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立刻喊来南京兵部的属下,他环视了一圈说道:“速速给南赣巡抚,湖广诸司传令,让他们警惕苏贼入寇!”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是南京兵部给事中王家屏站出来说道:
    “张侍郎,咱们南京兵部,可管不了江西和湖广啊。”
    众人全部掉头,张居正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南京兵部侍郎,皇帝让他管辖的也是南直隶的军务,湖广和江西不归他管理。
    张居正着急的说道:“如今再上奏朝廷,怕是来不及了!先以南京兵部的名义行文,提醒江西湖广官员当心苏贼!”
    王家屏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张侍郎,这样做于制不符啊,要不还是以张侍郎个人名义写比较好?再说了,苏贼也不一定会入寇江西,若是侍郎预测错了,也有个回旋的余地。”
    张居正快要气炸了,自己到任以来,无论是上司、同僚、还是下属都在拖后腿,都到了这个时候,南京兵部还在想着如何推诿责任。
    张居正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拍桌案说道:“就以南京兵部的名义下碟文!另外继续操练南京左右卫,移镇徽州府,若是苏泽进入江西,就命令南京左右卫入赣支援!”
    王家屏等下属看到张居正是真的发了火,这才拱手称是,开始向江西和湖广发文。
    就在张居正在南京被多方掣肘的时候,京师,内阁中书五房公事的低矮瓦房中,今年新科榜眼王锡爵,正在一边看着吏员们忙碌,一边无聊的打哈欠。
    内阁中书五房公事,这个部门的主要职责,就是在内阁和六部五寺一台之间传递往来公文。
    在唐宋时期,门下中书五房公事责权极重,担任这个部门领导的都是宰相的首席秘书,比如王安石在变法的时候,就任用变法派的后起之秀担任这个职位,包括章淳蔡确等一批变法派的骨干,都是从这个职位上踏入中枢的。
    但是到了大明朝,因为朱元璋罢设宰相,内阁和政事堂还是不同了,内阁在设置初期只是皇帝的咨询秘书机关,也就是说不管是内阁首辅还是内阁大学士,就是皇帝的秘书罢了。
    既然是内阁大学士都是秘书了,哪有给秘书再设秘书的道理,内阁中书五房公事的地位急剧下降,现在这个部门连有官品的职位都没有,是一个纯粹由吏员组成的部门,也就是内阁门下的署吏。
    王锡爵是堂堂一甲进士,科举榜眼,被安排到这样一个全部都是吏员的部门观政,只能说大明朝廷恶心人是有一手的。
    比王锡爵科举第次低的庶吉士,都能安排到六部衙门观政,他这个堂堂科举榜眼,却整日在低矮的瓦房中,看着这群吏员忙碌着,这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了,普通进士遭遇这样的待遇,就应该自己辞官回家了。
    可是王锡爵还不能辞官,因为苏泽造反了。
    他是苏泽的好友,曾经在苏州主编《警示报》。
    苏泽那篇《告朝廷檄文》,就是刊登在《警示报》上的,这份报纸已经被朝廷封禁。
    如今翰林院所有的同僚,都想方设法的躲开王锡爵。
    在内阁中书五房公事观政虽然感到侮辱,但是也好过在翰林院被人议论白眼。
    自己好友造反,反贼的宣传报纸还是自己创办主编的,朝廷不杀自己已经是开恩了。
    王锡爵也知道自己没了政治前途,说不定哪天朝廷就把自己的脑袋砍了呢?
    那还不如干脆躺平了。
    王锡爵羡慕起徐时行来,作为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徐时行领了差事去福州,现在整个京师都疯传状元随着苏泽造反了。
    要不是徐时行南下的时候苏泽还没造反,徐时行南下也是机缘巧合才成行,王锡爵真的怀疑徐时行是故意投奔苏泽去造反了。
    唯一值得幸运的事情,是今科探花许国,也和自己是同样一个待遇,如今发配在太仆司,专门在养马的部门观政。
    如今王锡爵出入都有锦衣卫看着,在京师也没人敢和他聚会,日子堪比坐牢。
    但是王锡爵还不能辞官,因为苏泽造反了。
    “孙主事,又来内阁听教?”
    王锡爵抬起头,只看到一个年轻的官员,正在和内阁中书五房公事的一名老吏聊天。
    这个官员王锡爵认识,他刚刚中探花的时候,曾经和他喝过酒,那时候两人还相交不错。
    可之后风云剧变,苏泽造反之后,这个名叫孙丕扬的吏部主事立刻就疏远了自己。
    王锡爵只能感慨人情冷暖。
    听到孙丕扬和老吏的对话,就知道他是来内阁开会了。
    吏部是名义上的六部之首,最重要的职能自然是帝国的人事任命了。
    不过本朝的首辅从夏言到严嵩,都是非常强势的,所以内阁褫夺了吏部不少职权,原本疏远吏部的“推升”权力,也逐渐被内阁抓到了手里。
    所谓推升,自然就是安排推荐升职官员的名单。
    在吏部强势的时候,安排的名单是直接呈交给内阁,再由内阁梳理意见送到皇帝那边批红的。
    如今吏部弱势,自然不能绕过内阁,就有了孙丕扬这样的吏部主事,在推升之前先来内阁“听教”开会,确定好内阁的方针再回去拟定名单。
    甚至在严嵩当权的时期,这名单就直接是内阁自己拟定的,等于完全褫夺了吏部的人事推荐权,这也是为什么严党得势的原因。
    掌控了把握官员推荐和考核的吏部,严嵩自然可以将自己人推上高位,将反对自己的人罢黜流放。
    不过徐阶就任了内阁首辅后,他的执政口号是“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既然这样说了,自然不能再用原来严嵩那一套办法了。
    虽然这么说,但是孙丕扬心里苦啊。
    他已经来内阁三趟了,每一次报上去的名单,徐阁老都不满意,整整二十天都没能定好这一次推升的名单。
    这已经是第三次拟定名单了,如果徐阁老还是不满意,自己回去又要被上司训斥了。
    这一次孙丕扬已经没办法了,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银锭,递给这个老吏说道:
    “还请葛司吏明示,这名单到底要怎么拟,阁老才能满意啊?”
    这样的场景,王锡爵已经见过多次了。
    内阁中书五房公事虽然不设官员,也没有唐宋显赫的地位,但是不代表这个部门就不重要了。
    这些吏员每日进出内阁,还要负责上传下达内阁的奏章文书,其实非常接近核心决策圈。
    看起来不起眼的职位,其实门门道道很多。
    比如这呈送公文的时机,各衙门送公文过来,如果是不好的消息,那就要贿赂这些吏员,夹在报喜的公文中塞上去,或者趁着阁老们心情好的时候再送上去。
    如果不打点好了,胥吏在阁老心情不好的时候将你部的公文送上去,肯定会被骂的狗血淋头,或者直接被内阁驳回。
    还有就是孙丕扬这种情况了,办的事情内阁总也不满意,但是阁老也不说哪里不满意。
    这时候只有贿赂这些老吏,他们在内阁办事久了,反而要比当官的还知道阁老们的心思。
    孙丕扬出了银子,这个姓葛的老吏这才说道:
    “要我说,你们吏部拟的这份名单,阁老能满意才怪呢。”
    “苏泽在福建浙江造反,朝廷已经是宽宏大量,没有追究朝廷中浙闽籍官员,但是你们吏部推升的名单中,怎么还有浙闽籍的官员呢?这就算是徐阁老批了,司礼监也不会批红的。”
    孙丕扬毕竟年轻,而且他是吏部主事,所拟定的这份推升名单都只是六品以下的小官。
    他说道:“内阁不是说苏贼造反,对闽浙官员不追究吗?那苏贼的三个好友,不是也还在翰林院好好呆着吗?这次拟任的官员我们吏部都考察过了,和苏贼绝对没有勾结。”
    这老吏立刻说道:“朝廷不追究,是宽慰人心的!这不是苏贼势大吗?朝廷只是不追究,没说还让你们吏部给闽浙官员升官啊!”
    “你们做官的,也不揣测陛下的上意啊?若是这个时候还提拔闽浙官员,要是他们跟着苏泽造反了,你们吏部怎么办?内阁怎么办?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啊!”
    孙丕扬终于低下了头说道:“那今日我就不去拜会阁老了,回去改改再来。”
    这姓葛的老吏收了银子,倒也对得起这份银子,他又说道:
    “下次这推升名单要用烫金簪花的帖子誊录,还有这里格式要顶格写,对了,这个人的名字犯了徐阁老祖父的避讳了,不要列他。”
    “还有下次你们吏部‘请教’的时候午后再来,一般那时候内阁公务少些,阁老刚休息过心情也好一些,切莫不要大清早就送来。”
    孙丕扬连忙表示感谢,这才匆忙的离开了内阁。
    王锡爵没由来的感觉到了一阵恶心。
    与此同时,苏泽正在福州市舶司议事堂的屏风后,听着福州市舶司的署吏们议事。
    陶公公上次受了惊吓后,就一直告病,福州市舶司如今就是几个小太监和市舶司各部门的署吏商议着办事。
    苏泽手下也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才了,就让福州市舶司这么运行着,没想到这段时间福州市舶司一直没出什么差错,苏泽想起来就来市舶司视察。
    接待苏泽的是陶公公麾下的一个小公公,这个小太监姓言,一直跟着陶公公做事,因为熟悉市舶司的工作,被苏泽指定为暂时执掌市舶司。
    “这段日子市舶司没出什么差错,言公公做的不错。”
    “大都督谬赞了,市舶司这段时间都是大家群策群力的功劳,小言子可不敢居功。”
    “以后别用小言子自称,你们都是大都督府的署吏,不是皇宫的奴才了。”
    小言太监听得心暖。
    苏泽好奇的问道:“群策群力?你们是怎么做的?”
    小言太监说道:“市舶司马上就有一场会议,大都督有兴趣旁听一下便知。”
    “不过,还请大都督在屏风后旁听。”
    苏泽疑惑的问道:“为什么?”
    “大都督在场,怕大家不敢发言。”
    “这个好办。”
    苏泽点点头,他坐在屏风后,并没有出席在议事堂内。
    这次参加会议的,是市舶司几个部门的吏员,再加上负责缉私的两个营长,用大明的标准来看,在场的包含小言太监在内,一个有品级的文武官员都没有,全都是胥吏。
    小言公公拿出一块惊堂木,拍了一下说道:“今日的议题,昨天已经通知各位了,议的就是琉球使团中有商人谋取私利,帮着倭国走私新币的问题,还是按照老规矩,每人一炷香的时间,大家依次发言。”
    “从缉私处开始吧。”
    一名老吏站起来说道:
    “从去年我们缉私处抽检就发现新币外流的问题了,倭国缺钱,陶公公新铸的三仙币质量精良,在倭国很受欢迎。于是倭国商人委托琉球使团在福建多收新币,我们缉私处已经发现六次走私铜钱出海的案件了。”
    “铜钱外流,导致福州钱荒,这是应该上报都督府的大事情。”
    这个老吏说完,小言公公又点了下一个吏员发言。
    苏泽惊奇的发现,这帮吏员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对于货币经济的认识也比较浅薄,但是在小言公公的主持下,竟然逐渐将这个问题讨论清楚了。
    问题很简单,就是倭国没有合格的铸币技术,所以一直在用大明的铜钱。
    自从陶公公铸三仙币后,倭国开始流行这种精美的铜钱,倭国商人开出重金,琉球使团中有商人见到利润,于是在福州走私铜钱。
    货币外流,在重商主义时代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这些吏员轮流发言,竟然将这个问题讲清楚了。
    小言公公这个会议主持,没有对这个议题发表任何意见,而是维持会议的秩序。
    比如别人发言的时候,小言公公就会阻止别人插嘴,让发言的人充分表达自己的观点。
    又或者讨论的内容偏题的时候,小言公公也会拉回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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