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来死亡, 阿尔瓦更怕的是看见提摩西那张鄙夷的脸。那个幻觉是如此的真实, 提摩西丢下了他丑陋的皮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提摩西说过喜欢他光滑的皮肤,喜欢他的柔软的头发, 喜欢他猫一样的翡翠绿眼睛。而失去了这一切包括生命的阿尔瓦,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提摩西留恋的地方。
    他的世界在崩塌, 在毁灭,在一片无尽的黑暗当中, 他身体底下的泥土不断地塌陷, 天空布满暴风雨将要来临的铅云。黑压压的天空不断地往下压倒,冰冷的地面不断地往下下坠。阿尔瓦觉得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天空也逐渐消失在了视线当中, 他一直在永不停歇地下坠, 如同坠入永无止境的深渊。
    黑暗深渊,传说中地狱中最可怕的地方, 那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虚空。
    在那里什么都没有。
    最为罪恶的灵魂, 才会堕入的最为恐怖的地狱。
    他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呼喊:不!
    这不是应该有的结局,不是他的命运。他不能在这里,不能因为魔力无法控制而死亡,他不能堕入黑暗深渊当中。但越来越深的黑暗,如同柏油一般吸附着他, 仿佛身处无数的灵质手臂,将他的意识不断地往黑暗深处拉扯。
    他的眼前出现了许多人的幻影。
    他的母亲艾斯米兰达抚摸着他的头,虽然一片柔和的白光使她的面孔无法分辨, 但阿尔瓦知道,那就是艾斯米兰达。她开口说:“永远不要忘记,你为此而生。”
    他的导师埃德加递给他整齐折叠的学徒法袍,悠远的声音仿若从虚空中传来。“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你去做的事情,那么就是这一件。”
    阿尔瓦突然感觉自己悬浮在星空中,六名面孔模糊的全视者围绕在了他的周围,对着他不断地低语着一个词——使命。
    是的,这是阿尔瓦存在的意义,是他最为重要事情,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虽然沉重,但他不得不背负着它,就像艾斯米兰达所说,他为此而生。
    除了这件事情,他还有一点私人的事情。黑暗的幻像变得明亮而温暖起来,阿尔瓦看见一名身材高大强壮的金发男子紧紧拥抱着他,给予他无限温柔又无比缠绵的吻。似乎还在对他低语着,呢喃着……
    无数的声音最终汇聚成一句话,冷冰无情的在他脑中回响。
    你将会,得到一切。
    美好的世界似乎近在眼前,只要他放弃挣扎,就可以归于无尽的黑暗。使命也好,求而不得也好,所有的痛苦与欢愉都将消失殆尽。他只要享受永恒安宁和平和,其他事情都丢给那些活人就好。
    但他现在还不打算这样,或许有一天他会虚无,但在这两件事情做到之前,他不能因为魔力暴走而死。
    强迫自己从幻境当中脱离,阿尔瓦需要回到现实,才能把失控的魔力给阻断。他颤抖着声音,从胸腔当中发出悲鸣似的呜咽:“打……打断……”
    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提摩西觉得自己只要动一下,可能就和外面的那些达努精灵面临同样的下场。可是阿尔瓦的情况看起来,他可能连五秒钟都坚持不下去。紧迫的情况没有给提摩西多余的思考时间,他皱紧眉头,伸出双手一把将阿尔瓦抱在怀里,推倒在地上。
    失控的电流纷纷反噬而来,提摩西拱着身体,双手撑在阿尔瓦的脑侧。闪电风暴向着魔力失控的地方席卷而来,大部分都打在了提摩西身上。
    这种痛苦无疑是剧烈的,但提摩西咬着牙齿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在他身下的阿尔瓦也好不到那里去,魔力返流的痛苦令他尖叫着蜷缩成一团,双臂抱住膝盖,痛苦地挣扎着。
    待到一切平息下来,从橡树的树冠层中掉下一个黑影,随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在他们四周,以阿尔瓦为中心的地方,直径两百余码的土地都成为了一片焦土。而阿尔瓦身下没有被闪电击中的土地,却被他在挣扎当中踢得一塌糊涂。
    在无意识的挣扎中,阿尔瓦先是踢开了覆盖在地砖上的地衣,然后是腐朽脆弱的碎砖,那些砖块划破了他腿上的皮肤,受伤最严重的还是脚趾,挣扎中,他蹬破了便鞋,鲜血和泥土弄得他的脚掌和小腿脏污不堪。阿尔瓦还没有从那剧痛当中恢复过来,他抱住膝盖不断地颤抖着,嘴里发出小猫般的既脆弱又无助的痛苦低吟。
    捏着拳头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提摩西咬着牙撑住身体,尽量让自己不倒下,以免压到身下的阿尔瓦。他全身都在冒着白烟,好像一块被闪电击中的木头,或者是烤熟的动物肉。事实上,有那么一会儿,他确实是觉得自己被烤熟了。
    烧伤的痛楚还停留在皮肤上,而皮肤却在以不属于人类的力量快速地愈合着。原本被电流击中而变得棕红的皮肤,渐渐地恢复了它们本应该有的蜜色。这感觉很奇怪,有点像在集市上被阿尔瓦的魔法击中的感觉,又有点不像。在集市上,那力量更加纯粹,攻击更加剧烈,而提摩西的恢复也更加快速。
    可以确定的是,他的伤口正在快速地愈合,在提摩西以前的时间里,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如果他能够早一点有此能力,就不会留下一身的伤疤了。
    小猫还在意识不清地痛苦呻丨吟,这里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埋伏在这几名达努精灵附近的敌人应该很快就会发现。这地方很危险,他们不能呆在这里。提摩西动了动身体,除了还有电流通过而造成的麻痹感,那痛楚已经褪却了大部分。他勉强地撑着身体,打横抱起颤抖不已的小猫,飞快地离开现场。
    作为达努精灵们昔日的城市,留下的建筑当中有不少隐蔽处。很快,提摩西找到了一处坍塌的神庙。他从倒塌的廊柱之上轻盈地跳过,宛如一只北地狼一般灵活。在这个地方碎石遍地的地方行走并不容易,但难不倒暗影行者。如果是平常人类,在这里走路肯定要摔跤,更不要说还抱着一个人。
    穿过神庙的走廊,七曲八拐之后,提摩西来到一个类似于祈祷堂的地方。天花板早已经崩塌,它们变成了地面上的碎石,一半的墙壁倒了下来,形成了新的天花板,但这天花板并不结实,中间有不少的缝隙,昏黄的阳光透过这些缝隙洒落在祈祷堂内,扬起由于活人在这里活动而飞扬的灰尘。
    在房间的中央,有一方石头,看上去是个祭坛。那大小,好像是正好够一个人躺上去的石床。天知道达努精灵们曾经在这里做过什么祭司活动。
    石床不高,即使是在房间的最高处,在六级一崭叩氖咨厦妫裁挥斜惶旎o逖沟健;蛐碚獯苍臼前咨蛘吒恋难丈衷谒谝黄然频墓庀叩敝校韵殖鏊劳龅幕疑<词故茄艄猓参薹u谋湔馍蠓趾痢
    轻轻地放下还在颤抖的阿尔瓦,提摩西将石床上的碎石和灰尘尽数扫下去。如同繁星图案一般的花纹显现出来,床面或许以前是象征夏夜星空的深蓝色,上面还留着一点点的色彩。但多数颜色都已经剥落,斑驳不均的床面上那些凹陷的雕刻也缺失了不少。
    这个地方看起来至少好几个世纪没人来过,闯入者对着床面吹了一口气,细细的灰尘纷纷扬扬散播在空气中。提摩西看见那些凹陷进去的雕刻,似乎是红色的。更为诡异的是,在石床的边缘,提摩西发现了类似于干枯血液一般的暗红色。
    这无法不令人想起来一些不好的联想。提摩西放弃了把阿尔瓦放在这祭坛上的念头,他不是一名祭司,也不会把活人放在祭坛上。更何况,现在天色已经变暗,夜晚的冷风透过天花板的缝隙吹进来,呜呜作响的声音,如同盘恒在这座废墟城市里幽魂的哀鸣。
    没人的地方,夜里温度下降得特别快。
    环顾了一圈,提摩西的目光落在那扭曲的神像上。神像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它长着一副可怖的面孔,尖长的獠牙好像一只食人魔。神像没有手,向前拱着肩膀,扭曲着身体似乎要挣脱什么束缚,张大的嘴看上去似乎是在嚎叫一般。或许是因为常年的风化,建筑物的倒塌,才会让这木质的神像如此的畸形。
    这神殿里,除了这座神像,没有别的木质物。提摩西也不可能丢下阿尔瓦,自己跑去找柴火。反正都在这里搁置了这么多年,提摩西干脆地一刀劈上神像的腿,七崭叩纳裣袷チ酥匦模淙坏顾源迷以诩嵊布捞成稀
    随着一声腐朽木头断裂的声音,神像的脖子与身体分了家,如同一颗木球一般在地上蹦q了几下,砸到阿尔瓦的腿上。
    突如其来的痛感让阿尔瓦闷哼出声,但是也让神志不清的阿尔瓦恢复了些许清明。他无力地靠在墙上,双眼在黑暗当中反射出莹莹绿光。
    这时候,他倒是挺像一只猫。提摩西想。
    “别乱喊,把达努精灵们引来了怎么办?”举刀砍下神像的腿,劈成便于燃烧的长条,提摩西的动静比阿尔瓦小不了多少,“除非你还想开口施法,过来点燃这些柴火。”
    就算是阿尔瓦想要,他的身体现在也不允许他这样做。他还未从差点就被抽干魔力的恐惧和痛苦当中恢复过来,过度的使用魔力,也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他甚至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好在提摩西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从还未破损的贴身裤兜里掏出打火石,点燃了用神像做的木材。
    祭坛后面,温暖的火光冉冉升起。由于祭坛阻隔了大部分光线,并没有太多的光从缝隙中漏出去。而在祭坛之下,阿尔瓦呆的地方还是有些黑,又冷。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提摩西投在原本放神像的地方的影子,好像是代替了这位不知名的神明,成为了这座神庙的新的被供奉者一般。
    夜晚急剧下降的温度显得有些不寻常,即使是在这样的荒郊野外,也不会冷到这种程度。阿尔瓦背后的石头,好像变成了冰块一般寒冷。空气当中充斥着腐朽木头燃烧所发出来的臭味,和石头以及灰尘的味道混在一起,并不好闻。
    阿尔瓦想要离开这个冰冷的石头,至少站起来,到火光那边去。但是他动不了,也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虚弱得好像全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他只得无助地看着祭坛边的火光,祈祷着提摩西什么时候能够想起来他。
    一阵刺骨的冷风吹来,那风声通过缝隙,传到阿尔瓦耳中,如同某种不可名状的凄惨呜咽一般。他打了个寒颤,就在他再一次想要强撑着站起来时,终于生好火的提摩西站起身,向他走了过来。
    再被提摩西接触到的同时,阿尔瓦感觉自己似乎恢复了一些力量,那温暖的力量或许是从提摩西温热的胸口,或许是从提摩西强壮的臂膀,或许是从提摩西浅灰色的眼睛中,源源不断地传导到他身上。他握了握拳头,觉得手指又恢复了力量。他甚至可以抓住那神像的獠牙,把这颗脑袋带到了营火旁边。
    “你抓着这破木头做什么,”轻轻放下阿尔瓦,提摩西瞥了他一眼手上的神像头颅,“这是你的新研究课题?”
    提摩西一番话,让阿尔瓦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他拿起来仔细端详着,认真严肃的表情好像是真的在研究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这是……”把这颗木头脑袋在手中翻来覆去颠颠倒倒地看了半个钟头,阿尔瓦终于开了口,但是他才说一个词,就被自己沙哑的声音给吓到了,平日里平和优美的嗓音被这种如同清洗烟囱内部的毛刷声给替代。
    阿尔瓦赶紧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能够恢复如常。他发誓他已经尽力了,第二次开口时,他的嗓子还是又痛又哑,但已不那么刺耳,反而染上一种软绵绵的语调,好像是在纵情一夜之后第二天早上起来的那种调子。
    “是一颗神像的头。”将被劈成柴火的神像躯干丢了一块进到火中,火焰轰地一声腾起一斩喔撸布溆只指慈绯#崮ξ髀痪牡厮担捌渌牟糠衷谡饫铩!
    “这东西至少有三千年历史了。”阿尔瓦瘪了瘪嘴,语气当中满是惋惜之感,“你劈了一件价值不菲的古董,还用它来当柴烧。”
    “如果你不愿意烤这古董火,那么我抱你回到你原来的位置。”提摩西说着就要去搂住阿尔瓦的腰,“这个地方冷得不寻常,我想在那边你坚持不了多久,至少在你能走之前,就会被冻死。不过这也挺好不是吗?你可以抱着这值钱的脑袋,在那个角落呆着。”
    “我不是那个意思,大人。”阿尔瓦连忙缩了缩脖子,柔弱地顺势靠在贴过来的提摩西怀中。“这是痛苦女神塔娜的雕像,我想我们是在她的神庙里。”
    虽然身体前面被火焰烤得很温暖,但是背后还是很冷,提摩西这时候靠过来,他温暖的躯体让阿尔瓦忍不住贴了过去,当他的后背靠上那个温暖的胸膛,舒适和安心令阿尔瓦忍不住地喟叹出声。
    “看来你还不太清醒,塔娜女神的雕像都将她塑造成一名丰盈的人类美女。”提摩西没有推开阿尔瓦,而是就让他这样靠着,“八只手上每只手都握着一项圣器,头上还戴着镶有宝石的冠冕。什么时候是这个食人魔的样子了?”
    阿尔瓦眨了眨眼睛,盯着温暖的营火,用一圈碎石围成一个圆圈,塔娜女神的神像在里面稳稳地燃烧着。“三千年之前,就是这样。”阿尔瓦的手指轻轻抵着女神像的额头画圈,“在《甘美痛楚》里面记载过关于痛苦女神的外观发展历史。食人魔最早开始崇拜痛苦女神塔娜,当然塔娜会被雕刻成食人魔的样子。”
    “可这是达努精灵的城市。”提摩西朝火里又丢了一块木材,火焰烧得更旺盛,而风声也越来越大。
    “是的,大人。”阿尔瓦说,“伊德希尔,不夜之城。当年也和加圣斯通城一样,是一座包容力极强的城市。这里是当时达努精灵的贸易中心,各个种族的商人都会在这里进行买卖,久而久之,一些人在这里定居,也把他们的信仰带来到这里。”
    “所以你认为这里就是达努精灵们崇拜塔娜的开端?”提摩西漫不经心地丢入一块木材,火焰轰地一声,窜上倒塌墙壁组成的天花板。
    “根据我研究的历史看来,这座应该是人类所建造的。”阿尔瓦转向营火照不到的黑暗之处,潺潺水声不断从他看的方向传来,“廊柱和祭坛的样式,以及这些建筑材料,很有早起人类王国的风格。而且,这里有净手池。食人魔不会在祭坛旁边修建净手池。他们的祭坛也不会这样……嗯,干净。”
    “早期人类的教派不是自然教派吗?”提摩西说,“他们崇拜自然的力量。”
    “是的,大人。痛苦教派与自然教派是人类最古老的教派。经过历史长河的不断淘选,自然教派,分成了德鲁伊教派,萨满教派等等二十余个宗教,这些教派的共同点是他们崇拜的是自然之力。”顺着这个话题,阿尔瓦显得兴致勃勃,两眼中闪烁着兴奋的亮光,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而痛苦教派后来分离出几个教派,与现在我们所看见的痛苦教派不同,他们虽然是传承了痛苦教派的大部分教义。其中不少,被后来的人视之为邪恶的教派……倒是变得鲜为人知了。打个比方说,羊鸣教。实际上这个宗教才是继承了最早的痛苦教派最多教义的宗教。”
    “鲜血……与……羊鸣……吗?”提摩西眯了眯眼,想起来很多不好的事情。他的眼前晃动着血腥的杀戮,残忍的祭祀活动,耳边响起来殉道者的呼号,受难者的惨叫。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过于在意,他强行转移了话题,“但是这些和我们现在的处境毫无关系。就算是这是几千年前的古董,你要去研究它,也不应该是现在。法师们总是喜欢做这些毫无意义的研究,真是麻烦而又无用。”
    “即使你多次救了我的命,我也不允许你这样说,大人。”阿尔瓦脸上一红,拉下一张脸来,他不愿意别人觉得自己没用,更不要说这个人是他最在乎的提摩西,“这地方不正常,我想你也发现了。我或许还是有点用的……我是说,我们……可能有麻烦……你听见了吗?”
    “什么?”
    “他们在哀嚎……”
    风声越来越大,透过天花板的缝隙,那呜咽也越来越清晰。仿佛就近在他们耳边,或者是说,近在祭坛之前。
    “你这是太累了吧?”其实提摩西也听到了,但是他不愿意往那方面想。他并不畏惧任何亡灵,早就在他十多岁的时候,就曾经为了保卫家园和亡灵军团战斗过。但是在这种地方,他们能遇见的,更可能是幽魂。“那里有水,我去看看。”
    没有费什么功夫,提摩西就在祭坛旁边找到那个贝壳状的净手池,潺潺的水声从他们刚刚进到祭坛时就一直响个不停。很明显,这个水是活水。所以说,这水可能是干净并且能够饮用的。
    “没有,大人,我是说的真的,你没听见吗?那不是风声。”阿尔瓦想要抓住提摩西的胳膊,阻止他离开,但他很快就失败了,只能坐在地上喊,“大人,你别走!我以我老师的名义发誓,那真的不是风声!”
    他的喊声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提摩西从水池变找到一个金属杯子,这金属不知道是由什么材料铸造而成,经过如此多年的岁月洗礼,竟然都没有丝毫锈蚀。就着不断从贝壳池沿涌出的清水,提摩西简单地清洗了一下这杯子。
    这水冰凉得几乎浸透人的心脏,这种寒冷让提摩西想起来他八岁那年冬天,掉进结冰湖面里的水。太冷了,还不到冰点。但是水闻起来没有怪异的味道,甚至有一股清冽的寒意,那是冰水所独有的水味。捧着这水,提摩西喝了一口,确定这个水是可以饮用的,干净且无毒,这才放心地盛了一杯,端到营火旁边,让火光暖一下这冷水。
    阿尔瓦抱着腿,背靠着祭坛,下巴放在膝盖上,若有所思地盯着营火。他腿上的伤看起来不是很严重,却特别令人揪心。在地上挣扎时,他破破烂烂的鞋子和污血混合在一起,脚上的伤痕看起来更是触目惊心。
    一把捏住阿尔瓦的脚,提摩西扯掉他脚上的鞋。这鞋子只是普通的软底布鞋,薄薄的一层布料根本经不起太多的摩擦。那些破烂的豁口,都是阿尔瓦在碎石上面划出来的,现在这些豁口和伤口的皮肉黏在一起,脱下鞋子的时候,黏住伤口和布面的皮肉被硬生生撕扯开,弄得阿尔瓦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忍着点。”提摩西冷冷地说,伸手去脱阿尔瓦的另一只鞋,“我知道这很痛,但是你别忘了我们现在的处境。”
    “其实也不是很痛。唔……”阿尔瓦的谎言很快就被疼痛打败,提摩西略带粗暴地猛地脱下他的鞋,尖锐的痛苦令小猫咪闷哼一声仰着脖子不断地吸气,“更痛的不是……都经历过了吗,大人。”
    “你就是会在这种方面倔强,”拿过水杯浇上阿尔瓦的腿,提摩西轻轻地帮他弄掉腿脚上的泥污与血迹。“不过我不讨厌你这样。你包里有方巾吧,拿出来我帮你清洗一下伤口。你可要忍住,别叫出来。”
    明明都痛得呼吸不稳,从牙缝里面透出嘶嘶作响的气声,阿尔瓦还是不肯在这种地方示弱。他从随身背包里掏出方巾递给提摩西,信誓旦旦地说:“我保证我不会叫出来,大人你尽管……唔……”
    粗糙的泥土和砂砾摩擦伤口,如同被火焰灼烧一般的痛苦不断从伤口传来,但在于阿尔瓦还不算不能忍受。阿尔瓦紧咬着牙齿,肩膀轻轻颤抖个不停,却还在努力放松腿部的肌肉,让自己不会因为肌肉的紧绷而遭更多的罪。
    冷汗不断地从他的鼻尖和额头渗出来,翡翠绿的眸子里也染上湿润的水光,或许是因为营火的原因,他的脸看上去红得厉害。看着小猫咪扭搅着眉毛极力忍耐的样子,提摩西不禁想起来他被自己进入时也是这样的表情。大概已经习惯于忍耐,从很久以前开始或许就是这样,强忍着痛苦的样子,反而更加惹人怜爱。
    或许他是真的不喜欢,我让他觉得痛苦。提摩西想。
    虽说提摩西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清洗完伤口的阿尔瓦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在换了四杯水之后,阿尔瓦腿上的血污终于清洗干净,在白皙的腿上露出暗红的伤痕。
    “真可惜,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盛了一杯干净的水递给阿尔瓦,提摩西说,“这水没毒,可以喝。”
    “我们身陷危机。大人。”吞下一口冰冷的水,阿尔瓦觉得自己脑袋都被冷得发疼,“你还想着这种事情。”他看了一眼提摩西身上被电焦的衣服,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说出一直以来的疑惑,“不过,有件事情我非常在意,大人。”
    “什么?”往渐渐黯淡下来的营火丢进一块木材,提摩西的表情完全看不出来他内心在想些什么。木材在火焰当中哀鸣,似乎他每丢进去一块的木材都是一个痛苦的灵魂。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被闪电风暴击中了吧?”阿尔瓦动了动身体,朝着提摩西靠了过去,手指不安分地在破洞衣服里的皮肤上摩挲,“可是你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事,我不敢肯定这是由什么原因造成的,但是这次我……”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阿尔瓦。”提摩西冷冷地说,“想让我教你什么魔法吗?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可不会什么魔法。”
    “我不是那个意思,大人。”手指轻轻地戳弄蜜色的肌肤,坚硬紧绷的触感让阿尔瓦根本停不下来,“闪电风暴的力量你也看见了,我想你当时在现场应该看见了它的威力。就是说……我……我想不通,大人。”
    “有什么想不通的?”一把抓住那只在身上乱点火的手,提摩西狠狠地甩开,又往火里加了一块木材。这木材太过于诡异了,比一般的木料比起来,它燃烧得也太快。或许神像上面以前加过的硫磺后者别的什么用于防腐降湿的东西,才让这神像的木料如此易燃,丢进去的时候窜上的火焰,让提摩西不得不回想起来羊鸣教徒们进行仪式时,往火里撒进去粉末的场景。
    “如果这么严重的伤痕都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愈合,”揉着被捏痛的手腕,阿尔瓦的眼睛却不曾离开提摩西的身体半刻,“那么你身上的那些伤疤是怎么来的?”
    提摩西闭了闭眼,确实这样的事情太过于诡异,他的身体以前虽说也会比普通人类在受伤之后恢复得更快,但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景。以前提摩西听说过关于附身者的结局,他们的身体会随着被附身的时间加长,慢慢地产生变化。
    自动获得狼神之力,他或许就已经不是一名人类了。丧失了作为人类的资格,提摩西只能作为怪物活下去。然而他从未想到要丢掉自己作为人了的心,即使是身体变得再古怪也罢。但这样的变化,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想起来,应该就是在集市上挨了阿尔瓦那一击之后,这变化才在他身上发生。或许以前已经在他身上悄然发生,但集市上的事情,无疑是一个契机,或者说是——命运的转折点。
    “我不知道,阿尔瓦。”提摩西盯着火焰,慢悠悠地说,“在被你揍之前从未有过,我还以为那应该是你的魔法才是。你到底对我施了什么法术?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
    “你别这样,大人。”阿尔瓦耸了耸肩膀,无奈地说道,“我如果能够趁你不注意对你施法,那么我的能力不是都超过穹顶六星了吗?我整天都和你呆在一起,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呢?我是不会对你施法的,大人。”
    “集市上你不是做了吗?”提摩西呛声道。
    “这……好吧……”阿尔瓦被反驳得哑口无言,他张着嘴,半天才接出下文,“如果你是说那次的事情,我对此感到很抱歉,大人。我当时就道过谦了,而且……”他的脸沉下来,火光在他的面庞上跳动,“被它的力量攻击之后,还能生还的人,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他眨了眨眼,继续说道,“更不要说,你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受伤……”
    “我受伤了,阿尔瓦。”提摩西说,“就像你经常说的那样,痛得要死。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魔法攻击之后我会恢复如常,我想或者是你的魔力太低之类的。毕竟你还仅仅是一名魔法学徒,这样想就不奇怪了。”
    “大人,虽然我只是一名魔法学徒,可是我的魔力超过不少大法师。”被看轻的阿尔瓦立即反驳道。“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大话了。”提摩西毫不掩饰地讥讽道。“看看你,说话的语气如此肯定确信,我差点就要信以为真。”
    “请你相信我,大人。很多大法师都是从事文字、天文、草药等等研究工作,”阿尔瓦摇动着修长的手指说,“提里安法师协会更加看重他们的学术成果,而不是魔力。你以为法师们都是什么人?走路都随手乱丢大火球?”
    “差不多,眼睛会喷出火焰,屁股能放出闪电。”提摩西说,“至少在不少农民里面,他们都是这样认为的。”
    这俏皮话逗得阿尔瓦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立即又觉得太失礼,赶紧止住笑容,换上一副严肃一些的面孔说:“这样的施法动作,难度恐怕有些大,至少我的屁股可不会放电。”
    “你的屁股不是一直都会放电吗?”提摩西瞥了阿尔瓦一眼,后者白皙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一片红晕。
    被提摩西的双关语这么一说,阿尔瓦觉得身体有些燥热,或许是因为离火太近的缘故。他缩了缩身体,又把话题转了回去。“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的肉身,越来越接近神明了。狼神芬勒萨斯有史以来只有过三名附身者。”
    “哦?那又如何?”提摩西丢进一块木柴,火焰当中似乎出现了痛苦哀嚎的人脸,但那景象很快就消失了,提摩西将他归于视觉的错觉,“我只是个普通的男人。”
    “你不想知道他们是谁吗?大人。”阿尔瓦问,“你让我讲,我就告诉你。”
    “没兴趣。”提摩西生硬地回答。
    碰了个软钉子的阿尔瓦缩了缩身体,双眼凝视着跳跃的火光,内心思潮起伏。
    风声越来越响,木材不断在火中发出怪异的爆裂声,那声音不像普通木材因燃烧而起的噼啪声,而像是骨骼断裂的声音。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夹杂着如同鲜血滴落在地面上的黏腻水声,还有如同痛苦幽魂们饱受折磨的哀嚎呜咽,在如此寒冷的夜晚,无不令人心生恐惧。
    打了个寒颤,阿尔瓦觉得越来越冷,背后的祭坛似乎在吸收他的体温一般,让他感觉热量迅速从身体里流逝着。他朝着提摩西的方向挪了挪,靠在提摩西的肩膀上。带着颤音的声音如同小猫一般撩拨着对方心弦,“大人,今天晚上,也很冷呢。”
    瞥了凑过来的小猫一眼,提摩西用冷漠的腔调,带着一点嘲弄的语气说:“现在不行,回去再说。”
    过去的几个月里,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语。如果是提摩西想要做点情人之间的亲密举动,而周围又有人无法直说的话,他就会说“今天晚上,也很冷。”没有反对权利的阿尔瓦就会回答,“是的,大人。”这样那一晚,提摩西就会与他相拥,炽热的身体相互缠绕,他们会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对方的身体,用自己的炙热去浇灭对方的炽热。
    他们会彻夜抵死缠绵,用这种方式来获得暖意,驱走身体和心灵中的严寒。
    听出来提摩西言外之意,阿尔瓦觉得自己又掉入了他的言语陷阱。提摩西总是能够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或者是歪曲他的意思,让他的本意跑偏。他紧闭上嘴唇,终于不再开口。
    但是在提摩西看来,这是他多年的军情处生涯换来的说话方式,这是他生存的方式。必须要让问询对象说真话,那么就要带着对方的思路走,而如果他被捕了,这种说话方式,则可以让审讯者得不到有用的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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