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面由心生,这位老翁看起来便像是一位慈善之人,行走之间姿态气度亦是不凡,以在下看,倒是颇有神仙风范。”宋游说着笑眯眯的看向年轻官人,“足下觉得,这位老翁可是神仙?”
    “唉……”
    年轻官人却只是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而是摇头说道:“听说地上的人死后去天上当神仙,没到天宫之前,都算不得神仙,而像是鬼。只是比寻常的鬼多了些变化之处,不怕太阳。只有生前便懂修行有法力的,才会在上任之前就有别的神通。又说百年前的故事传开之后,陆续有神仙在由尊者山上任的路上被人打扰,轻则耽搁行程,重则被人纠缠,所以很多神仙上任路上,都会乔装打扮,让人看不出来,甚至趁夜而行。”
    “看来足下做了不少功课。”
    “都是听人说的。”年轻官人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听说此前丰州地龙翻身,导致隐江截断,江水流回原道,一日之后才返回,隐江沿岸村落城池都有不同程度的灾情,一直到尧州都是如此。大灾之下,有大德行之人纷纷涌现,都在民众感念之下被立了庙,这样算来,今年四月半去天宫上任的神仙应当不少。”
    宋游闻言忍不住笑了,觉得有趣:“足下分析得如此周到,何不去问问那位老翁,是哪里的人呢?”
    “先生真不是神仙?”
    “神仙也会说谎吗?”
    “在下不知。”
    “逸州的神仙也从尊者山上天吗?”
    “也不知。”
    “托足下的福,我们倒是知晓了不少妙事,听来也觉有趣,更不敢欺瞒足下。在下实乃凡间一道人,不是神仙。”宋游笑着对他说,“足下要想寻神仙的话,还是得将目光移向别处才是。”
    “倒也不必强求了。”年轻官人灿烂一笑,对他答道,“虽说最近来爬尊者山的人,大多是想沾点仙气福气,求个健康长寿,在下却不一样。在下只是想见识一下寻常日子里见识不到的事情罢了,无论是与有德行的神仙同行,亦或是与先生这般洒脱的高人同行,都一样。人生短短三万天,能见识过寻常人见识不到的东西,也算是知足了。”
    “那足下今日定与神仙擦肩而过了。”
    “可惜一双肉眼,不得识真仙。”
    年轻官人一边自嘲说道一边仍旧打量着道人,时不时与那回过头来的女童目光对上。
    上山的路就此一条,两人速度差不多,若非特意避开,便得同行一段。就如身后那像是神仙的老翁,此前就在他们身后,走了一段后,也还是在他们身边,也是边走边看风景。
    年轻官人仍旧悄悄打量宋游。
    这位道人气质真当出尘。
    不仅无论怎么爬山他也永远大气不喘,神态平静,脚下步伐也不曾变过,刚开始年轻官人还能轻松与之同行,到后边就得多费一些力气才能跟得上了。而且他的神态永远悠然自得,观风赏景,不急不忙,也不在乎童儿是跑到了前边去还是独自落到了后方,像是一点不怕这名生得无比漂亮的童儿被拐了似的。
    有时停下来等待童儿,或是与童儿说话,无论眼神面容,亦或语气姿态,都是凡人中难以见到的柔和。
    从他身上,年轻官人能看到一种从内而外的逍遥自在与平和心境。
    就连那名童儿都很不凡。
    除了漂亮得不像话,一举一动中也都透出惊人的灵动。
    甚至那匹马都很不一般。
    年轻官人一路上走来,实在没有见到比这位更像是神仙的了。
    难道是反其道而行之?
    世人都知道去上任的神仙会改扮成凡人模样,竭力隐藏自己,而他偏不,偏要化作道人模样披上一身道袍,好打消一路上游人的怀疑?
    只是年轻官人从山门起便留意到了这位,亲眼看见他给了一百文钱的山税,却是没有听说过哪位神仙从这里去天上报到还得给山税的。
    莫非也是刻意为之?
    钱是变出来的?
    年轻官人一边思索,一边与之同行。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爬山的许多游人都选择了停下来休息与吃点东西。
    年轻官人见到这名道人拿出了一个煮鸡蛋给自家童儿,自己则拿了两个馒头来吃,就着清水下肚,与童儿互相分让,竟也吃得有滋有味,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人死后去上任的神仙。
    年轻官人带了肉干与桃子,大方分给道人,道人也没有拒绝,拿着就吃。
    便更不像未上任的神仙了。
    “舒坦。”
    道人道了一声。
    “舒坦~”
    小女童也眯起眼睛,跟着道了一声。
    真是好生可爱。
    午后阳光越发灼目,山间清风吹来又怡人,许多人都在山间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上路,年轻官人悄悄瞄向这位道人,便见他不急不忙,找了一棵茂盛足以遮阳的古松,吹开山下的灰尘和碎枝落叶,便就地躺了下来,与童儿说要睡个午觉。
    道人真是说睡就睡。
    睡着后任山风拂面,松针盖被,任爬山之人从他身边走过,任枣红马在旁边吃草,也任虫儿和山间的小动物在他身边甚至身上爬动。
    年轻官人便曾见到山间松鼠跑到了道人的身上来,道人一点醒来的迹象也没有,本该胆小的松鼠似乎也一点不怕他,人与自然在这一刻达到了年轻官人从未见过的完美的和谐,恍惚之间,竟感觉道人已融入了这片大山。直到那名女童扭头看了过来,松鼠才飞的一下被惊走,飞快的爬到了树上去。
    山风吹林动,世界安静无比。
    有些细碎的声音从山林中传来,却一点也不干扰这份宁静,而成了宁静的点缀,更衬托出道人的悠闲自在,似乎毫无忧虑。
    就连行李也就放在路边,不怕人偷。
    这时年轻官人又觉得他不像是去上任的神仙了,而像是世间真神仙。
    慢慢的,年轻官人仿佛也受其感染,有些犯困了,便也找了一棵松树,背靠着树坐下来,把行囊抱在怀里,眼皮子打架,准备休息会儿。
    眼睛一眯,便不知多久。
    只知这一觉真是睡得好生舒坦。
    等察觉到面前有人影晃动时,年轻官人陡然睁开眼睛,只见那姓宋的道长已经睡醒了,在把行李往马背上放,看起来像是要启程了。
    “要出发了吗?先生。”
    “是啊,这一觉真是睡得好生自在。”道人对他笑道,“看你睡得很沉,就没有敢叫你。”
    “在下也睡得好生自在。”
    “足下可以再眯会儿。”
    “既然先生都出发了,那我也出发吧。”
    年轻官人连忙站起身,拍了拍头,脑袋有些昏沉,是午睡后的常见症状,可精神却格外的清明身体也舒服极了,甚至再环顾四周时,觉得这山间的风景都变得明亮清晰了许多。
    没走多远,又遇到了那名老翁。
    看来老翁也在后边找地方歇息过。
    这次年轻官人鼓足了勇气,前去搭话:“老丈这把年纪,爬山时却依旧健步如飞,比年轻人都走得快,真是好身体啊……”
    “不比从前咯……”
    老翁很随和的与他相谈。
    于是一路边走边聊,这才得知,这位老丈姓熊,是丰州人士,家住隐江河畔。
    听到这里的时候,年轻官人差点以为他就是神仙。然而随后又听说他是练武的,年轻时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如今虽然不比年轻时了但爬个山还是不至于觉得劳累,这才健步如飞、脸不红气不喘,年轻官人又不免有些失望。
    等回过神来,只见道人正笑眯眯的看向他,似乎觉得十分有趣。
    “先生怎的一直看我?”
    “觉得足下很有意思。”
    “如何有意思了?”
    “足下说自己想与神仙同行乃是仰慕神仙生前德行,可足下寻找神仙时,却只关心他是不是神仙,而不在意他话语中透出的德行修养……想来百年前那位李公也不是这么找到神仙的吧?”
    年轻官人一听,顿时愣了。
    若有所思片刻,又恍然大悟,于是向着宋游拱手:“先生所言,使我瞬间开悟,惭愧惭愧……”
    “只是随口一说,足下莫要介意。”
    “哪里哪里,还得多谢先生点醒才是。”
    “话中有些得罪,足下能不恼羞,已是心胸开阔平和,还能迅速反思,实在难得,我不如也。”宋游也与他拱手说道。
    “哈哈羞煞我了……”
    这人也是个开朗大方的人。
    宋游笑了笑,继续往上走去。
    翻过一重又一重的山,大约半下午的时候,当听见前方的游人发出连续的惊叹声,爬上山顶,来到前方游人的位置时,尊者山便出现在了眼中——
    今日天气不错,可以看到完整的尊者山。
    所谓尊者山,便是位于山顶的一座石山,高达数十丈的样子,模样像是一位站立的老者,毛发胡须皆十分相似,正拱手行礼。虽说也是几分靠长相几分靠想象的,却也神奇极了。
    此时山顶有云,被风拉着跑,却也只是给尊者山披上了一条纱衣披风,并不遮挡它的真容。
    “哇……”
    这次惊叹声从宋游身边响起。
    “山上有山,竟真的有如尊者,也不知是神仙手笔,还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神奇,真是神奇。”年轻官人连说了几个神奇,又道,“说神仙从这里到天宫报到,我是信了。”
    说完便看向身边的人。
    只见道人一言不发,只拄杖站在原地,远远地眺望那座石山,而他身边的小道童也很镇定,只是伸长脖子直直盯着尊者山,睁大眼睛,眼中更多的是新奇,而非惊叹,不知是年纪小不懂事,还是早已随着道人见过了太多山水奇景。
    “……”
    道人微微一笑。
    这便是五条登天路的其中一条了。
    当初在越州的时候,他便去过北方的天柱山,感受过天宫与凡间相交处的独特灵韵,不过感受也不算细致,并没有仔细探究里面的机制。这次再来尊者山,除了领略风景,便是想更细致的看看,神仙第一次上天报到究竟是怎么上去的,为何只能从这五个地方上去,为何别的地方都上不去又偏这五个地方能上得去。
    恰巧遇到四月半,便更好了。
    免得还得在这里久等。
    反正以宋游今天白天的所见所闻来看,今夜定是有人登天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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