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府邸,一间客屋中。
    郎君作为主家,坐在主位,小柴娘陪坐在旁,道人远来是客,与猫一同坐在客位,主客双方对彼此都很尊重。
    尤其是郎君,几乎毕恭毕敬。
    外头仆从晃来晃去,都睁着一双新奇的眼睛。
    “柴娘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宋游放下茶盏,用着故人寒暄的语气。
    “我也不知……”
    小柴娘语气有些悲戚,许是觉得面前这名道人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参与过自己前半生成长生活的人,因此在这陌生的世界见到他,哪怕曾经只见过几天又十年未见,也觉得格外亲切。
    加上道人温和,一如从容,就连容貌也没怎么变过,便更加亲切了。
    “当时翁翁出去耕种,很久没回,我们不知他怎么了,放心不下,就出去寻找。我们家的田挨着湖边不远,我怕翁翁在湖边出了危险,就去到湖边芦苇中寻找,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结果一不小心落入水中,等再爬起来,就已经到了这里。”
    “这样啊……”
    宋游感悟过画中灵韵,了解过画中玄机,也曾与窦大师谈论过——
    画中世界画的乃是真实世界,画的正是这方天地。而窦大家虽然画技通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个有着深厚的独特道行的修行者,这种平常看不见灵力与法术的修行他们家已经传承上千年了,直到他这一代,诞生了这么个绝世天才,天赋不亚于任何领域的顶级成就者,也包括走上了灵力修行道路的真正修行者,这种传承终于质变,触及到了天地大道,因此使他有了修行大能才有的本领,可是即使如此,窦大家仍然不能凭空造出一个世界来,残缺的画中世界仍然依托外界而存在。
    依托的也正是这方天地。
    画中世界与真实世界有所关联,画中世界的人平常是没法走出去的,可在机缘巧合之下,也可能有人走得出来。
    窦大师讲述过其中奥妙。
    画中时间定格在黄昏,外界时间却不断流转,若是外界也刚好是在黄昏,在当初窦大家成画的那一刻,两方天地就可能相通,那个时候若是刚好有人在画中世界的边缘往外走,就可能走得出去。
    小柴娘应该就是如此。
    缘分奇妙,却也磨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宋游继续问道。
    “有七八年了吧?”小柴娘说着,看向自家郎君,“是有七八年了吧?”
    “八年了。”
    郎君本在饮茶,也连忙放下茶盏,对着宋游恭恭敬敬的说道。
    “八年啊……”
    看来自己走后没有两年,这小柴娘就出来了。
    宋游摇了摇头,又继续问道:“当时山中道观送来的桃子,柴娘可吃到了?”
    “吃到了,很甜,后来我们把桃核种在了门口,也活了,可是没等桃树长大,开花结果,我就来了这里。”小柴娘语气仍旧悲伤,“倒是后来道长在山上道观中画出来的桃树又结了两次果子,每次山上道长吃不完,也都拿下来分给我们,也不知现在爹爹翁翁怎么样了……”
    旁边的郎君默默听着,表情微妙。
    原先听小柴娘讲过道人在道观墙上画了一棵桃树而成真的故事,听过很多遍,当时相信又不敢信,觉得是真的,又因为过于玄幻而有种神仙故事一般的遥远的感觉,如今听小柴娘与道人对谈,双方神情都很自然,完全就是真的,心中顿时更觉奇妙。
    “道长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柴娘压制着心中急切问道。
    “在下本就是游方道人,游历天下,如今走到云州,因为十年前去过与这里一样的地方,惊叹于这里的风景,又颇有种怀念的感觉,因此就很想再来这里走一趟,小住一段时间。”宋游顿了一下,“走到半路的时候,便听见了你们的传说,于是就更想来了。昨天到的,昨晚便向客栈店家打听了柴娘的住处,今日就来拜访了。”
    “那道长当时又是怎么去到我们那里的呢?又怎么出来的呢?这些年里,可还回去过?”
    一连几个问题,可见心中急切。
    “当时说来也是缘分,具体不可多说,至于怎么出来,在下颇有道行修为,自有办法。”宋游耐着性子回答,“十年间也没有回去过,因此也不知道柴娘的父母翁亲都怎么样了。”
    “有人猜想,我们那个地方,是个画里面的世界,或者是个神仙的洞府,是真是假?”
    “在下却不可说。”
    “那道长可有回去的办法?”
    小柴娘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急切问道,泪眼朦胧,其中满是悲伤与对故乡亲人的思念。
    “……”
    宋游仔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边举杯饮茶不插话的郎君,心中叹息一声,这才开口:“当年承蒙柴娘一家款待,心中一直感激记挂,在下确实知晓回去的办法,只是并不容易,颇为麻烦。若是柴娘想要回去,在下去了云州南边之后,便也可带着柴娘跑一趟,送柴娘回去,就当报答十年前柴娘家中的款待之情。”
    道人抿了抿嘴,补充着道:
    “只是须得走个几千里的路,且不可为外人所知,回去后也再难出来。”
    小柴娘顿时就不说话了。
    几千里的路本来已是不易,足以使她回去看看的想法有些动摇,可若只是这样,凭着一颗思念的心,也许仍然想要回去看看,但一句“再难出来”便足以使得她闭嘴不言了。
    因为本身就只是想回去看看。
    那可已经八年了。
    当初所有的茫然彷徨、惊惶不安都留在了当初,当下是当下,她已习惯了这里的四季轮转日夜交流风雨变化。
    她已嫁作人妇了啊。
    甚至都有了孩子。
    小柴娘转头看了看郎君,说不出话来,只是低声哭泣,掩面拭清泪。
    道人也沉默了一会儿,只用手轻轻抚摸着旁边背上的毛。
    猫儿也扭头盯着他,不时又扭头看向小柴娘,既能感受到小柴娘此时内心的悲伤,也能感受到这几个人心里的复杂感慨。
    “这样吧——”
    道人再次开口说道。
    “柴娘毕竟于我们有款待之恩,若是柴娘很想回去看看,数年之后依然如此,那么在七年之后,便请去逸州拙郡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届时在下可以带柴娘再回去看看,只要不说起如何进出的就好了。”
    “逸州……”
    小柴娘喃喃自语。
    杨家是当地商户,布匹要往外卖,大多得从逸州走,自然知道,从这里去逸都也有两三千里的路,而且商道并不好走。
    心中悲伤,却也谢过道人。
    宋游没有多说。
    世事难测,时间最奇妙的地方,便是不知它会将你推向何方。
    沼郡纤凝的“外来人”故事奇妙,奇妙之处在于不知这些人从何而来,在于他们口中讲述的那方天地,在于他们看见熟悉的山与湖却见不到熟悉的村落与乡人、想回去也回不去,因而吸引了许多人的兴趣,很多文人甚至特地赶来,寻访他们,将此写作文章,然而啊,等到很多年后真的有一个艰难的机会可以让他们回去的时候,他们却又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回去了,岂不是也惹人感慨?
    过了许久,小柴娘才缓过来,与他闲聊当年旧事,也说当下的纤凝。
    画中世界山脚湖畔村落无数,这里山脚湖畔也是村落无数,许多村落都相似,可名字与村民又全然不同。纤凝苍山上也有一片庙宇,不过却不是道观而是一个佛寺,后来成了尼姑庵。
    相似处惹人感慨,不同处惹人悲伤。
    聊了半上午,宋游才告辞离去。
    “我们就住在前边,靠着大街的永春客栈,柴娘郎君若有事情,可来寻访我们,会一直住到寒冬。”
    “道长慢走。”
    小柴娘泪还没干,款款施礼。
    “尊驾慢走。”
    郎君也连忙起身行礼。
    宋游自然回礼。
    这位郎君是杨家的小郎君,看着三十左右,很有书卷气,听说在读书求功名,这个年纪在这年头的百姓里面不算年轻了,可放在读书求取功名的人里面又好像不算格外年长的,当年纳小柴娘为妾的时候,他应该也就二十出头。
    这年头小妾地位不高,夫家越有社会地位小妾就越卑微,杨家是商户,不过生意做得挺大,看得出小柴娘并没有被这位郎君所轻慢,由此可见也能算得上是一位君子。
    宋游便也对他多有尊重。
    “在下喜好清净,来访之事,请不要传扬出去,若有外人问起,就说一位以前曾经遇见过的游方道人即可。”
    “知晓了。”
    两人将他送出了门。
    道人叫他们不要远送,随即沿着小巷慢慢悠悠往回走。
    身旁院墙里仍有布匹抖动声。
    猫儿依然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跟随在他身后,仰头一直把他盯着,开口说道:“你好像也有点不开心……”
    “只是有些感怀。”
    “感怀!”
    “是……”
    “什喵感怀?”
    “……”
    道人便停下脚步,俯下身来,将随他一同停步的猫儿抱起,对她说道:“因为我也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啊。”
    可是仔细一想,谁又没有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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