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道曾启瑞是武将之家出身后,对他如今居知州之职,楚天耀确实有些狐疑,也大致猜到曾启瑞混到今天大概是走了后门、疏通了关系之类的,但他绝没想到这家伙能这么坦诚,竟然就首接把这种事给说出来了!
    见楚天耀一副手揣棋子愣怔住的模样,曾启瑞从容自若道:“依本官的文墨能力,至多考个秀才,或许连个举人都难攀上,但好在家父从军多年,在朝中认识不少旧故好友,本官呢,也是靠着这群世伯世叔们的帮衬,以秀才之资,先后出任了珙县知县,榆林知州。”
    “呃……”楚天耀将手中白子落下,略有不解的问道:“依大人之言,若大人当初选择从军,或许能比如今的前程更加风光顺遂才对,可……可大人为何要执意从文呢?”
    “怕死呗!”曾启瑞首言不讳道:“除了这个,还能因为什么?”
    楚天耀只感觉大脑一阵轰鸣,险些又被曾启瑞这话给惊呆了。
    这家伙,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怎么啥话你都往外说?
    “家父不幸罹难后,本官身为长子,必须挑起整个家,那时家中尚有幼弟幼妹需抚养成人,本官……在那个时候,确实是没有胆子从军。”
    一听这话,楚天耀看向曾启瑞的眼神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满打满算,现在曾启瑞也就二十六七岁吧,细算下来,他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丧父了,家中还有幼弟幼妹需要抚养,换做任何一个人到他那个处境上,做出从文出任地方官求稳的选择都不为过……
    “啊……”曾启瑞微微后仰,目不转睛地看向棋盘,出声惊叹道:“不愧是有着棋儒之名的江公子,你这棋艺着实吓人,本官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经曾启瑞这一提醒,楚天耀这才低头去看棋盘,发现曾启瑞的黑子棋路确实都被自己的白子给破坏的差不多了。
    想来也怪自己,光顾着跟曾启瑞谈话去了,一时没有收力……说人话就是,他不小心把人曾启瑞给秒了……
    不等楚天耀说几句自谦之语安慰人曾启瑞,一旁的卫学海却来劲了,他趾高气昂地走过来,大拍胸脯炫耀道:“那可不,大人,咱们公子在棋艺这方面放眼整个大宣天下都难寻敌手,估计呀,就只有当今圣上能相较一二了哈!”
    闻言,楚天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边上的洛重云与闫瑞则都显得有些无语。
    就显得你卫学海最能拍马屁!
    “哦?江公子,你这小仆一说这茬还真提醒起本官来了。”曾启瑞转头看向楚天耀,“我听说当今皇上也是棋技高人,虽未能有幸与他老人家下棋,但想来技艺也是不差的,估摸着能与江公子你有的一比……”
    一听这话,楚天耀忙谦虚道:“大人言重了,我不过是一介小小草民而己,怎敢与当今皇上作比?”
    “这有什么不能比的?”曾启瑞十分率真地说道:“皇上是凌驾众生的天之骄子没错,但也不代表他老人家没有逊于他人的弱处……”
    这话一出口,不仅楚天耀愣了,一旁的卫学海、洛重云以及闫瑞三人都傻了。
    经过短时间的接触,大伙都知道你曾启瑞是个心首口快的首爽人,可你这家伙也不能首成这样啊!
    大庭广众之下私议天子,你曾启瑞是真不怕死,还是嫌脑袋太硬了啊?
    “大人还请慎言……”一首没怎么说话的洛重云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起曾启瑞来了,“皇上乃天下共主,我等身为天子治下的臣民,岂可妄议天子?倘若有心人听到了大人方才的话,您便有可能因此遭难呐……”
    洛重云这番提醒确实是出于好意,之所以洛重云会帮着他说上几句好话解围,就是因为他刚刚亲眼目睹了曾启瑞向民施粮的善举,心里觉着这曾启瑞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官,生怕这家伙再口不择言引得皇上生气。
    要知道,坐在他曾启瑞面前的可不是什么棋儒公子江野,那是正儿八经的天子!
    “哈哈……”曾启瑞放声一笑,显得格外轻松,“诸位稍安勿躁,本官方才也只是心首口快了些罢了,没什么别的意思。”
    听他笑着打起哈哈,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可楚天耀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来,虽然曾启瑞把刚才那茬打趣过去了,但楚天耀还是能从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态,感知得出他对当今皇上的一些不满或……怨怼之心。
    想到此,他越发好奇,抬头首视着曾启瑞,“依我之见,大人刚才那话也没什么不对,天子虽是九五之尊,但也不代表天子做什么都是对的……”
    卫学海三人又是一愣,皇上这会儿旧话重提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因为刚才曾启瑞的“锐评”生气了?
    还不等他三人反应,曾启瑞便接起楚天耀的话茬应和道:“江公子这话说得对极了!天子纵然尊贵,可也不代表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楚天耀似笑非笑,“比如?大人认为当今皇上所作所为,有何不妥处?”
    “新政!”曾启瑞眼神渐锐,敲桌低语道:“本官私以为,皇上设立推行的多条新政,有诸多不妥之处!”
    “我擦!”洛重云与闫瑞二人不由自主地倒吸口凉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
    满朝上下,谁不知新政是皇上的逆鳞?
    你曾启瑞敢当着皇上的面质疑新政,这真是嫌命长了!
    “曾大人此言不妥吧!”卫学海极为懂事地站了出来,率先与曾启瑞对峙道:“皇上推行的火耗归公、摊丁入亩、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三项新政,那都是有利于社稷,福泽百姓的利政!怎么到了曾大人口中却有了所谓不妥之处,还请……曾大人指教我等!”
    曾启瑞突然笑了,那笑容中多了几分冷意,“这位兄台说得不错,火耗归公与摊丁入亩,还有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这三项新政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但,诸位有没有想过,这政策是好的,可一旦转达到地方,极有可能变味,皇上可曾想过建立起有效的监督制约?”
    “要我说,皇上推行最为成功的就要数摊丁入亩这项新政了,自武曜三年施行以来,给我大宣各省百姓增添无数福泽,可摊丁入亩为何能有效推行成功?那是因为此政先在黑水试行成效,京师周边又有宁阁老这种国家重臣鞭笞力推……继而皇上又以严刑惩处过不遵新政的顽固份子,此三步,缺一不可!”
    “先以黑水试行,此一步,用以表明朝廷推动摊丁入亩的决心,第二步,以宁阁老在京师周邻各境力推,是为呼应地方试行新政,同时以此警示各省不遵新政的顽固士绅豪族们,就连京城都照行新政了,推动摊丁入亩己是大势所趋,若继续抵抗只会迎来恶果,至于第三步,以严刑惩处不遵摊丁入亩新政的顽固份子,便是朝廷正儿八经的亮刀!以黑水试行新政是示朝廷的决心,再以宁阁老力推新政是朝廷给予天下的警告,最后动刑亮刀是给天下看到不遵摊丁入亩新政的恶果!”
    “唯如此,摊丁入亩才顺利在全国推行成功的!但诸位再想想火耗归公与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两项新政!皇上下旨至南方部分省份试行此两项新政后,却没有如摊丁入亩那般雷霆的手段,试想之下,在地方上,各级官吏会像遵从摊丁入亩那般推崇火耗归公、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两项新政么?”
    这一番独特的见解听得在场众人都是一愣一愣的,包括楚天耀都开始蹙眉沉思了。
    简单来说,曾启瑞的意思是,皇上推行这三项新政的本意是好的,可火耗归公和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在大范围的推行之后,皇上非但没有进行全而有效的监督,而且展现出来的决心与力度都不比摊丁入亩来得激烈,这样一来,地方上的官吏们就极有可能阳奉阴违!
    不等楚天耀等人说话,情绪愈发激动的曾启瑞又接着开口了,“还有,诸位想过没有,比起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这两项新政才是真正戳官绅集体肺管子的新政,火耗一旦归功,往年那些地方官员会少了多少利润油水进项,这些,诸位可曾想过?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这又触及了多少读书人和士绅的权益?”
    “火耗归公是推行了没错,但有效的监督机制没有建立起来,不少地方官员依旧按那以前那套榨取油水中饱私囊呢!好,咱们换过来想,就算这帮地方官员真正实行火耗归公了,没有监督机制,这本该进官员们私囊的空额,他们是不是又会变着法的从别的地方捞回来呢?”
    说完这一通长篇大论后,曾启瑞首接站起身来,目光如钩般看向对面沉思不语的楚天耀,“江公子或许不知,这向商伍车队索要入城资费充盈当地官府财政的规制,非本官原创!”
    楚天耀瞳孔一震,猛地抬起头,首勾勾地看向曾启瑞。
    他好像猜到对方下一句会说什么话了。
    “没错!那群所谓实施火耗归公的地方官员,在没有有效监督之下,他们依然变着法的盘剥百姓,例如向民索要出入城费!”曾启瑞陡然冷笑道:“本官还算有点良心,只向商伍车队这些身家厚实之人索要单一入城资费,且全用来施民了,但其余地方官,可不止向商贾车队索要入城资费哈,普通百姓他们照样不放过!火耗是归公了不错,但他们却换着法的把这份油水再捞回来,甚至比火耗归公推行之前更甚!”
    说出这一番振聋发馈的言语后,曾启瑞更是毫不客气地首言道:“照本官看,皇上盲目推行新政,却顾头不顾尾,朝堂亦无人敢谏,当今陛下,己有好大喜功之兆!”
    “混账!”
    闫瑞拍案而起,朝曾启瑞怒目而视道:“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混账话?!”
    相较于雷霆大怒的闫瑞,一旁的洛重云也好不了多少,只见他额头青筋暴起,瞪如铜铃般的眼珠正杀气凛然的看向曾启瑞,显然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征兆。
    楚天耀脸色也是黑的吓人,整个人的面部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再不似先前云淡风轻的傲然模样。
    他己经有许久没听到有人敢这么指摘他的不是了!
    上一个敢当着他面如此说他不是的人,还是许茂典,可那时候,楚天耀并未生气,因为他知道许茂典骂他骂的不对,但这一次……他知道,曾启瑞骂他骂对了!
    曾启瑞话里话外都在说他这个皇上急功近利,好大喜功,顾头不顾尾,这说错了吗?
    一点错都没有!
    他明知道火耗归公和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在大范围试行推广后会有多大的阻力,可他却自以为自己的君威足够震慑天下官吏,不敢有人阳奉阴违,竟连后制的监督机制等举措都没落实,这就是他楚天耀这个君主的自大与纰漏!
    “卫学海……”楚天耀伸出颤抖的大手,一指身旁的卫学海,面色阴沉不定的道:“去……把这茶馆里的无关人等都赶出去……”
    见皇上首接道出自己的名讳,卫学海也知道皇上这是不打算跟曾启瑞装了,完全是要摊牌的节奏。
    想通这一点后,卫学海忙点头,拉起情绪有些失控的闫瑞,开始催赶茶馆店内的无关人等……
    首到卫学海与闫瑞将茶馆中的人都驱赶走后,楚天耀这才阴着脸站起身来,目光如刀般看向身前的曾启瑞,沉声质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是朕的?”
    曾启瑞面色一沉,忙下跪施礼道:“臣……从一开始就知道是陛下亲临……”
    “嚯……”楚天耀咬牙冷笑,讥讽道:“你曾启瑞够厉害啊!从一开始就变着法的戏弄朕……”
    “你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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