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二如今非常崇拜苏泽,俞大猷谈到了苏泽,他忍不住问道:“苏相公怎么说。”
    俞大猷说道:“苏相公说,边疆是文明和秩序的边界,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秩序才是少数那一方。”
    陆二愣了一下。
    俞大猷指着南面说道:
    “长城、朝廷、律法、典章,先王们和圣贤们构建的秩序世界看起来很大。”
    俞大猷又指了北方草原的天际线说道:
    “但秩序的疆域就在这里。”
    俞大猷出身于福建,世袭军户,其实年少生活还算是不错的。
    后来中了武举人,仕途也都是顺畅的。
    他虽然爱护士兵,但那是一种出于兵法学习的本能行为,这只是他作为一个合格将领的“表演”。
    但是这一次的发配河中堡,俞大猷见到了戍卒的生活状态,他对于基层士卒的想法完全变了。
    他见到了残酷的边疆战争,蒙古骑手们能为了一车粮食截杀河中堡士卒。
    汉人的士兵们也可能为了一批羊杀死牧民。
    杀良冒功,在这边疆是常见的事情。
    而一座军屯或者坞堡从地图上消失,也不过是过往商人嘴中无关紧要的传闻。
    这就是边疆,与其说是秩序的疆界,不如说是野蛮的战线。
    俞大猷突然问道:“我儿子在苏相公麾下效力吧?”
    陆二连忙说道:“少将军如今是第三旅的旅长,指挥戚家军在广东作战。”
    “戚将军?戚元敬也投了大都督了?”
    陆二说道:“戚将军只是在大都督那边养病。”
    俞大猷咧嘴一笑说道:“那是早晚的事情,有戚兄弟在,还有我那林家侄儿,再算上我那不成器的犬子,大都督麾下不缺人了。”
    俞大猷说道:“我想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
    俞大猷点头说道:“我听往来的客商说,其实河套地区还有不少汉人的军屯坞堡,他们都是当年大同镇内撤后,依然不愿意离开故土的汉人。”
    “有的坞堡中的家谱能追溯到汉代,有些则是唐镇朔方兵的后代。”
    “除了汉人,还有不少早就已经汉化的蒙人、羌人,他们说汉话,习汉俗,和我们汉人无异了。”
    “俞将军是想要招募这些人?”
    俞大猷说道:“是的,我读过苏相公不少文章,其中蛮夷华夏论,是俞某最喜欢的文章。”
    “重新高举诸夏精神,开拓文明边疆,这是俞某愿意做的事情。”
    “我在河套地区有些名气,应该可以拉起一支队伍来。”
    陆二想了想,突然说道:“那陆某也想和俞将军一起!”
    “你不用回去给苏相公效力吗?”
    陆二笑着说道:“苏相公麾下能人如云,又怎么缺我一个人,我也想在草原看看,到底文明的疆界是什么样的。”
    “好!”
    俞大猷调转马头说道:“前面就有个汉人的坞堡,我曾经在那里换过粮食,我们就先去那边坐坐。”
    福州,大都督府中。
    苏泽盘弄着儿子,低声说道:
    “文明和秩序,在文明世界中仿佛是太阳升起一样理所当然的存在,只不过是我们人类世界小小的方舟罢了。”
    “你爹我,就是为了不让这艘方舟撞进混沌。”
    方若兰突然出现,破坏了苏泽难得的亲子时光。
    “谭子理来了。”
    苏泽将儿子递给妻子,方若兰问道:“刚刚你们父子在说什么呢?”
    苏泽笑着说道:“童话。”
    “童话?”
    “开蒙的故事。”
    方若兰微微点头,脸上挂着笑容,只看到儿子眼珠转着,也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面对一身风尘仆仆的谭纶,苏泽用最高规格接待了他。
    “谭公!”
    谭纶连忙说道:“大都督在!不敢称公。”
    苏泽拉着谭纶进入正堂依然说道:“那日放归谭公的时候,徐文长就劝我,说谭公是文武全才,放您回去就是纵虎归山,日后必成大患。”
    “我当时就和徐文长说了,想要留在闽浙的,想通了自然就会回来,不想要留的,留下来也不会真的为百姓做事。”
    “谭公这样心中有百姓的,很快就会知道怎么选。”
    “果不其然啊!”
    谭纶用袖子掩面说道:
    “丧家之犬,幸得大都督收留。”
    苏泽立刻正色说道:“谭公何必要自贱!这是皇帝昏庸,明廷不知道用人才,又怎么是公之过错呢!”
    谭纶心中一暖。
    苏泽又说道:“谭公给明廷所上的《平贼七策》,真是句句切中明廷关结要害,只可惜那帮昏君奸臣不用,如今谭公可有何策教我?”
    谭纶的脸突然红了,平贼七策,所平的贼不就是在眼前吗?
    谭纶觉得这个世界有些荒诞,自己一腔热血,大明朝廷要抓他。
    处心积虑要对付苏泽,苏泽却如此礼遇自己。
    谭纶叹息一声说道:“所谓的平,七策,也是谭某根据大都督施政,所总结的朝廷变法对策,大都督已经做到最好了,谭某再说什么都班门弄斧了。”
    苏泽说道:“还请谭公不要藏拙了。”
    谭纶停顿了一下说道:
    “要我说,大都督治下欣欣向荣,产业兴旺,但是依然有几点隐忧。”
    “请讲!”
    谭纶这段时间一直在总结思考,他也去过很多地方,从南直隶到苏松,又在福建浙江做过官,还带兵打过仗。
    谭纶说道:“一曰吏治,明廷之所以屡战屡败,根源上就是吏治不清,空有地利,却没有人心。”
    “如今大都督治下吏治清明,可时风时易也,谭某观苏松二府,一税吏所经手的商税都能达到千两银子,而就算是大都督对官吏待遇远甚明廷,一税吏的月俸禄也不过一两银子罢了。”
    “如今不出问题,是因为大都督的事业在发展,就算是小吏也顾惜名声不敢动贪念,可是日后呢?”
    苏泽再次高看谭纶了一眼,没想到这个史书上留名的抗倭英雄,在政治上竟然也有这样的敏锐度!
    如今的大明朝果然是不缺乏能臣武将,只不过他们都在大明这个体制下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
    “以谭公而言,应该如何?”
    谭纶说道:“自然是要立法度,惩治贪官污吏,大都督厚养官吏,还伸手的人天理民心都难容,应该按律审判,明正视听!”
    苏泽大喜说道:“谭公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正有此意,只是缺乏人手,又无法亲为!”
    苏泽点头说道:“谭公,我准备按照大明旧制度,设置巡案,巡查闽浙,处理冤狱,处置不法官吏!”
    “谭公还有吗?”
    谭纶继续说道:“剩下是一道军策。”
    “军策?来人,拿地图来!”
    看到精密的地图,谭纶暗暗心惊。
    这样精细的地图,怕是大明朝廷都没有,果然苏泽造反是早有预谋。
    不过谭纶也没有心理负担了,他如今也已经光明正大的投了苏泽,也算是从“贼”了。
    谭纶看着地图,回忆路上从报纸上得到的消息说道:
    “大都督已经下九江府,占领江西四府,不知道大都督下一步的打算如何?”
    苏泽沉默,他并不是不信任谭纶,而是目前整个浙闽联军内部,也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
    攻击安庆,围困南京,全取南直隶的是一派。
    先占领江西,再攻湖广也是一派。
    还有南下广州,北上登州,甚至还有攻倭国取南洋,攻打朝鲜的说法。
    苏泽在军事上也做过不少推演,他虽然也有些计划,但是还是迟迟下不了决定。
    谭纶说道:“以谭某以为,此时不应该攻打南直隶。”
    苏泽抬起头问道:
    “谭公请讲。”
    谭纶说道:“南直隶是明廷二都,谭某在南直隶很长一段时间,南直隶百姓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对明廷还没死心。”
    苏泽点点头,南京是二都之一,享受众多的优待。
    更不要说南京城内还有大量的勋贵,朝廷大臣,这些人好不容易在大明朝廷中爬到了这个地位,是不可能轻易投降苏泽的。
    谭纶继续说道:“大都督若是真的占了南直隶,定然要投入大量的兵力控制消解南直隶,得不偿失。”
    “而明廷丢了南京,丢了祖陵所在,肯定要拼命夺回的。”
    苏泽连连点头,这也是苏泽在进攻扬州不畅之后,就让林默珺撤回上海的原因。
    现在入南京城,反而是捧了一个烫手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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