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走着,除了车轮颠簸的声音,无人说话。
    外头的太阳不大,淡淡的阳光,从半开的车窗帘子上透进来,落在他放在小腹部的手上。
    那手指修长,手型很是好看,纵然被晒黑了些,也依旧优雅漂亮。
    我盯着,忽而想起明玉她们当年痴迷他的时候,这手也是她们垂涎的对象。
    爱屋及乌罢了,我的手也长得不差。我瞥了瞥自己的手,觉得自己着实无聊得很,收回目光。
    可这马车里,能做的事着实不多。没多久,我的眼睛又转了回去,目光上移,落在他的脸上。
    这马车虽摇摇晃晃,但他似乎一点也不受打扰。相反,双目闭着,睡相很是踏实。
    由于臂伤,这些日子,我和他相处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睡着的。
    但奇异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厌烦。
    也许是因为,他睡着的时候,那脸上的锐气尽收,全然无害。而在这样的时候,我也可以暂时忘记他是谁,忘记我们之间的算计,不带任何心思地看着他。
    就像是很久以前一样。
    我靠在车壁上坐着,看着他,有些出神。
    虽然我早已经像菜场里讨价还价一般,跟他谈好了成婚的条件。可如今,洛阳快要到了,我才忽然有了这事情近在眼前的感觉。
    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无法回避。
    就算我要走,那也是三年之后的事。这三年里,我和他仍是夫妻。
    所以,夫妻要做的事,我们也要做么?
    马车碾过路上的坑,晃了一下。
    我的心似乎也跳得快了些。
    在我当初的设想之中,当然是像明玉那样,只占据着中宫名分和权势,别的一样不给。在宫里,兴许明玉身边的近侍、景璘和我才知道,帝后二人别说行那夫妻之事,连睡一起也从未有过。就算是当年的大婚之日,明玉也是冷冷地告诉他自己癸水来了,让他在宫里自己找个地方歇着。
    当然,要做到这个地步,不能少了景璘的配合。每每提到明玉,他都是一脸嫌恶的样子。在这件事上,二人真真正正做到了你情我愿,夫唱妇随。
    而我和他么……
    马车又晃了一下,比方才更剧烈。
    我看到他的眼皮动了动,忙转开目光,看向别处。
    然后,我发现这是虚惊一场。
    上官黛。心里那声音又好气又好笑,你慌什么,像做贼一样。一不做二不休,胆子大些!他不能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这是说好的!
    没错。
    我深吸口气,打起精神,从车窗望向洛阳的方向。
    仿佛一个昂首挺胸迎接腥风血雨的壮士。
    ——
    于我而言,洛阳并不陌生。我对它的熟悉,仅次于京城。
    上官家起于洛阳,在城内有府邸,在城郊也仍有祖传的田宅。虽然当年我家落罪的时候,父亲名下的家宅田产都被朝廷抄没了,但上官家是个大族,其他的族人并不曾伤及分毫。故而在洛阳,我仍有许多的亲戚。
    这里也是我外祖家所在,我母亲出嫁前,一直生活在洛阳。两家是世交,她与我父亲也是自幼定亲的青梅竹马,年纪一到,他们就成婚了。没多久,我父亲去京城做官,我母亲也跟了过去,生下了兄长和我。
    当年,外祖父的身体并不好,听到我们家获罪的消息之后,他忧虑交加,病情加重,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这事,是我在宫里出家之后,龚昭仪打听了告诉我的。我是个罪人,无法到洛阳去奔丧,就只能在玉清观里偷偷设了香案,为外祖父念经超度。
    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关于洛阳这边的消息。我知道人情世故,秦叔曾为我打探过,说他们一切安好,并不曾因为我家而受牵连,我也就不再多问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手足(下)
    洛阳并未遭受战火毁坏,无论城门还是城墙,皆是熟悉的模样。
    作为东都,洛阳亦有皇宫,名曰紫微城。但太上皇并不住在紫微城里,而是住在紫微城西边的上阳宫。
    这上阳宫独立于宫城之外,有单独的城门,可从城郊径直入内。
    先前兄长曾说,我的庶母和弟妹们都住在了洛阳老宅里。我们此来洛阳,本意是探望他们,那么到了洛阳之后,自然也该到老宅里去,而非到上阳宫。
    我想着,到了洛阳城外,我就该与太上皇分道扬镳。
    他坐上那专门为他备下的马车回宫,我则与兄长一道回家。
    当一行人到了城外的时候,果然,队伍停了下来。林知贤亲自过来请太上皇登上御驾,回上阳宫去。
    太上皇却道:“众卿先行一步,朕入城一趟,稍后自会回宫。”
    林知贤露出讶色,看我一眼,随即收敛起来,道:“城中尚未有迎驾准备,如今黄昏将至,上皇还是先回宫歇息,明日再入城。”
    “不必。”太上皇道,“朕意已决,卿退下吧。”
    林知贤不多言,行礼告退。
    车马走起之时,我望见杜婈从她的马车里下来,似乎正向林知贤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不一会,她面色一变,朝这边看来。
    可我和兄长的马车已经在侍卫们的簇拥之下,往洛阳的厚载门而去。
    但凡长了眼睛,也不会对这些视而不见,与我打什么赌。我腹诽着,看向身边那个与我打赌的傻子。
    “我和兄长识得路,不须你来送我们。”我说,“林太傅说得对,你该回上阳宫去。”
    “我不是为了送你们。”他说,“我也要去看看诸位夫人和你的弟妹。”
    我很是错愕。
    “你去见他们?”我说,“你为何要见他们?”
    他也看着我,反问:“他们在洛阳一向是由我照料,我为何不能见他们?”
    我张张口,只觉这事再度出乎了我的意料。
    “你……”我狐疑地看着他,“你与他们很是熟悉?”
    “算不上很是熟悉。”他说,“时常去探望探望罢了。”
    说着,他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你现在也仍然不喜欢他们,是么?”
    我停顿片刻,道:“谁说的,我不过是太久没见他们,已经跟他们不熟罢了。”
    他不置可否。
    我继续问道:“难道你很喜欢他们?”
    “为何不喜欢。白夫人和气,孟夫人爱说话,杨夫人厨艺甚佳。你那三个弟妹也各有意趣,阿誉稳重,阿谌喜欢摆弄些小物件,阿珞满腹机灵主意。”
    说罢,他看着我:“这些,你都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分开的时候,我的弟妹们还小,我也不常跟他们在一起,没有许多机会了解这些。
    至于那几位庶母么,我从前在家里更是见也不想见。她们在家里争斗的时候,没有哪次不是鸡飞狗跳。
    “你知道这些,或许是因为你是太上皇。”我直言不讳,“我父亲从前看他们,也全是好处。”
    他说:“那么你为何还要来看他们?”
    “我不喜欢庶母,可并非不喜欢弟妹。”我昂着头,“而且这次可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是陪兄长回来的。”
    他看着我,似乎对我这般嘴硬很有些无奈,欲言又止。
    忽然,他伸出手来,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我瞪起眼:“做什么?”
    “没什么。”他淡淡道,“你额头上有只蚊子。”
    ——
    洛阳的老宅是祖传的。
    父亲这一支,是上官家的主支,世袭郑国公。可惜一向人丁不旺,到我父亲的时候已经是三代单传。
    也是因为这个,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父亲就纳了妾。
    父亲的妾侍,一共有四位。
    据乳母说,我母亲生了兄长之后就一直身体不好,看了好些名医,都说她这辈子不能再生养了。于是,在我祖母的主张下,我父亲纳了一位妾侍白氏。
    这白氏出身不差,是个没落官宦的女儿,端庄贤淑,料理家务很是拿手。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因为孱弱,经不得劳累,白氏帮上了许多忙,也对我母亲很是恭敬。也是因此,我母亲与白氏还算相处融洽。
    不过白氏跟了我父亲多年,一无所出。后来,她亲自为了父亲挑选,先后又纳了周氏、杨氏和陈氏。
    至此,父亲的子嗣终于旺盛起来。
    周氏生了我的二弟上官誉,杨氏生了我的三弟上官谌,陈氏则生了我的四妹上官珞。
    在二弟上官誉三岁的时候,洛阳时疫,周氏殁了。我的二弟就归到了白氏名下,由她抚养。
    而在这之后不久,我父亲从扬州带回了最年轻的孟氏。
    这孟氏出身乐户,与其他几位妾侍是远不能相比。
    据乳母她们私下里说,她是我父亲到扬州会友时,友人赠送的歌伎。我父亲觉得她长得像我母亲,这才破例收下了。
    在一众妾侍之中,我父亲最喜欢的就是孟氏。
    她知情识趣,能诗能文,有她陪着的时候,我父亲的脸上总有笑意。
    这自然招致了其他人的不满。最不满的,就是白氏。
    在众妾侍之中,白氏向来是马首,其他人对她服服帖帖。加上料理家务多年,她俨然已经有了半个主母的地位,家中不少人都说,我父亲说不定会让她做续弦。
    没想到,横空杀出个孟氏。
    自从有了孟氏,我父亲就再也没有去过白氏的房里。家中每一个仆婢都知道,遇到触怒了我父亲的事,去求白氏未必有用,去求孟氏却一定平安。于是,凭着父亲的宠爱,孟氏迅速崛起,成了国公府里新的半个主母。
    当然,孟氏势头虽猛,也并非没有弱点。
    譬如,她和白氏一样,多年无所出。
    所以当孟氏向父亲提出,要将我二弟上官誉接到房里抚养的时候,白氏和孟氏之间的战争也随之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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