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正为了一只荷包心思缱绻,那边厢金林氏已是炝起了锅,传出阵阵菜香。
    此时,就听院子外头金玉巷,隐隐约约传来喧哗声,仿佛赶集日一般,车轱辘声,吆喝声,杂谈声,混杂在一起,声浪一波接一波,渐渐地便倒了金家门外。
    金老六正挑了几对足斤大蜡烛,在东厢房里描金。屋里对着院子的窗下放置了一张大大的桌案,金老六拿松香水调了金粉,刚画了一笔。
    金林氏从厨房内走出来,手里还拎着铲子,皱着眉头道:“莫不是耍宝讨钱的来了?怎的如此吵闹?”
    西厢那头,金秀玉和李承之也站到门外看着。
    那一阵一阵喧哗声到了金家门外,竟停住了一般,越来越响,男女老少,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不多时,金家的院门便被人拍得山响。
    这两扇院门这一阵子都特别劳苦,早早晚晚,总有人上门,个个都是耿直大力的主儿,敲起门来都“彭彭”直响。
    这回不一样,这回院门不是“彭彭”响,而是“哐哐”响,只见那门楣之上的积尘扑簌簌往下掉。
    那门可不是什么好材料,只是普通的木门罢了,若这般敲下去,只怕这门就要倒了,急的金林氏大喊:“来了来了。砸门呢这是!”
    她提着铲子便奔了过去,两手一拉,将院门拉的大开,顿时一片敞亮。
    金林氏顿时就傻眼了。
    这哪里是赶集!城隍庙的庙会也没见这么多人。
    金家门外的地方本来就不大,几辆马车儿,便将挤得门外满满当当,还有更多的车儿沿着金玉巷一路排到了巷口。
    许多的人正从车上往下跳,穿红配绿,年长的妇人,年轻的媳妇子,还有那未出阁的大姑娘,个个戴金配银,那些耀眼的首饰在阳光下一照,光闪闪发着亮,金林氏只觉眼前金光万丈,闪得眼睛都要花了。
    “伺候姑娘下车。”
    “妈妈小心。”
    “你仔细点,摔了姑娘,怕不打你几大板子!”
    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场面热闹极了,各色人头耸动,乌压压一片,金林氏拿眼睛扫了扫,怕不得有近百人。
    她一双眼睛也忙不过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倒不知是什么阵仗。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人群中大喊:“车儿都往后往后,一字排好,可别将这巷子都堵了!若是堵了少夫人出行,得罪了这位将来的主子,你们就都等着扣月薪,喝西北风吧!”
    说的人人都笑起来,各辆马车都有车夫,笑归笑,倒是赶着车儿开始排队,乱中也有序。
    金林氏瞪大了眼睛,那喊话的男人倒是认得,不正是沐生新近拜了的武师父——陈东。
    她待要高喊一声“陈先生”,将对方叫过来问个清楚,只听耳边一个声音响起,银铃一般的清脆。
    “这位可是金妈妈?奴婢这厢见礼了!”
    金林氏是站在门槛上的,地势高,低头看去,只见台阶下俏生生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豆绿色衫子,月白色裙子,头上一朵粉绿色的绢花儿,压着一支亮闪闪的桃花金簪。
    金林氏目光先是落在那簪子上,然后才看到对方的脸,是个清秀甜美的姑娘,一双眼睛又圆又亮。
    这姑娘见了金林氏的模样,先是捂嘴笑了一声,又是浅浅一福,道:“奴婢是李家丫鬟,名唤真儿,见过金妈妈了。”
    金林氏张大了嘴,从对方那金簪的诱惑上回过神来,慌乱地道:“姑娘不必多礼。”
    真儿又是轻笑一声,说道:“李家冒昧来访,只怕惊扰了贵府。这是我们老夫人,还请妈妈过来见礼。”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身子往旁边让,也是一位年轻姑娘扶着一名老妇人便走了上来。
    金林氏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方才真儿自称是李家丫鬟,这淮安城内,还有哪个李家能有如此阵仗!那么眼前过来的,岂不正是李家的老夫人!
    淮安首富当家太君李老夫人呢!
    金林氏下意识地就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猛然发觉自己还拎着一只铲子,忙往旁边一丢,“当啷”一声丢在了门后角落里。
    只听几声窃笑,却是几个身量未足的小丫头捂着嘴。
    李老夫人扶着青玉的手走上来,身后一众仆妇丫鬟们都已下车收拾后,自然是跟了上来,闹闹嘈嘈一大群。
    人多自然会形成气势,金林氏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背后出了一层薄汗。
    “这位便是金妈妈了罢。”
    李老夫人先开口问了一句,金林氏忙拢了心神看去。
    这一看,才觉得真叫人与人不可相比。
    李老夫人头发雪白,年纪自然是一大把了,但脸色却比金林氏还要饱满红润,一双眼睛清澈如水,倒似能看透人心。
    一身褐色的衣衫,绣着精致的云纹和如意,金林氏暗暗咋舌,这样光滑柔软的料子,怕不得好几十两一匹。
    再看人家头上,雪白的头发整整齐齐梳了个髻,扣着一弯精致的玉匾,左面插着两支祖母绿的翡翠簪子,都是如意的簪头。却不知是怎样的巧手,才能将老人家的发势也梳得这般精巧,庄重却不显老气。
    扶着李老夫人的是一双青葱玉手,金林氏先是看了一眼那腕上镶了七彩宝石的金镯子,然后顺着手臂一路往上,看到了这手的主人。
    俊眉凤眼,顾盼神飞,一身湖绿色的纱裙,衬得她整个人俏生生如同刚剥的新笋。金林氏见识浅,自然不认得那是上等的云茜纱,最是衬人肤色的。
    这衣料不认得,那头上的红宝石发扣,和坠了红绿两色宝石的步摇,以及耳上一对金耳环,金林氏却是认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真儿为她引见道:“这是我们李家老夫人,这是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青玉姐姐。”
    照说,李家除了李婉婷,便没有正经小姐,那么这位该是个丫鬟。
    李婉婷是年纪小,尚且不宜盛装打扮,金林氏头一次见她,也没觉着穿戴如何华丽,今儿一见李老夫人和青玉,才知道什么叫做富丽堂皇人上人。人家这一身行头,就不下百两银子,这才叫通身气派呢。
    再看后面一群老老少少的仆妇丫鬟,哪个身上没一两件金银首饰,或者珠宝玉器。
    这李家,果然不愧是淮安首富!
    金林氏一面感叹着,一面立刻笑颜如花,大大地福了一福,道:“奴家金林氏见过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点点头,笑道:“我们来的冒昧,恐惊扰了贵府,还请金妈妈见谅则个。”
    金林氏忙摆手道不敢,这李家上门,谁敢说是惊扰,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才是。只是她肚子里没点墨水,又不曾迎过这样盛大的场面,接过这样尊贵的客人,自然便有些头脑发昏,口齿不灵了。
    李老夫人又招了一招手,两个家丁抬上来一只箱笼。
    “这是我的一点子见面礼,还请金妈妈不要嫌弃。”
    那箱笼虽然未开,但瞧两个家丁的模样,必是有些分量的。这李家出手,还能寒酸不成?金林氏只有高兴,哪有嫌弃的。
    “老夫人真是客气人,哪里用得着如此大礼呢!”
    李老夫人摆手道:“我这礼却是不得不送。李家人丁单薄,老婆子拢共才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如今呢两个小孙孙同我置气,一个大孙孙又在外借宿不归,剩我一个孤寡老婆子,凄凄凉凉。无法,只得厚着老脸来求孙子回家。金妈妈,我那大孙子,既是在你府上,你可得与我劝上一劝,问上一问,倒不知你家里有甚宝贝,引得他连家也不回了。我这老婆子别的没有,钱倒还有几个,你若舍得,便将那宝贝卖与我,我也好领着孙子回家团聚。”
    她一面说,一面露出凄苦神色,又是言辞恳切,忍不住要掉点眼泪出来的。
    李家众人都知道这位老夫人的妙处,纷纷捂嘴偷笑,一人声音虽小,这近百人的场面,动静无论如何也小不了,于是便顿时嘻嘻哈哈一片。
    金林氏既尴尬又惊讶,这李老夫人的做派,倒是她从未料到过的。
    此时便想起女儿金秀玉常说的感慨,这李家,从来都是特立独行的。今日见到当家太君,果然也是如此。
    “老夫人说笑了,外面日头大,快请进屋来坐。快请快请!”
    金林氏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往院子里让。
    李老夫人点点头,两个家丁先抬了箱笼走在前头,青玉、真儿扶着李老夫人往里走。后面立刻便有仆妇丫鬟跟上来。
    金林氏一见门外,这上百号人,暗想拆了我家房子,也腾不出这么多地儿来安置呀,顿时一张脸便皱成了苦瓜。
    “金妈妈莫急,咱们李家下人自有规矩,谁能进来谁该在外头等着,他们心里都有数,不会让妈妈为难的。”
    原来是青玉在同金林氏说话。
    从见面到现在,青玉还是头一次开口说话。金林氏原只觉得她穿戴像个小姐,如今见她口齿伶俐,凤眼含威,自有一种气势,一时唯唯诺诺应了,跟在后面进了院子。
    果然李家自有规矩,不过少数十几个仆妇丫鬟进了院门。
    金林氏走在前头,只听见身后窃窃私语。
    “咱们家大张旗鼓而来,淮安城里人人晓得,怎的金家反倒两耳不闻窗外事,一点子准备都没有?”
    金林氏恍然大悟,怪不得杨婶花婶前后脚上门,原来是听到了音信,知道金家要富贵了,提前讨好来了。
    “哎呀,这地面真硬!”
    “哟,这许多土,可别脏了我的新衣裳。”
    “姐姐你闻,倒是有股什么味儿。”
    小姑娘家的,都是李家娇宠惯了,瞧不上金家的旧院子,一时偷偷议论着,多有嫌弃。
    金林氏听见了一些,虽是羞恼,但大头正主儿在前面,也顾不上这许多。
    倒是青玉,耳朵尖着呢,离着远,听的比金林氏还清楚,不过回过脸,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也不见怎么目露凶光,众人便都噤了声,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低头走进来。
    金林氏暗道,这是个厉害的,豆儿将来进了门,倒要小心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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