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可去凌波?”
    道人站在岸边,拄着竹杖,弯腰问靠岸的船家,神情带笑,似是从前,又不相同。
    身边是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脸蛋白净清秀,扎着一个丸子头,手上挎着褡裢,却是神情严肃,可爱极了。
    “凌波?”
    船家撑着船桨,一边打量着他们,一边回答:“去啊!怎么不去?”
    “怎么收钱呢?”
    “从这去凌波,顺流要走五天,一人二百钱,一匹马得按两个人的钱来算,都这么收,先生带的女娃可以只算半个人的钱。船上管饭,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只能填填肚子,不过马的草料可就得自己带了,若是没带得有,每天早晚靠岸时,也可以把它放下去,让它去岸边吃草。”
    “二百钱啊……”
    宋游扭头看了看远方。
    这里不是念平渡口,虽然同去凌波,却和十几年前他乘船前往的地方并不一样,相比起念平,这里离凌波更近,从船家的话中也能听出,当年乘船前往凌波用了六天,如今只需五天。
    不过却同样是二百钱。
    “都是这个价!若是遇到别人,小老儿可能叫价高一点,可客官是位修道的先生,小老儿再缺德,也不会向一位修道先生胡乱叫价!何况这几天来江上生意一直不好,小老儿已是为先生打了折了,若是往常热火的时候,一人最少得要二百二十钱,还得坐得满满的才走。”船家见到宋游久久没有出声,以为是他嫌贵,连忙解释,“不若再给先生让点,收六百五十文钱好了。”
    “确实比以前贵了一些。”
    宋游从回忆中走脱出来,对他笑道:“请船家靠岸过来吧。”
    “好嘞!”
    船家立马喜笑颜开,划过过来,一边划还一边解释:“不贵不贵,几年都是这个价了,要说便宜,至少得十来年前去了。不过如今在江上跑船是越来越不太平了,走陆路更不太平,加上世道不知怎的,钱越来越不值钱,早就涨了。”
    “原来如此。”
    宋游几步踏上了船。
    哐当一声,马儿也上了船板。
    女童紧随其后,数钱给他。
    这次比以前多一百文钱,是因为之前三花娘娘没有变成人形,是用的猫儿本体坐船,船家没有向猫儿收船钱,如今则是变化成了人。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
    一是三花娘娘喜欢垂钓,船上好几天,她变化成人,无论钓鱼也好,看书也好,都更方便,若是变成猫儿,这么窄小的空间,难免无聊。二是三花娘娘虽然贪财,喜欢省钱,却也喜欢自己享受和人一样的待遇,给她也出一份船钱,能满足她的这般心理,有利于童儿的内心成长。
    “哦哟!先生这马神异!”
    “船家不用管它,让它站在这里就是,它不会摔倒的。”
    “好嘞……”
    宋游这才弯腰进了船舱。
    只是船舱中却是空无一人。
    就在宋游以为船家还要等客的时候,便感觉船微微一晃,刚刚才靠到岸边,如今又轻柔的离开了岸边,并往远处驶去。
    “船家不等人了吗?”
    “等人?等谁?”
    “等客。”
    “等客?不等了!这是个小渡口,没有多少人,而且最近水上生意不好,要是在这里等客,怕是两天都不见得等得来,就算等来,多半也只是从这个渡口到下个渡口,浪费先生时间。”船家笑呵呵的,“不如顺流之下,路过各大渡口,看见有人,顺道带上,还赚得多些。”
    “言之有理。”
    宋游点头,露出了笑意。
    看来这趟行程更宽敞。
    于是横坐船舱中,背靠遮雨棚,将腿几乎伸直了,伸个懒腰。
    三花娘娘坐在他的身边,坐得端正,两只小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自己膝盖上,看似比变成猫儿的时候老实了许多,实则不断左右扭头,或者略微倾斜身子偏转脑袋,好奇的打量着船舱中的一切。
    “若是先生觉得独自乘船无聊,想找个人说话,小老儿也可以陪先生吹吹壳子,若是先生想喝点酒,有些渡口也有卖酒的,只是小老儿这辈子也没有读过一天书,若先生像那些文人官人似的,要吟诗唱词,小老儿可就陪不了了哈哈哈……”
    “船家风趣。”
    宋游伸手捏了捏自家童儿的脸,见她一点表示都没有,眼睛都没有往他这边看一眼,这才继续问:“对了船家,这船能到凌波吗?”
    “先生不是去凌波吗?”
    “是啊。”
    “能到啊,怎么不能到?”
    “以前是不能到的。”
    “以前?好久以前?那怕是十几年前了?”船家乐了,颇有些惊异的问道,“先生这是听谁说的?”
    “也是一位船家。”
    “哈哈,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船家站在船头一边乘船一边对他说,“十几年前凌波有水妖,道行不低,闹得很凶,没人敢走,连官府的大船都不敢从那里过,我们自然更不敢去。不过十几年前有神仙路过,把那水妖除了,最近几年虽然江上也不太平,不过都是些小东西,小心一些便可驶得万年船,早就可以正常通行了。”
    “原来是这样啊……”
    宋游露出笑意,若有所思。
    “先生可怕妖鬼?”
    “不怕。”
    “不怕也得给先生说好:晚上千万莫要钓鱼,小心被什么东西给拉下去,就算只是大鱼,晚上也没有那么容易重新爬上船;若是平白无故看见有鱼儿飘在船边,千万不要伸手去捡;若是晚上听见有人喊,或是解手听见什么声音,莫要去船边;若是看见水底下有黑色的影子,不要因为好奇趴在船边探头去看……”
    船家一连说了许多,像是在听怪谈。
    明明只是一些要注意的事情,可听在耳中,却好似在听一个个发生过的妖鬼怪事,也颇有趣味。
    “船家知道的倒是不少。”
    “我们这些常年跑船的,江上的事情本就不少,来来往往的客人在船上无聊,也喜欢聊这些,问我们这些,也给我们说。呵呵,对了,前边安清还有个姓傅的书生写了一本书,据说全是这类奇奇怪怪的事,很受欢迎,小老儿虽然看不懂字,也听来往的客人常常提起,那个姓傅的书生以前就常在渡口,听我们这些歇息的船夫讲些事情,当时谁也不晓得,居然全写到了他的书上去。”
    “姓傅的书生……”
    宋游眼中露出了回忆的光彩。
    “那书上写了不少水上江上的怪事,都跟真的一样,有些你只需看了故事,就不容易再被妖鬼所害了,有些故事后面还写了办法嘞,教你遇到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做,也有些意思。”
    “在下也有听闻啊……”
    “先生也看过?”
    “这书写得很好,当年在长京时,在下就买过。”
    “长京也有卖啊?那么远!”
    “是啊。”
    “哈哈这书生还出名了。”
    船家笑声爽朗,回荡在江面之上。
    宋游也坐在船舱中,回味曾经。
    身边女童则已经完成了对船舱陌生环境的观察与掌握,收回注意力来,自顾自的拿起自己的小竹竿,正低头费力的解着绞成一团的鱼线。
    “给三花娘娘说过了,收鱼线的时候,好好的收,到时候再用就很方便了。”
    “给道士说过了,收鱼线的时候随便的收,解开的时候好好解就是了。”三花娘娘低头专注解着鱼线,头也不抬的对他说。
    “你这小东西还挺倔强。”
    “伱这大东西也挺倔强!”
    “……”
    道人摇摇头,不说话了。
    轻舟顺流直下,水波轻响又轻摇,江上自有清风,正好穿过船舱,吹拂道人面颊,使人舒适,舒适之余,心中什么都不去想,有种“世事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的感觉。
    干脆躺下来,先眯一觉。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了。
    不知何时船已经停了下来。
    天色要暗不暗,黄昏要走不走,群山成了深邃的黑影,天边如梦似幻的光与群山剪影一同映在水中,江水也被染了色彩。小舟飘在水面,那舟上灯光远看比一粒黄豆也大不了多少点儿,也映在水中,被晚风给吹皱。
    船家缩在他旁边,生火做饭,是怕惊醒了他,动作小心翼翼。
    有一道小小身影端坐船头,手里拿着一根小鱼竿。
    鱼线入水,起伏间涟漪阵阵。
    女童忽然起竿。
    “噗!”
    昏暗中有隐约的银光。
    同时她伸手一接。
    只是一条小鱼。
    女童神情自若,手法熟练,随手取下,便往后随便一丢。
    “扑扑扑……”
    鱼儿在船舱里跳动着。
    “可以煮稀饭。”
    女童回头来对船家说道,看见道人已醒了,又愣了一下:“你都困睡了啊?”
    道人艰难起身,不禁揉了揉眼睛。
    本身睡醒两眼就惺忪,黄昏时天色也昏沉,江河不知多少年没有变过了,两岸风景也与多年前相似,恍然之间,好像看见有一名神神叨叨又话多得很的书生坐在船头,想伸手去江中触水,扔下鱼儿的也不是三花娘娘,而是一个苍老的船家。
    一梦好多年啊。
    ……
    五天之后。
    碧波春水,蓬船听风,燕子跟着船飞,像是水鸟一样从水面上掠过,常常超过船,飞到前面去又绕回来,又飞到船后面去,像是在玩耍。
    女童坐在船边,用指甲挠船舷。
    “刚刚过的是安清,过了安清,前面就是凌波了。”船家几乎停了下来,不用划船船也自己走,对道人说道,“今天下午就能到。”
    “安清!”
    三花娘娘抬起头来,看向道人,又把头往天上仰,再往后仰,直到在小船背后找到乱飞的燕子,随即就保持这个奇怪的姿势不动了:
    “又到燕子的老家了!”
    “三花娘娘莫要把脖子扭折了。”宋游不动声色的将她的头扶回去,扶正,免得引起船家疑怕。
    “传说古时候有大妖作乱,趁雨季引来滔滔洪水,水漫千里,波涛汹涌,几年不退,县城的人很多都被淹死了,那叫一个惨。只有一部分运气好的逃到了这座山上,这才捡了一条命。后边为防止大妖再度作乱,便在山上建了城,就叫凌波。”
    船家兼任导游,对宋游说道。
    宋游听着则是露出了笑意——
    又听见了熟悉的言语。
    “前面沿江官道边有个庙子,先生等下就看得见。”船家对他说道,“之前不是说这段江域有水妖作乱,后来又被神仙给除掉了吗?当地的人给那位神仙立了个庙,就是那个庙子。”
    “是吗……”
    宋游站在江边,迎着清风往前。
    “船家可去看过?”
    “去过一次,是个石头像,和别的神仙差不太多,还有一匹马儿的像,哦,好像还牵了一条狗儿。别看我们这些跑船的,天天在江上,其实岸上很多地方我们这辈子都没去过,也是这几年不太平,这个庙子香火不错,所以小老儿也来拜了拜。也不晓得灵不灵,反正拜了过后,到现在小老儿是没有翻过船,也不晓得是不是神仙保佑。”
    “定是船家自己小心有福佑。”
    “哈哈快到庙子了!可不敢这么说!”船家连连摆手,怕被神仙听见怪罪,“之前不是给先生说过,安清有个姓傅的书生,写过一本全是妖鬼怪事的故事书吗?这事儿好像也被他写进了书里,好像还说他亲眼见过那个神仙,多半是真的!”
    “原来如此……”
    宋游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隔了多远,却依旧隐隐嗅到了飘来的香火味儿。
    好像是特地来寻他的。
    “……”
    道人摆了摆手,依旧将之驱散。
    没有多久,真的见到了一座庙宇。
    轻舟沿着江水,与之擦肩而过。
    恍惚之间,道人好像在岸边路上见到一名中年人,做文人打扮,与好友一同游玩江畔,面容隐隐有些熟悉,不知是否是故人。
    小舟实在是有些轻快了。
    “凌波到了。”
    船家将船靠岸,长出了一口气。
    “多谢船家。”
    时隔十三年,道人再度踏上这片江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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