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海放下筷子,终于流下了眼泪,可是他的语气却很平静,“华姐,你知道吗?那天我找到天宝的时候,看见这个孩子手上绑着铁丝,铁丝已经嵌进了肉里;他的胸口和后颈各有两处枪痕,应该是在当天现场就已经牺牲了;即使这样,他们还不放过他,把他绑在那里,羞辱他!”
    铭华听到这里,眼泪也流了下来。
    啸海像是没看见似的,“我抱起天宝的尸身,已经开始发软了,简直就像一团棉花那么轻、那么瘦、那么小;身上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这十几年他过的是有多苦。可是,这样一个孩子没享受到一天好日子,却为了保护我而牺牲了……”
    铭华每次看见天宝,就像看见自己的弟弟,她当然知道啸海心里这种苦。
    啸海虽然不是第一次直面死亡,可是却是第一次直面亲近的人死亡,而且还是因他而死。
    两人相顾无言,泪流满面。
    突然,铭华怀里的冬至拍了拍她的脸,抚掉了她的眼泪,又把沾着泪珠的小手放进了嘴里。可能是眼泪太苦了,冬至皱起了小脸。
    啸海看着这个代表着希望的生命,再抑制不住自己心里的苦痛,伏案痛哭。
    铭华再也没有劝他。她知道啸海哭过这一场,就应该重新振作了,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给他沉浸在过去的悲伤里。
    事实也如铭华所想。
    当夜,啸海终于沉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啸海的心情虽然还是低落,可是精神已经好多了。
    他必须得把这种悲痛隐藏在心里。革命尚未成功,更大的牺牲或许就在不远的前方,他没有时间再去伤心,
    现在,整个上海地下组织成员已经所剩无几,随着徐方展的南下,上海的工作进入到比较沉寂的状态。
    啸海、铭华以及文家骅以各自的身份,还在按部就班的生活。
    随着冬天的到来,中共苏区中央向上海派来一位从苏联回国的盛亮同志,担任中央局宣传部长,与文家骅单线对接。
    街面上,时髦的呢子大衣和昂贵的高帮皮鞋流行起来。
    齐思明一大清早在巷子口堵住了啸海,“天颢,我最近手头紧,有没有闲钱借一些?”
    啸海看着他青灰的脸色,不无担忧地问:“思明,你最近总是缺钱,到底在忙些什么?”
    齐思明裹了裹大衣,告诉他:“我和赵美雅小姐正在热恋,你是知道的。有的时候,我总要给女孩子买些礼物嘛!我没有你那么好运,在学校的时候就骗到了学姐;我要追求的是富家小姐,当然要下一些血本了!”
    啸海皱了皱眉头,“你要量力而行,不能因为追求赵小姐把自己弄得穷困潦倒,”
    齐思明挥了挥手,“哎呀,啰嗦!我心里有数,你不要再婆妈了!赶紧把钱借给我!”
    啸海无奈,只能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他。
    齐思明接过来就要转身离开,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哦,对了,马上就要到耶诞节了,江海关要举行一个舞会。还有,梅乐和先生马上就要荣休养老,临走的时候或许给我安排不错的职位,这次舞会可能就会宣布。”
    啸海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这个兄弟,说他心无城府,却又喜欢搞些人际关系;说他心思深沉,可是行为处事又简单冲动。
    但是这些都不是啸海发愁的,他真正发愁的是耶诞节的舞会。这种舞会是要带家眷的,铭华和胡永川恐怕要再一次见面了!
    天宝牺牲那天的事情,啸海虽然怀疑胡永川,但没有掌握证据,所以一直没有告诉铭华;而铭华对胡永川的叛变,心里几乎已经认定了。啸海不想在天宝牺牲这件事上火上浇油,伤害铭华。
    但是他却不能不告诉文家骅。
    文家骅的意见是要尽快处理好这个问题。要证实古德辉就是胡永川,光凭铭华的听声识人是不够的;如果的确是胡永川叛变了,党组织必须尽快解决这个叛徒。
    这次耶诞节舞会正式验证这件事的好时机,可是需要啸海和铭华两个人冒险与他正面交锋。
    如果他们的身份暴露了,而胡永川却没有被解决,恐怕也是难以脱身。
    啸海倒不担心这件事,“放心吧,文老师,我自有安排!”
    文家骅看着自己的学生已经长大了,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啸海,我知道天宝的牺牲对你的打击非常大。虽然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你也没有完全走出来。”
    啸海脸上的笑容都不稳了,“您怎么提起这件事了?”
    “天宝是个好孩子,牺牲在敌人的枪口下,保全了我们整个地下组织的安全。但是你……”文家骅重重地停顿了,“你不要一个人把这种自责和愧疚承担起来。”
    啸海羞赧地笑了笑。
    可是文家骅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感到无比震惊。“啸海,你要学会面对死亡!如果有一天,我落入了敌人的手里,请你一定要想尽办法了结我的生命,否则我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啸海大惊失色,“文老师,你为什么这么说?”
    文家骅苦笑道:“你是知道的,我算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什么太多的苦。为了革命理想,我可以坚守清贫,但是我觉得我受不了屈辱。我怕自己意志不够坚定,受了苦痛,也会叛变;我也怕自己的心性不够坚强,受不了屈辱而失言……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结束我的生命。”
    这一席话又勾起了啸海对天宝的回忆,一时间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文家骅看他的样子,知道这件事恐怕还要慢慢来,于是宽慰道:“我就是告诉你我的决心,或许没有那一天,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啸海点点头,嘴角勉强扯起一丝笑。
    下了班,啸海没有回家,而是又踱到了华丽服装店,准备给铭华置办几件舞会能穿上的礼服以及冬天的棉袄。
    没想到在服装店里,他又碰到了一个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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