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太太傍晚才醒转,才喝了一口汤药,就哭着喊唐逸的名字,高氏上前试图安慰,被唐老太太挥手泼了一裙子药汁,孟氏在外闻见,连忙进来收拾,吩咐人替高氏换裙子,坐在炕边拥住唐老太太,“娘,您别太伤怀了,四弟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唐老太太勉强抑住悲意,环视一圈不见林云暖身影,不由道:“她可知道了?”
    孟氏犹豫片刻,低声道:“是,知道的。几回叫人去瞧她,都不在院子里,三弟媳一直守在您这边,我跟着大爷两个人家里家外奔走,心里还惦念着,生怕她焦急太过,不知躲到哪儿哭去了……”
    唐老太太冷哼一声:“你倒还忧心着她!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生怕我儿惹了人命官司,连累了她吧?”说出这话,眼泪又是止不住地流。
    孟氏不敢抗辩,只道:“娘勿多心,眼下将身子养好了才好替四弟筹谋。”
    唐老太太手绢抵在唇上,哽咽道:“也不知我儿人在何处,可有人伺候在旁?”
    孟氏道:“四弟原是带着福盈出的门,四弟走得急,骑在马上一转弯,福盈就把人跟丢了,等福盈到了那院子,周家那个已经仰躺在地,四弟也不见了。大爷恼福盈无用,已处置了几十鞭子,如今人在外院跪着思过,娘可要喊进来问话?”
    唐老太太流泪不止,想到爱子可能面临的噩困便遍体生寒,迁怒到福盈身上:“亏得我儿平素疼他,也不必与他费事,便发卖了,他有个妹妹也在府里?一并交到何婆子手上!”
    孟氏暗自咋舌,何婆子其人,专做暗门营生,交到她手里转卖的人,没一个能够善终,老太太这是动了真怒啊!只得不断安慰,说是唐健已命人四处去寻了,二爷那边也去了信,盼能助力一二。
    “太太,奶奶,林家太太来了!”侍婢进来禀告,孟氏连忙起身,惊讶道:“这都已经戌时了,她怎么来了?”
    唐老太太抹掉泪珠,奈何这副模样怎好叫人瞧了笑话,嘴里硬邦邦地念叨:“莫不是我唐家倒了霉,便来落井下石……一个个的,没安好心!”
    与林太太一同进来的,还有林云暖,二人在门上遇着,林云暖大为惊异,林太太显是哭过,一见她,就上来攥上她手,“怎么回事?连筠泽都贴了缉拿通告,我初还以为是同名同姓,谁知你兄长打听回来,形容的就是他!”
    “娘,你深夜出行,如此冒险,这怎么好?家里可知道你出门了?怎不提前通知我?”
    林太太哪里顾得上这些琐事,抬手拍了她一下:“傻孩子,女婿是为半子,他有难,我如何能不顾?走,先见了你家婆母再说。”
    两人进了厅,只孟氏上前见礼,唐老太太倚在里头缎面软枕上,闭眼似睡着了。孟氏赔笑道:“对不住得很,我家太太急得病了,先是昏迷了许久,醒来就悲痛不止,才进了半碗药睡下,我无礼替婆母做主,没叫人唤醒她,失礼亲家太太,晚辈给亲家太太赔罪。”
    林太太脸色僵了僵,尴尬道:“原是我失礼在前,因忧心姑爷,未曾打过招呼就上门了。既如此,我交代云暖几句,就不打扰唐大奶奶照料唐太太了。”
    与林云暖步回宛香苑,林太太终于沉下面容,低声喝道:“你这婆母,是将她儿子惹出的乱子怪到你身上去了?”
    “娘,你别多心……”林云暖多年委曲求全惯了,下意识就是息事宁人。
    林太太冷哼道:“当面落我面子,这没什么,我和他唐家有何干系?只是她对我尚如此不客气,平素如何待你可想而知。你选的好夫家!没得要受这些闲气!”
    林云暖见缝插针,扯了扯嘴角,试探道:“那娘,我能不能跟您回家?等唐逸这次事了,我就回去陪在爹娘身边,服侍爹娘,再不回唐府……”
    林太太想也没想就打断了她:“胡闹!出嫁从夫,如何开得玩笑?你若被夫家逼回筠泽,不必我和你爹开口,自己寻根绳子了断罢了。”这世道,被夫家厌弃的女人焉有活路?还不被世人的唾沫淹死?
    林云暖固然知道林太太说的是气话,她一个妇人家,深夜从二十余里外的筠泽找上门来,如此紧张女婿的事,还不是为着担忧她这个当女儿的?
    只是,从林太太话中,林云暖已预见到了自己和离后要遭遇什么,她踌躇下来,突然对未来有些恐慌。
    可她知道,自己这婚是一定要离的。她要的是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行尸走肉般一具躯壳。
    林太太遣了侍婢出去,从袖中抽出一沓厚厚的票子,言语仍是冷冰冰的:“你拿着这些钱,这事少不得两头打点,苦主至今未死,如此坚持拿人问罪,多半就是为钱。唐家表面风光,未必经得住风浪,你娘家替你出钱救你丈夫,你婆母总要念你这份恩情。”
    林云暖喉头涩涩的,只说不出话。林太太虎着脸道:“你可记住了,不到万不得已,莫叫人知道你嫁妆里有那十万两压箱钱,一来免得苦主得一想三,二来免得你婆家诸人算计,可记住了?”
    听到这里,林云暖再受不住,捏住林太太的手腕,把眼泪鼻涕都糊到她袖子上去,饶林太太怎么也挣不脱。
    这是她的亲娘。血脉相连,骨肉难分,虽她内里的灵魂已换了一个,可这份亲情,原来才是她能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的根本。
    林太太不知道的是,女儿十万两压箱钱,早已失却许多,为维系才子夫人的表面风光,损伤的又何止钱财?
    待林云暖哭够了,林太太便起身告辞,林云暖知道她不肯留宿唐家,只怕将来唐老太太对此又有话说,林云暖心酸不已,目送母亲趁夜离去,天上无星无月,只脚下一缕灯光,将母亲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丈夫为了旁的女人惹了官司,婆母给她和她娘家气受,她要求了堂兄打听才知丈夫究竟犯了何事,娘家母亲主动来送银钱示好……
    她心里不住的想着,早该离去,早该离去……
    清晨的雨,粘稠地挂在瓦顶梁上,唐家没几个人能安睡,早早地凑在大房的丁香苑外商讨官司事宜。唐健子夜才归,没带回唐逸半点消息,孟氏托人上门与周家说和,一听是为唐逸一事,连门都不肯准进。林云暖手里攥着那叠已经卷了边浸了汗的票子,抿着嘴唇静静听着。
    孟氏试探问道:“昨夜林太太是来……?”
    世人皆知林氏财大气粗,当年林云暖四十几台满满当当的嫁妆,可谓风光独秀。林太太既来,绝不会空手。
    林云暖扯开唇角苦笑了下:“我娘怕我承受不住,丈夫犯事,又下落不明,我一个小妇人,可不六神无主?好在有大伯大嫂在。”
    高帽子戴了,不舒服孟氏也只能勉强一笑,“只怕有心无力,毕竟周家那边……还不知伤得如何。昨天我跟你说的话,你不妨早做准备。”
    孟氏说的,是钱的事。林云暖眼眸蒙了层雾气,看向唐健:“大嫂昨日所言无错,四房犯事,确实该四房来想办法,只是……我一个内宅妇人,除了手上仅余的一点嫁妆,还能往哪里凑钱去?不若大伯替我出面,将首饰细软先典当了……”
    唐健闻言蹙眉:“怎就到了这境地?四弟难道一点积蓄也无?”
    又对孟氏道:“四弟出事,我们当兄嫂的岂能坐视不理冷眼旁观?你说这话出来,未免不近人情。”
    孟氏被丈夫当外人面前斥责,一张脸立时红了,嗔怪道:“是四弟妹误会了我的话,我只说如今公中可周转的数目不多,四弟惯来财厚,才请四弟妹也尽力凑凑……旁人不懂我,难道你也误会我不成?我是那等护财重利之人?”
    越说越是委屈,声音有些哽咽了。
    唐健本在为这事烦恼,这哪是吵架的时候?
    他息事宁人道:“罢了,你说的也不错,这些年支撑门庭,确不容易。就按你说的吧。”目视林云暖,只待小妇人乖巧应下。熟料林云暖却是恍若未闻,只哭哭啼啼的抹泪,唐健烦乱不已,哼了一声往前院去了。
    不一会儿,门前来报,说是有位木爷上门,要亲见府里的主子才好说明来意。
    孟氏道:“大爷何处去了?怎不接见?”闻知唐健已外出去寻唐逸,屋中只余妇孺,怎好去见外男。
    一会儿,又有来报,说是事关四爷,务要请主子一见。
    孟氏与林云暖对视一眼,这种情况,原该将客名帖留下,待男主归来再行求见,或是直接引至老太太处回话,可如今老太太人在病中,岂敢叫她操心?林云暖收了泪,“我与嫂子一同去瞧瞧。”
    木奕珩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把玩自己腰上的佩刀,听闻环佩声响,隔帘两个人影,对他远远施礼。
    木奕珩知是女眷,起身答礼,问道:“请问,可是唐四哥亲眷?”
    帘外糯糯一女声:“是,木爷有何示下,便请直言。”
    木奕珩隐约见一道窄窄的人影映在帘上,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微轻晃了下手腕。一抹莫名的熟悉之感升上心头,只觉帘后是个他早就认识的女子。
    木奕珩正色道:“敢问,是唐府何人?此事事关重大,请恕木某谨慎以待。”
    帘外那人犹豫了片刻,声音再次传来:“妾乃四爷唐逸妻房林氏。”
    木奕珩放下心来,抬手揖了一礼:“小可木奕珩,乃唐兄之友,今次唐兄身染风波,如今正在小可宿处暂避风头,遣小可前来通告至亲,盼勿以为念,稍解忧烦。”
    孟氏再忍不住,开口道:“敢问木爷,如今四爷就在贵处?宏光寺中?可否允我等前去探望?”
    适时风卷帘起,帘后一双佳人面目皆落入木奕珩眼中。
    只闻他轻讶出声,失口道:“是你?”
    怎想得到,却在此处又见得这“红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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