。”我微笑,双手将他搀起来,“先生愿意回头,乃大善之事。”
    “在下先前未曾回应,乃是心中还有一样隐情,只是未敢启齿。”他说。
    “何事?”
    “国公死于北戎之手,而在下投了北戎。”他说,“娘子难道不恨在下?”
    我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杜婈。
    “这位是杜娘子。”我说,“她是杜行楷杜先生的独女。”
    韩之孝一惊,打量着杜婈,有些不可置信。
    “她为了大义,不惜以身犯险,亲自随我到北戎来。”我正色道,“她有如此器量,难道我却没有么?”
    韩之孝的目光动了动,眼眶微红,再度一揖。
    “国公的尸骨,在下知道在何处。”他说,“在下曾在他墓前立下誓言,此生拼死也会将他送回故土。”
    第三百零三章 酒宴(上)
    听到韩之孝提起父亲,我的心跳快了起来。
    景璘也说过,他会帮我将父亲的尸骨带回去,但峰回路转,如今他在平朔城,我已经在北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机会。
    我的脸上仍保持平静:“多谢先生。”
    说罢,我看了看骨力南,道:“想来,二位方才已经商议了一些事?”
    “正是。”骨力南微笑道,“韩先生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夺得王位。”
    我颔首,道:“想来,韩先生已经找到了明主。”
    韩之孝道:“在下仍坚持先前所言,只为苍生谋福祉。戎王既已经容不得在下,那么在下尽忠无益。若王子可听从在下之策,造福于民,那么在下就算背上那许多骂名又有何妨。”
    杜婈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出声。
    我继续道:“只是王子虽胸有治国韬略,当下却势单力薄。只怕就算将戎王杀了,北戎也会陷入纷争之中。当上戎王,最重要的是能够弹压各部。此事,不知先生打算如何相助?”
    “各部不足虑。”韩之孝道,“当下北戎最大的部族,一是乞力咄,一是图善,一是葛班。三者不相上下,其他人,不过唯三者马首是瞻。乞力咄与王子关系亲近,自不在话下;而当今戎王所依靠的,是葛班。戎王若被杀,葛班部必不会善罢甘休。故而王子真正要解决的,就是葛班部。”
    骨力南道:“订婚宴之时,葛班及其部贵族皆到场,可一网打尽。”
    韩之孝却摇头:“葛班部的人马不少,到宴的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你杀了他们,部众如何乐意?要是他们号召附属诸部反叛,便会像娘子说得那样,让北戎陷入纷争。如从前每一次一样,无不是杀得人头滚滚,民不聊生。”
    骨力南道:“莫非此事可避免?”
    “自是可避免。”韩之孝道,“王子是葛班的女婿,如今可照例将婚事办了。至于葛班等人,王子将他们羁押在王庭,部众投鼠忌器,自会听王子号令。”
    骨力南想了想,笑一声:“莫不是你们中原说的那挟天子以令诸侯?”
    “正是。”韩之孝道:“与此同时,王子应当效法历任戎王,与葛班及图善联姻,如此,就算诸部有不臣之心,也可暂且安抚。日后,王子可对那些不服的部落施以分化之计,使其不能成势,这戎王之位,王子可稳坐。”
    骨力南看着韩之孝,忽而向他行了个胡礼。
    韩之孝忙将他搀住,道:“王子这是做什么?”
    “中原古有圣贤,如伊尹、吕尚、周公,皆因辅佐之才,开创盛世,故流芳千古。”骨力南道,“韩先生于我,便是北戎的伊尹、吕尚、周公,得君如此,我当待先生为上宾。今日在此,我向昆仑发誓,日后若负先生,暴毙荒野,恶鬼为食!”
    韩之孝目光动了动,亦向他一礼,却道:“在下才学疏浅,圣贤之名,断不敢当。蒙王子厚爱,在下感激不尽,却有一请,未知王子意下。”
    “哦?”骨力南道,“先生但说无妨。”
    韩之孝道:“望王子应许,北戎永不侵中原。”
    骨力南愣住。
    我和杜婈也愣住。
    骨力南看了看我们,好一会,笑了起来。
    “先生此请,正合我心。”他温声道,“先生放心,我应许了,断不会食言。”
    韩之孝望着他,双膝跪下,郑重地伏拜一礼:“臣当尽力辅佐大王,万死不辞!”
    ——
    这场会面,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方才别过。
    回到帐中的时候,我发现杜婈一直皱着眉头,似心事重重。
    “怎么了?”我问。
    她看着我,忽而道:“娘子,我以为那韩之孝,断不可留。”
    我讶然:“怎讲?”
    “你可听他说了什么?他要辅佐新王也就算了,让北戎避免陷入纷乱,保北戎基业。”她朝外头看了看,压低声音,“他可是中原人!虽先前确实情有可原,不算叛国,可如今又算什么?当初先帝被俘,中原纷乱,北戎想着的可是继续南下趁火打劫。难道如今轮到了北戎,韩之孝这中原之人,竟要帮着它稳定王庭?北戎得利,中原就要失利,此事,我断不认可。”
    我看着她:“韩先生对中原与北戎的看法,我上回与你说过,你可还记得?”
    杜婈道:“记得。”
    “向我复述一遍。”
    杜婈的记性倒是好,那夜,我转告她的韩之孝主张,她倒是一点不落地说了出来。
    我问她:“你觉得这主张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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