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话颇有深藏的意味,不由地来了精神。
    “怎讲?”我问。
    “譬如这次刺杀。”他淡淡道,“若他们真像你想的那样,在箭头上淬了毒,当下我便不过是枯骨一具。”
    原来指的是这个?
    正当我琢磨着,只听他继续道:“阿黛,我这皇位在许多人眼里是抢来的。哪日我若有了万一,那么所有与我走得近的人,都会被清算。这样的事,当年已经出过一次,不可出第二次。反倒是与我为敌的人,至少能保全下来。故而这些事,我当上太上皇之后,更不该让你知道。”
    “可现在,我到底是知道了。”我轻声道,“你总是会算计得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绝不违逆,是么?就连我什么时候该与你为敌,什么时候该洞悉一切,也在你的打算之中,是么?”
    “是。”他说。
    他回答得很是坦诚,但我高兴不起来。
    “你觉得你是谁。”我讥讽道,“神算子么?”
    “我若是就好了。”他说,“那样,有些事我便不会漏算。”
    “哦?”我说,“譬如?”
    他沉默片刻,道:“譬如,你全然不肯受我安排。”
    心头动了一下,方才压着的那口气,似乎一下泻了。
    那是当然的,我是谁?我可不是会受人摆布的傀儡。
    我唇角弯起,撩了撩脸颊边上的头发,将头在臂弯里窝了窝。
    “哦,是么。”我声音平静,“如此说来,事情到了当下这样,并非你先前设想。”
    “正是。”
    “我若当初听了你的,不碍你的事,你打算何时让我知道这些?”
    “再过几年。”他说,“等我真正将天下坐稳,最好连北戎也灭了。”
    我往枕边摸了摸,除了今天在那成衣店里顺手买的梳子,别无他物。
    我拿起那梳子就朝他扔去。
    黑暗中,传来梳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他“嘶”一声。
    “你疯了?”他声音里带着怒气。
    我说:“打到脸了么?”
    “打到肩膀,伤了的那侧。”
    我放下心来。
    “活该。”我说罢,背过身去,“我睡了。”
    ——
    毕竟外头情势不明,为了防止那妖孽被追兵发现,我不许他再到前头去抛头露面。
    不过李郎中忙碌得很,我们身为客人,到底不好意思无所事事袖手旁观。
    我想了想,决定将后院里的事都包揽下来。
    李郎中这医馆,后院里的杂活着实不少。病舍里的病人多了,后院里五六个药罐一起熬药是常事;庖厨里要常备些粥和羹汤,还有一日三餐,也要人去煮食;至于洗衣服洗床单洗绷带之类的活计,则更是不少。李郎中腿脚不好,这等杂活都是阿善和阿成两个药童去做,他们常常满头大汗,风风火火如同打仗一般。
    听闻我们二人要替他们干活,他们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却又有些犹豫。
    “这些都是粗活,娘子郎君看着细皮嫩肉的,只怕不曾做过……”
    “谁说没做过。”一直没出声的太上皇忽而道,“交给我们,你们看着便是。”
    他显然比我有威信多了,二人不再多言,谢过之后,欢天喜地地去了前堂。
    我看着他,有些诧异:“你果真做过粗活么?”
    “不曾。”他理直气壮。
    我:“……”
    我早该想到,这人过得再坎坷,也一直是锦衣玉食的亲王,到哪里都有人伺候着,怎么可能会干什么粗活?
    不像我,做过洗衣婢也逃过难,就算不精通也懂得如何做,那才叫真坎坷。
    “如此,你歇着便是。”我认命地卷起衣袖,道,“我来做便是。”
    “谁说我要歇着,”却听他道,“不会不能学么?”
    我愣住。
    只见他已经走到了那堆床单衣物边上,看了看,颇为认真:“如何做?你教我。”
    我一直觉得,在干活方面,我是个废物。
    不过今日我发现,眼前这个打下了江山的太上皇比我还废物。
    李郎中为了让他的伤手恢复快些,不让他乱动,特地又加了布条,将那手臂吊在胸前。于是,就算是再细微的活,那只手也派不上用场。
    除此之外,他果真什么也不懂。
    做任何事,他都要跟着我,让我手把手教他,哪怕是往灶里烧火添柴。
    我一度怀疑,那天夜里在破庙麻利地点起一堆篝火的,到底是不是他。
    “你不是时常在外行走么?”我狐疑道,“难道你连如何煮食都不曾学过?”
    “我为何要学?”他仍理直气壮,“你见过哪个主帅要自己煮食?”
    这确实是道理。我撇撇嘴角,再度在心里说了一声废物。
    将庖厨里的灶都烧起来之后,我走到院子里的水井边上,开始对付那堆床单和衣物。
    毕竟做过三个月的洗衣婢,对于此事,我还是有些心得。
    我将一只大盆拖过来,他则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转动轱辘,将水提上来,倒到盆里。
    “你要如何洗?”他问,“手搓么?”
    我嗤之以鼻:“谁洗这么大堆粗布衣物用手搓。”
    说罢,我将鞋脱了,绑起袴腿,走进盆里踩起来。
    我穿的是新买的男子衣裳,做这等活计正是合适。他在一旁看着,目光却定住。
    他看着我的脚,片刻,将视线收回。
    “从前,你都这般对付?”他说。
    “监工不在的时候才敢这般对付。”我说,“不然要挨鞭子。”
    他注视着我,少顷,也脱了鞋,走到木盆里。
    我皱眉:“这盆小了些,踩坏了怎么办,你出去。”
    “这盆结实得很,怎会坏。”他说,“这些东西还有许多,你打算何时洗完?”
    这话也是在理,我不多言。
    天气将要入伏,只要太阳出来就热得很。
    不过李郎中这院子倒是凉快。一棵高大的枣树挡住了夏日的阳光,树荫下,光似碎金。
    但这盆着实是小。
    我们踩着踩着,就不免会碰撞到一起。有时是我碰到他,有时是他碰到我。
    两人挨得很近,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汗水的味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树荫(下)
    抬眼,阳光灿灿,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的头微微低着,专注地看着脚下。汗珠透着阳光,顺着下颚流畅的线条,经过凸起的喉结,流淌向下。
    我收回目光,也专注脚下。
    可是随即,我的眼睛又向前瞟去。
    他身上的短衣因为出汗贴在身上,袴腿高高扎着,露出修长笔直的腿。
    一根布条低低系着,与市井平民一般,权作腰带。再往下,那袴腿也因为汗湿而变得贴服起来。随着踩踏的动作,布料晃动……
    我忽然觉得我们当真贴得太近,耳根烧灼。
    恰在此时,我听到庖厨里传来动静,似乎是水沸了,顶了锅盖。
    “我去看看。”我说罢,忙逃也一般穿上鞋,跑进庖厨。
    庖厨里,因为生了火而闷热异常。
    可莫名的,我觉得比方才清凉多了。
    处置了那沸滚的粥,我不由地将目光再瞥向窗外。
    他还在那里踩着衣裳,高大的身形,在那盆里显得局促。
    乍看上去,这身打扮与做粗活的庶人无异,全然没有马毬场上挥斥方遒的优雅。
    可奇怪的是,就算这样,也仍然出乎意料的赏心悦目。就算胸前吊着一只手,也毫无影响。
    明玉说得对,他就算穿得像个野人,那也是个能勾来一群女野人的野人。
    妖孽。我腹诽着,忽而见他往这边看来,连忙收回目光,继续照料灶上的几只药炉。
    柴房里的柴火足够,故而庖厨里的活,无论是熬粥还是熬药,我自忖都能对付。
    不过上手之后,我才知道这医馆里的庖厨里干活不易。
    那些药罐,起初还好,可是一个接一个沸起来的时候,教我很是应接不暇。灶里的火大了,须得将柴撤出来;可撤得太多,却又后继无力。唯有柴火刚刚好,时刻调整,方才能好好煎药。
    正当我忙碌着,一只药罐的药汁沸出来,淌下了灶里,一阵黑烟腾起。
    我忙去处置,却被烟气呛得咳嗽不止。
    正当我手忙脚乱,一只手忽而将我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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