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夜幕降临,这一天一夜似乎特别的漫长,又似乎特别的短暂。
    漫长在于啸海看遍了生死,短暂是因为结束了小柯的一生。
    当啸海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家门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想说,他也什么都说不出口。周围的人一个又一个的离去,已经让他心中的悲哀又如黑暗一般,仿佛再也无法见到光明。然而,要做的事情却依然摆在面前……
    郑品恒突然冲到玄关,拽住了啸海的衣领,“江啸海,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铭生的身体经不起再折腾了!陈年老病没有治好;被关到监狱里那么长时间,受尽折磨;后背的烫伤没有痊愈;现在又被打得遍体鳞伤,他的身上有很多细小的伤口,明显就是刺刀刺进去的?”
    啸海勉强打起精神,“铭生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昨天大致看了一下,他应该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到内脏和筋骨,应该不难医治……”
    “一处伤的确不难医治,可他现在是处处伤,我都无从下手!江啸海,你还记得是怎么答应我的?”郑品恒实在是没有办法压抑自己的怒火,即使他能妙手回春,面对铭生者残破的身躯,也觉得无从下手。
    啸海也听出他的话外之音,顿时紧张起来,“铭生到底怎么样了?昨天晚上他和小柯伏击日本浪人,受了重伤;又被扔在宪兵队的墙外,被大雨淋了许久。昨晚上我心急没有给他仔细检查,但是看他的伤应该都不算严重,只是让小谢控制住他的体温,等到你来……”
    “扛不住他身上有几百处伤!”郑品恒忍不住打断他,劈头盖脸地骂道,“铭生可是一个人,不是牲口!就算是牲口,受了这么多处刀伤、枪伤、烫伤,也会坚持不住的!现在我用人参给他吊着命,万一挺不过今晚,就算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了!”
    啸海终于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震惊得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郑品恒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你现在问这话到底有什么用?我就想知道铭生如果真的挺不过来,你会不会后悔?你会不会后悔?”
    啸海沉默不语。
    这时候,谢传火从郑品恒身后,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郑大夫,铭生哥的体温又上来了,你快去看看!”
    郑品恒狠狠地剜了啸海一眼,扭头奔回客厅里。
    啸海还没有从郑品恒的话里走出来,呆若木鸡地站在玄关,连外套都忘了脱掉。
    谢传火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轻轻一摸,却发现包上带着血,只是被黑色的皮革给掩饰住了。
    “江先生,小柯他人呢?”
    啸海一动不动。
    谢传火又问了一遍,“江先生,小柯他人呢?”
    啸海终于回过神来,把头慢慢地转向了他,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谢传火看他这模样,怎么会不明白?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相顾无言,任由眼泪肆意地流淌。
    郑品恒从客厅里又奔了出来,喝斥两个人:“你们两个在干什么站在玄关?还不进来帮忙!真的不想要铭生的这条命了吧?”
    谢传伙慢慢地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郑大夫,小柯没了!”
    “什么?!”郑品恒不敢置信地瞪着啸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柯怎么会没了,现在他人在哪里?”
    啸海咽下梗在喉头的那口血,“我把小柯葬在了东郊,那里离学校近,是他一直向往的地方。”
    郑品恒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拨开谢传火,再次拽住啸海的衣襟,“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一个两个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怎么不好好保护他们?”
    啸海轻轻地拂开了她的手,转身离开了家门,没有再说一句话。
    郑品恒显然被他的行为弄愣了,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江啸海。
    “你们几个还好吧,有没有人找到这里来?”啸海没有走远,只是翻墙到了隔壁的洋房,他还记得那里还有三个花街的姑娘。
    “没有,这一天一直没有人来到这里。”那个神情极其冷漠的姑娘说道。
    “不是的!今天有一个戴着眼镜和礼帽,穿着长衫的先生路过了院子口,可是他没有向里张望,很快就离开了!”昨天那个要给他立长生牌位的姑娘纠正。
    戴着眼镜和礼帽,穿着长衫……这样的人在天津市找不出一万个,也能找出八千个,这算是什么线索?
    啸海没有时间与她们计较,“你们都叫什么名字?老家是哪里?什么时候到的花街?一一报上来。”
    想立长生牌位的姑娘抢着说:“我叫谢花容,是河北沧县人。本来随着父亲进城讨生活,却不想被一个先生给骗了,签了卖身契,关到了花街,开始做起了生意。我爹四处求告也没有个结果,最后被活活打死在花街街口……”
    “你老家现在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家里闹饥荒,就剩我们父女俩;现在连我爹也没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啸海转向那神情冰冷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从哪里来?”
    那姑娘看着啸海,表情依然冰冷,可是又非常犹豫,似乎在判断啸海是否可信。“我叫章冰,是天津本地人。我原本是铃铛阁中学女高部的学生,回家探亲的时候被流氓掳到了花街。我几次以死抗争,可是也挨了不少打,但是我并不屈服。现在花街的老板从我身上赚不到钱,准备把我送到慰安所里……”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啸海发现,这个姑娘虽然说话的神情是坦然的,但明显有所隐瞒。
    章冰冷笑一声,“就算有其他人,我也当他们死了!反正他们已经当我死了!”
    啸海明白了,显然这个姑娘的家人是知道她在那里的。可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并不准备承认他,所以姑娘的内心已经非常绝望,难怪是这种表现。
    还有一个一直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
    啸海走过去蹲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那女孩抬起头看着啸海,用审视的目光判断这个人是否可靠,最后轻轻开口:“我叫赵纯艺,是北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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