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也可能是一种幻觉,尽管表面上李存勖克制住了悲伤,但从他站起身的那一刻,眼前的世界竟然只有黑白两色,全无一丝其它的颜色。
    按理说生逢乱世死人之事早就已经司空见惯,况且李存勖又是夺舍重生,李落落的死他虽然应该感到悲伤,可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大郎的死,竟会对他造成如此之大的打击。
    走在回程的路上,往日的一幕幕就如同电影一般,在他的眼前循环放映着。李落落虽然做不到“长兄如父”那般,对他关爱有加,但却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也最支持他的人。
    以前无论李存勖有着多少奇思妙想,亦或是奇谈怪论,李落落不管懂与不懂,都会说上一句“二郎说得对啊!”,并且给与他无条件的支持。单就这一点,与其说李落落是一名兄长,倒不如说是知己更为贴切一些。
    这也是李克用放心将河东交付给李落落的原因之一。晋王府与其他藩镇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李落落兄弟二人相处和睦,彼此都能理解和支持对方,正合了那一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可如今明明已经无限接近于成功的时候,却最终落得个功亏一篑,李落落惨死于幽州城内,以至于连个囫囵个的尸首都没有留下,这让李存勖如何能够接受?哪怕连黯然面对这一结果,都不能!
    一路上恍恍惚惚,李存勖带着手下的残兵,退入了蒲阴陉。当他站在五阮关前,屹立了良久都不愿意上前叩关,因为他无法面对老爹李克用,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幸好这时守关的士卒机警,先行发现了他,当即一面派人通知王爷,一面打开关门将李存勖等人迎了进来,可等李存勖一进关,守关的将士就发现不对了,但也不敢多问,唯有躬身给小王爷叉手施了一个礼。
    也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一阵马蹄声响,随即李克用就从前面的街角转了出来,只见他单独一人拼命抽打着座骑,不一会身后的盖寓等人才骑马跟了上来。
    待行到近前,李克用瞪大了那只独眼,在李存勖的身后扫视了一圈,然后骑在马上就发起楞来。这时他的座骑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不安的在原地来回转圈、踢踏着,在场众人却是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最终当李克用与次子的眼光对上时,知子莫若父,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儿子眼神中的含义,瞬间他独眼圆睁,两道血痕顺着脸颊便流了下来,其中一道赫然竟是从他早已瞎掉多年的眼眶中流出的。
    突然间毫无任何的征兆,李克用猛然一口鲜血便向天喷出,然后身子一晃,他本想努力端正一下自己的坐姿,但终究是力不从心,身子又是一晃,整个人随即便栽落于马下。
    他这一下顿时就让在场众人都慌了手脚,急忙上前纷纷高呼“王爷”,一边疯狂叫喊着“抬担架,快去抬担架过来”,一阵的手忙脚乱,终于将李克用抬回了行辕。
    尽管明知军医无用,但盖寓等人真正是“病急乱投医”,把军中所有的军医都传了过来,挨个给王爷瞧病。结果这些五大三粗犹如屠夫一般的军医,一上来就问“王爷伤在哪里,又是哪根骨头断了”,气得李存勖将他们一股脑都赶了出去。
    最后众人还是觉得他那个“多喝开水”的办法靠谱,于是便一口气的给晋王殿下灌了三大碗开水,慢慢的李克用也平静了下来,缓缓的睡了过去。
    李存勖知道这是人在遭受巨大打击时,身体出于本能主动进入到休眠状态,用以进行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当即便挥手让大家先自行退下,屋内只留下他亲自照顾老爹就好。
    就这样李克用一连睡了两天,终于在第二天的深夜自己醒转了过来。睁开那只独眼,第一眼就看到李存勖靠在床尾低垂着脑袋,显然是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李克用见状并没有叫醒他,而是悄悄下了床,找了件披风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卧房,站在院中他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一动不动的站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开口说话:“凤涛,去准备些香烛来,对了,再取一坛酒来,我....快去拿来”。
    他身后暗处的袁凤涛,听着王爷微微颤抖的声音,忍不住鼻子一酸,急忙答了句:“遵命,王爷稍后”,说完转身飞跑着准备东西去了。
    不一时袁凤涛便将李克用所需的东西拿了来,并在院子里摆设好了香案。另外袁凤涛还很贴心的弄了些纸钱放在火盆里,也一并端了过来。
    李克用见一切准备停当,便将火盆里的纸钱引燃,然后又倒了两碗酒,一碗放到桌案上,另一碗他则拿在手中席地而坐,边喝边呆呆的望着火盆里的火光。
    “父王也给孩儿一碗吧”,不知何时李存勖从屋内走了出来,将一件披风也披在了李克用的身上,顺便讨要起酒水来。
    “亚子,来,坐下,咱爷俩还是第一次单独喝酒呢”,李克用拿起酒碗跟儿子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李存勖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都不怎么喜欢喝酒,细想之下不仅与老爹,就连大郎也很少与他一起饮酒呢。
    这些以前根本就不在意的事情,如今想来却成了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今后再想与大哥痛快的喝上一场,就只能是在梦中方能如此了。
    “亚子,你还要尽快的成长起来啊!.....”,李克用抬头注视着茫茫的夜色,独眼中一片的清明,浑然看不到一丝悲伤的痕迹。
    自幼从军迫于环境一生都在搏杀的他,其实也在不断经历着血亲、挚友离他而去,这就像一个死循环一样,在他的有生之年循环往复不会终止。
    只不过这回长子的殒命,对李克用的打击格外的巨大,这其中除了人生三大悲之一“老年丧子”外,更多的是他多年辛苦的布局,随着李落落之死一切都变得烟消云散,使得他不得不从头再来,终究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直叫人夫复何言!
    所以他睡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努力的克制住自己,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暴跳着尽起河东大军为李落落报仇。因为李克用知道此时晋军的军心已失,倘若强行出兵的话,就只会让刘守光取得更大的胜利,而河东至此就会一蹶不振,从而沦落为二流的藩镇。
    这是李克用绝对不能接受的,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从无到有辛苦创建的基业,就这么付之东流,现在他只能吞下兵败丧子的苦果,回到河东重新收拾残局,静待时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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