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来
    星海云庭和红袖楼只隔了一条街,此刻也是笙歌连夜,不曾断绝。
    作为叶城最出名的青楼,即便是半夜,这里也是灯火通明,冠盖满座,笑语盈耳。在座的都是天下显贵,做东的是玄王最得宠的次子玄凛,应邀前来的都是三司六部的高官显贵。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一派和气融融的富贵景象。
    已经是三更了,云板响起,清脆而疏朗。
    “啪,啪——”
    当响到第二声的时候,门外有勒马长嘶的声音,喝道之声戛然而止。深夜蒙蒙的冬雨中,只见一个白衣公子翻身而落,满身雨水地走进华堂——身前有两个小厮提着描金镂空水晶灯,一路小碎步跑着引路,后面有劲装家奴紧跟,等他振臂将身上那一袭入水不湿的孔雀裘挥落,便立刻收起,连一滴雨水都不曾落到地上。
    他一路走得急,然而步态气度却依旧从容高雅,如白鹤徐行。
    “啪!”云板最后一声响起时,那个贵公子正好一脚踏进了堂上。
    “哈哈哈……城主来得可真是准时无比!”玄凛皇子拍案大笑,带着酒意摇晃着站起,亲自上前迎接,“我还让大司农帮着计数,看你迟到了几刻,要罚几杯酒呢!”
    “玄凛皇子相邀,在下哪敢迟到?”贵公子也是笑着抱拳。
    “好好好,真是够给面子!不愧是我的好兄弟。”玄凛皇子大笑,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拉着他入席,“来,正好,一起吧!”
    席间击鼓的声音正急,众位宾客和歌姬夹杂而坐,正笑闹着玩一个最近流行于帝都和叶城的游戏:其中一人捞起一块用来镇酸梅汤的冰块,叼着交到身边另一个人的嘴里,鼓声落时,若冰块到了谁人嘴里,那人便要和身边的歌姬来喝一盏暖春交杯酒。满座只见红唇交接,冰水沁流,无边风情里夹杂着隐隐的调笑声。
    显然也是出入惯了这种风月场所,叶城城主入席后很快和周围的人打得火热。身侧一位只披着薄纱衣的歌姬将脸侧过,微启红唇,在鼓声里将冰块叼过来,坐在一旁的叶城城主俯身相接,然而忽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星海云庭的楼上。
    那里帘幕低垂,里面的人悄无声息。
    她在做什么?会在看吗?
    只是那么一分心,慕容隽便没有叼稳那一块半融化的冰,重重地咬在了美人的唇上。那个披着薄纱的歌姬哎呀了一声,冰块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美艳女子口唇湿润地笑倒在了他怀里,娇嗔:“公子真坏!”
    “哈哈,你可输了!”玄凛大笑起来,“罚酒!罚酒!”
    “唉,玩了那么多次,怎么也有失手的时候。定是今晚皇子在座的缘故。”慕容隽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拿起满满一大杯酒——那是用犀牛角雕成的大杯,一杯足有一海碗的容量,他一饮而尽,居然毫不犹豫。
    “好酒量!痛快!”玄凛击掌称赞,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星海云庭的侍女们道,“你们看,现在连叶城的城主都来了——如今可以去非花阁叫殷仙子出来相陪了吧?”
    听得“殷仙子”三个字,慕容隽的眼神微微变了一下,手里的酒溅出了一点。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露无觅处。
    这本是中州传来的一首诗,然而在叶城的风月场里,一说起它,无人不知说的便是星海云庭的殷夜来殷仙子,八年来在两京盛名不衰的第一美人。
    作为天下声色犬马之府,叶城佳丽云集,据《夜宴芳菲谱》记载,在册的青楼就有一百六十七所,更不计那些暗门子和流莺。有好事者曾罗列其中各位名姬,选翘楚者列为“六美”:红袖楼的傅寿擅歌;胭脂痕的沙嫩擅箫;楚宫烟月的红牙和紫玉书画双绝;双虹桥畔的柳横波谐趣善谑……任何一位都是千金难求一见——而其中独占花魁的,便是星海云庭里一舞倾城的殷仙子。
    传说多年前未成名时,殷夜来和傅寿都不过是戏班里的优伶,两人一擅舞一擅歌,配了不少戏。傅唱女旦,殷反串小生,一对璧人如珠玉辉映,唱红了《胭脂扣》《游园·惊梦》等剧目,其中《断桥》连演了二十八场,在叶城可谓红极一时。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帝都严令不许再唱中州人的戏,戏班解散,傅寿辗转沦落风尘,进了红袖楼。而殷夜来本事更大,不知怎么的居然令星海云庭的老鸨答应了她不挂牌,任她高兴才见客的条件。从此,就在这家历史悠久声名显赫的青楼里寄居到了如今。
    傅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
    如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当时六美之名冠绝天下,贵族豪客一时间无不趋之若鹜。然而欢场无情,红颜易老,八九年过后,群芳谱上的美人多半凋零老去,唯有殷夜来声名愈隆。有人说其少时令人心动,如今则令人沉醉,每个年龄都有不同的至美之态,令人倾倒一世。又兼极其善于梳妆打扮,品位高雅,每梳一髻、裁一衣、置一钗,无不一时风行两京,时有“殷妆”一说,成了云荒女子时兴装式的代称。
    然而,这样传奇般的绝色女子,如今却已经处于半隐退的状态,再也不是任何人能轻易见到的——即便是今夜玄王府做东宴请,如此大的来头,也不能令她出来应酬一面。
    “真是对不起,”老鸨怯怯道,“殷仙子已经休息了。”
    “你这老奴!一味托大,想必是为了抬高楼里花魁的身价而已。听着,只管叫她出来陪客——”玄凛皇子冷笑,斜过身大力拍着同座的肩膀,对老鸨道,“喏,看到了吧?这位公子便是镇国公慕容隽,也是这座城的主人!有他在,赏银要多少有多少!”
    “公子命令,老奴哪敢违抗?”老鸨蹙眉,似有为难,“只是按规矩,殷仙子她素来不陪客,今日又已经休息了,勉强叫她出来,只怕也是焚琴煮鹤的事。”
    “规矩?”玄凛皇子面色一沉,冷笑起来,“一个妓家,居然还敢给我定规矩?”
    老鸨看到他变了脸色,忙不迭道:“那是不敢!不敢!”
    “不敢就好。”玄凛再也懒得和对方啰唆,手一挥,毫不客气地吩咐,“去,替我请殷仙子下楼来!就说玄族的二皇子、两年后的空桑帝君要请她出来相陪,让她识趣一点,别拿姿作态的不知好歹。”
    “是。”老鸨不敢不从,只能叫苦连天地跑上楼去。
    最近都是走了什么霉运啊?前些天楼里的清官人宝露刚被蓝王内侄强行带走,迄今未归,今日居然又来了一个更得罪不起的玄族皇子!每次海皇祭一到,藩王贵族云集,这楼里就风波不断!
    “果然还是玄凛皇子有面子呀!”旁边有公子王孙凑趣,“我来帝都也有好几趟了,还真从未见过这个传说中的殷仙子呢——听说她架子大得很,不是看上眼的客人,任凭是多大来头也从不下楼一见。”
    “笑话!”玄凛狠狠道,“叫她一声仙子是给她脸,就还真的把自己真当什么人物了?任你声名再怎么盛,还不是一个婊子?”
    他身为天皇贵胄,说话却是刻毒下作,飞扬跋扈。一旁的慕容隽蹙眉无语地看着事态的发展,低下头喝完了一盏酒,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似想着什么事情,沉吟未决。
    老鸨去了半日,满座的人等了半晌,个个眼里都要冒出青烟来了,才见帘幕一动,有个穿着薄蝉纱衣的美人出来,隔着帘子对大家盈盈行了一礼——珠帘荡漾,依稀可见女子的容貌艳丽,身姿轻盈婀娜,未语先笑,映得酒席间陪坐的其他美人都黯然失色。
    “果然不愧是云荒的第一美人!”玄凛面露喜色,“快过来!”
    然而那个美人却没有动,只是隔着帘子微微一礼,口齿清朗地道:“婢子是殷仙子的贴身侍女春菀,我家小姐让婢子转告诸位:今夜身体不适,已然沐浴入睡了,不便再出来见客,还请各位海涵。”
    那些公子王孙、富豪贵人都露出既失望又好奇的神色。
    一个丫环便已经艳压群芳,那个殷仙子又该是何等绝色?
    “什么?睡了?”当众被拒绝,玄凛顾不得保持王族的风度,拍案发作,“睡了也叫她起来!否则星海云庭明日起就别想开门——你知道本公子是谁吗?”
    他一作色,满座人都有些色变:玄族的玄凛虽然只是二皇子,却深受玄王宠爱,骄纵放肆,在领地上几乎是无所不为,没有任何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如今因海皇祭到了叶城,却被一个妓家给伤了面子,这番发作起来只怕没人能劝得住。
    然而,那个叫春菀的丫环却毫无惊慌之色,坦然道:“小姐说了‘别说是两年后才能称帝的玄族皇子,即便是当今的帝君亲自来了,此刻也不能令她下楼——二皇子若是不信,不妨等两年后真的成了空桑皇帝再来试试吧!’”
    她口齿伶俐,声音明朗,一字一字如吐珠玉盘。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因这个大胆包天的回答而色变。
    就连一直只是默不作声饮酒旁观的叶城城主,也不由得微微抬起了头,似是赞叹又似是担忧地望了一眼重门深锁的楼上——一个风尘里的女子,任凭声名多盛,怎敢如此和藩王贵族叫板?尤其对方还是一个两年后即将执掌天下、飞扬跋扈的王孙公子!
    莫非,她还真的以为那个远在西海的人可以替她撑腰到永久吗?
    “好!好!”玄凛皇子气到了极处,反而狠狠地笑,“一个丫环也敢这么和我说话!我倒更想看看你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来人,给我上去把她拖下来!”
    “是!”他带来的侍从一声应答,便双双站起,直闯入内。
    “且慢!”忽然间,却听有人开口。声音虽然低沉,却自有一股威慑力。满座侧目之中,只见叶城城主放下了酒杯,侧过身,在玄凛皇子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也变了脸色,脱口,“真的?”
    “真的。”慕容隽面沉如水,眼眸深不见底,低声耳语,“方才那个丫环说的并不算夸大——即便是当今白帝,的确也不敢轻易踏入那座非花阁。那人手握天下兵权,我看皇子还是三思而后行,何必为了区区一个风尘女子给自己带来麻烦?”
    玄凛皇子倒吸了一口冷气,面色复杂。
    也曾听私下有传言,说如今的殷仙子早已成某权贵的外室,所以任是万金也难一亲芳泽。然而那个“权贵”到底是谁,坊间却流传着不下十个版本,谁也说不清——传言未必是真,更像是青楼里编造出来用于有意无意抬高身价的。然而,此话今日从慕容隽口里说出来,意义却又不同。
    如果她真的是“那个人”的外室,起码在白帝尚在位的时候,谁又敢明着得罪?
    “难怪白帝如此好色,也不曾有动这个女人的念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玄凛皇子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喃喃,“他奶奶的,等我两年后登了基……”
    奉命冲进去抓人的玄衣侍卫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楼上走。这边玄凛皇子踌躇了半晌,牙齿咬了又咬,断喝了一声:“算了,今天就放过那个女人!走,我们换一家去喝酒!”
    “是。”侍从应声而退,如释重负。
    眼见玄凛皇子败兴而去,座上应邀而来的客人们也不便久留,退出了星海云庭跟随玄凛皇子去向别处——反正在叶城里,歌舞升平、追欢买笑的地方数不胜数,此处不留,自有别处。唯有老鸨看着满座狼藉欲哭无泪,又不敢追出去和这群大爷收钱。
    叶城城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走之前,他微微停了停,转身望向低垂珠帘的楼上。
    非花阁里人影寂寂,似乎对方对刚才楼下发生的危机一无所知。
    夜来风雨重,声声催花落。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在叶城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纸醉金迷的地方,豺狼环伺、权谋交错。一个孤身女人,身负如此盛名,性格又如此孤高,要怎样才能护得自己周全呢?
    难道,真的只能从一个权势之手逃到另一个权势之手?
    “三弟,你方才为什么停下来?”跟随主人离开后,侍卫中的一个忽地压低了声音,“皇子没有令我们撤回之前,你为什么不立刻冲上楼去抓人?”
    “你呢?你不是也没冲进去?”同伴反问。
    “不瞒你说,其实是因为……”侍卫蹙眉,压低了声音,“因为我方才忽地感觉到了楼上帘幕后有一股杀气!”
    他的同伴微微一震:“你、你也感觉到了?”
    “是的。”侍卫倒吸了一口冷气,失魂落魄地喃喃,“那股杀气之强烈,即便是在都铎大统领身上我都未曾感受到过!楼上肯定有高手。”
    “是啊,幸亏城主及时让我们住手,否则,只怕今夜会闹出一场大事来!”
    待楼下所有人都离开后,春菀才松了一口气。
    她转身上楼,只听得小姐在里面曼声唱着:“阴晴无定,霎时潇潇飒飒倾盆盎……幸君家宝舟附往,顿教奴如承宠贶。纵无端邂逅,怎敢相忘?”
    那是《断桥》里“游湖借伞”那一出吧?
    那个自中州传来的白蛇的故事她耳熟能详。“游湖借伞”“取伞订盟”“酒变”“盗仙草”“水漫金山、“扣金钵”“奉旨拜塔”“断桥”……这些都不知道被小姐唱了多少遍了,连丫环都已经听得烂熟。
    春菀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坊里都说了多少遍了,禁止再唱中州的曲子,连傅寿姑娘都已不敢再犯规矩,可小姐却总是不听。
    她走到帘外,还没拉开门,房内歌声忽地歇止,传出了一个慵懒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入内:“春菀,那些人都走了吧?我刚沐浴完,你先下去准备一下睡前喝的药。”
    “是。”春菀在门外应了一声,转身退下。然而,在退下前,她眼尖地瞥见了帘幕后一个影影绰绰的东西,猛然一惊,几乎失声叫出来。
    那是一双穿着靴子的男人的脚,正站在门后!
    她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小姐一向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不为任何人左右,自己作为一个下人自当三缄其口。然而,深夜擅自留宿一个男人,若是被远在海外的白帅知道了,那……
    她满怀疑虑,独自走下了楼梯。
    “好了,哥,你也出来吧,”听侍女的脚步一路下了楼,房内女子懒懒地对门后站着的胖子道,“那群家伙已经走了,不用那么紧张,没事不要吓到别人。”
    “切!”站在门口的人终于收起了眼里的杀意,啐了一口,转身进去,“那群龟孙子!如果刚才真敢上楼踏入这里一步,老子一定要他们一辈子都找不了别的女人!”
    女子笑了一声,也不理睬他,重新曼声开始唱:“适才扫墓灵隐去,归来风雨忽迷离。此时哪有闲情意,柳下避雨怎相宜?”
    她口里随意地唱着,身上披了一袭淡紫色罗衫,上面印着精美的折枝梅纹样,然而袖子却长长拖在地上,长达三丈。这是中州戏剧舞曲里常用的水袖,柔软飘忽,全凭舞者的功力才能收放自如。唱着唱着,身形随之一转,水袖旋舞收放,登时如云绽开。
    水袖是舞中极难的一种,讲求的是指、腕、肘、肩四者的协调和统一,越长的水袖越难以舞好,而她随意挥洒,居然轻如无物。时而如流水过眼,时而似白云绕体,时而又像一条笔直的白练垂落,一时间室内似有白云萦绕,雪鹤回翔。
    这样绝世的歌舞,正是方才楼下王孙公子们横施暴虐也未能求得一见的。然而,此刻唯一的观众却是连连摇头,大煞风景地打断了她:“好了好了,别跳了!看得我眼晕。”
    女子哧地笑了一声,手腕一抖,三丈长的水袖如同白虹掠过,倏地被她收回了掌心。她绕到屏风后,脱了外面的舞衣,换了一件白绫刻丝雪鹤明月的衫子走了出来,头上松松绾了一个雾影髻,斜插一支疏梅银簪,摇曳生光,与眸色交相辉映。
    那便是叶城乃至云荒最负盛名的美人——殷夜来。
    在世人的印象里,她是出了名的孤高自赏、难以相处,有冰山美人之称。然而谁都没料到她居然是一个慵懒洒脱,甚至略带几分孩子气的女子。因为刚沐浴完,脸上脂粉不施,显得有点苍白,嘴里叼着一枚嫣红的樱桃,坐下来微微蜷起身子缩在榻上,仿佛是一只纯白色的慵懒的猫。
    “我方才跳得好不好?”她抬起眼睛,问案几对面的胖子。
    “
    都忘了去年你跳的是什么了。”九爷挠了挠头,“也是眼晕。”
    “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滋味!”殷夜来笑了一声,叼着樱桃,含糊不清地喃喃,“刚才那个是玄王的二皇子,幸亏有慕容公子帮忙调停,来日还得好好谢谢他。”
    九爷面露不屑之色:“慕容隽那个家伙口蜜腹剑,见风转舵,也不是什么好人。”
    “哦?”殷夜来笑笑,“为什么我认识的每个男人,似乎都得不到你的一句夸奖?”
    九爷冷笑:“你在这个风尘之地,又能认识什么好男人?无论慕容隽还是白墨宸,哪个是好东西来着?”
    殷夜来脸上笑容微微一滞,自顾自将樱桃梗子噙了,不说话。
    九爷四顾,打量了一下这个非花阁——大概是闲着无聊,时日漫长,夜来特别喜欢折腾居所。这些年,每次来,她住的地方都会来个天翻地覆的大变样。和青楼一贯的旖旎华丽不同,这阁里陈设素雅高华,以白为底色,朱、紫、黑为穿插,一眼看去只觉得清朗开阔,壁上贴着一丈宽的素纸,上面题着一首新写的诗,墨迹纵横、铁画银钩,分明是男人的手笔。落款是“重阳风雨夕寄远,赠夜来补壁。宸”。整个房间陈设隐隐有几分林下旷然之风,完全不像一个青楼花魁的居所。
    九爷歪着头蹙眉看了半天,也没认出上面的行草是些什么字。
    “得,在这种地方混了几年,果然是脱胎换骨了,”他摇着头,“你以前可是个皮粗肉厚、空有一身蛮力的丫头片子,哪里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这些歌啊舞啊诗词啊的,其实也简单,就算从十七岁才开始学,也不算晚。”殷夜来闲闲说了一句,岔开了话题,“真是奇怪,这几天我总觉得有点心惊肉跳,好像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一般。”她瞄了一眼窗外,“方才在沐浴的时候,我几乎就觉得有人在偷看了——却不料是你从窗口跳了进来。”
    “呵呵,吓了一跳吧?”九爷横里一躺,压得海南沉香木榻吱呀一声响,“不过我严肃声明:方才我可没有偷看你洗澡!——连你小时候光屁股的模样都看过了,老子还用得着偷窥吗?”
    从来没有人敢和天下第一的美人如此说话,然而殷夜来却不以为忤,笑了一声:“好吧,那看来是我多心了——这几天不知为什么眼皮老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结果却是来了你这个混世魔王。”
    “怎么,不欢迎我啊?”九爷和殷夜来隔着一个小案同榻而坐,“不过你也吓了我一跳,玄凛这般难缠的角色,难道你每天都会碰到几个?”
    殷夜来微微一笑:“我在这一行混了都快十年了,这点风波怎能吓到我?”
    “也是。你也算是青楼的领袖人物了。”九爷挠了挠头,“不过你的心气那般高,眼里不揉一粒沙子——虽然有本事有后台,但这般托大,少不得会招人嫉恨。”
    “不遭人嫉是庸才。你们男人哪,总是喜欢那些难以得到的女子。”殷夜来不以为然,“而且,我也不必怕那些家伙,是不是?”
    “啧啧,还真的是不一样了……”九爷摇头,“小丫头长大成女人啰!”
    “是啊,就如你长成大胖子一样,都无可挽回了,”殷夜来大笑起来,倒了一杯酒给他,“又是一年不见——怎么,今天想到要过来看我?”
    九爷喝了一口,随口回答:“来叶城观潮的,顺路看看你。”
    “别假撇清了!”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你前脚进来,傅寿的丫环后脚就到了,把你的糗事一五一十对我全说了——哎呀呀,真有意思!堂堂空桑剑圣清欢,居然被一群流氓追得落荒而逃。此事若是传了出去,云荒游侠们还不笑掉了大牙?”
    “清欢”二字一出,惹得那个胖子翻了翻白眼:“叫九爷!”
    人生有味是清欢。空桑剑圣清欢,是云荒上所有学剑之人心里的一个传奇,无不将其视为武道之圣者、剑中之逸仙。自从先代剑圣兰缬去世后,他继任了剑圣的位置,虽然大肆扩张剑圣一门,本人却一直低调神秘,难免令人遐想。加上他的名字如此佼佼出尘,在世人心中,这位当世的剑圣定然是个飘逸英俊、剑胆琴心的年轻剑客,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然而此刻,榻上的胖子只翻了个身,整个木榻便沉了一沉。
    清欢舒舒服服地躺着,在肚子上放上了一杯酒,眯起眼睛猛地一拍,肚子上的肥肉应声一弹,那杯酒倏地飞起,居然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嘴里!
    看他这一手越发熟练的“绝技”,殷夜来忍不住苦笑。
    清欢叼了那盏酒,仰头一下倒入口中,不屑一顾地回答:“哼!我才不是逃,只是懒得让这些家伙脏了我的剑而已——身为剑圣,去和一群流氓无赖斗殴难道就很有面子了?”
    “流氓无赖?”殷夜来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我怎么听说这次来找碴儿的人里,带头那个居然还算你门下的挂名弟子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居然连祖师爷都认不出!”
    “傅寿说的吧?”清欢嘀咕了一声,有些尴尬,“女人还真是天生多嘴。”
    “唉,她也是担心你。”殷夜来叹气,“她又不知道你有这样大的本事,蒙在鼓里,还在为你得罪了慕容家大公子而忧心忡忡呢——哥,你别说,我认识她也算有不短的时日了,觉得她待你是真心的。”
    “得了得了,别来和我说这些。这儿是青楼,‘讲金不讲心’,啊?别坏了规矩。”清欢却有点不耐烦起来,连忙岔开了话题,“刚才看那家伙的剑,估计是所谓的‘再传弟子’,不知是哪家挂了我名字的剑道馆里教出的三流货色吧?没奈何,近年徒弟收得实在有点多,好些人我连面都没见过。”
    “唉,”殷夜来苦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还能当剑圣。”
    “嘿,你以为我想当啊?我喜欢的是做生意,是大秤分金大碗喝酒——若不是当年师父哭着喊着非要我上,我才不干呢!”清欢躺在榻上,将樱桃一颗接着一颗扔到嘴里,然后噗地吐出核,去打架子上的鹦鹉。
    他的准头极好,鹦鹉被打得左右跳,试图展翅飞起。然而爪子上拴了一根银链,任凭怎么跳跃,却是无法躲过一次次连续袭来的樱桃核。
    “救命!”逼急了的鹦鹉陡然开口,尖声大叫起来,“非礼啊!”
    声音尖厉刺耳,他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皮球般地弹起,噗的一声将酒喷了满襟。
    “你你你……”他指着鹦鹉,大惊失色,“你家的鹦鹉是怎么教出来的?”
    “不许欺负我家雪衣——还不是被你们这种无赖的大爷给教出来的?”殷夜来将鹦鹉架子挪到一旁,盈盈娇嗔,眼泪欲流,看得榻上的胖子呆住了。
    “哎呀,哎呀……妹子,你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男人的骨头都酥了一半!”清欢大笑,从怀里拽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来,叮当一声撒了满榻——里面全是被分成一小袋一小袋的金铢,一盒一盒的各色宝石,还有更珍贵的流光水玉和鲛珠,铺满了半个床榻,房间里登时流光溢彩,宝气夺人。
    “今年刚收的,还没来得及存。”他拍了拍床榻,豪气万丈,“喜欢哪个?随便拿!”
    “哟,真大方,”殷夜来掩口笑,“不过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怀里那本小册子。”
    “哇!”清欢吓了一跳,连忙捂着襟口缩回榻上,“妹子你胃口也太大了,这可是我十年打拼下来的全部身家,地契房契账本全在里头了!”
    “就知道你舍不得,”她笑得狡黠,“今年的生意如何?”
    “自然兴旺!”清欢摸着胖肚子,得意扬扬地报数,“老子不仅是剑术的天下第一,也是赚钱的天下第一。今年钱庄又开了八家分店,剑道馆也开了五家分馆——”
    殷夜来笑:“哦?徒弟又收了几个?”
    “二三十个?我都忘记了,反正来者不拒,统一行了拜师礼了事。”清欢抓了抓头发,得意地笑,“学一套入门的《剑诀》一百金铢,《分光》和《化影》各一千金铢,《九问》那可要万金才能学了……哈,虽然贵,但那些富家子弟还争先恐后怕排不上队呢!啧啧,世道太平,生意也越发蓬勃兴旺了。”
    他说得踌躇满志,仿佛这是天下最容易的财路一般。
    “继承剑圣名号才八年,你还真把它当一门生意去做了?”殷夜来苦笑,“以前历代剑圣门下弟子亲传的不过两三人,到你手里一下子扩张了数百倍,可真是蔚为壮观。”
    “桃李满天下啊!”清欢且毫无愧色,踌躇满志,“剑圣一门在我手里发扬光大了!”
    殷夜来笑不可抑,几乎把手里的酒都泼了。然而笑着笑着,忽地眉头一蹙,咳嗽了几声,身子佝偻下去,连忙用手巾掩住嘴。
    “怎么啦?”清欢一下子坐了起来,紧张,“肺怎么听起来这么虚?”
    “好不了的。我家几代人都有这种血虚症,小时候还好,但成年后身体就虚耗得厉害,很少有活过四十岁的。”殷夜来握着锦帕擦了擦唇边,嫣然一笑,“不过别担心。墨宸为我找到了好大夫,只要按时吃药就好,只是偶尔会咳嗽罢了——嘻,还有人说这样病恹恹的更添风韵,什么西子捧心弱不胜衣之类的,为此写了连篇累牍的诗文。”
    “看一个病女人也能看出这么多好处来?那群龟孙子假文酸醋的,令人作呕。”躺在榻上的胖子蹙眉,还是不放心,“你男人知道这事吗?一年到头带兵在外头,可别连自己的女人出墙了病倒了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殷夜来指了指楼下,“春菀在替我熬药呢,都是他嘱咐过的。”
    “哦……那还差不多,”九爷释然,弹起一颗樱桃,张开嘴去接,“今天被人扫了兴致,本来想去胭脂痕,忽然想起你这儿近,就顺便过来看一看了——反正你这里有贵人罩着,也没人敢闯进来寻衅滋事。”
    殷夜来笑了一笑:“你这个火暴脾气,好端端的怎么又得罪了慕容家?”
    清欢大笑起来:“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女人。”
    “让我猜猜是哪个……莫非是国色楼的天香姑娘?”殷夜来笑说,旋即摇了摇头,“应该不是。那小妮子虽然嚣张,却不像是能认得这种无赖。”
    “天香当然不认识这些市井流氓,但那妮子如今红得很,恩客一多,自然有人替她出头。”清欢懒懒地伸了一个懒腰,“我猜是慕容家那个不成器的大公子想要逞威风,所以派人替美人儿出气,想揍我一顿罢了。”
    “是吗?”殷夜来微微一怔,“那倒是有点麻烦。”
    “我怕过谁?”清欢不介意地扬眉,“而你这里有贵人撑腰,更是不怕。”
    再度听到“贵人”两字,殷夜来脸色微微有些不自在,终于冷笑了一声,出声反驳:“什么贵人?——我知道你心里可一直看不上墨宸。他三请四请,你却从未赴约。”
    “嗬,我哪敢看不起白帅?人家跺跺脚,整个云荒都要晃三晃。”清欢继续挖苦,左顾右盼,“哪次我来,他不在一边盯着?今天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带兵出征了。”殷夜来淡淡道,“去了西海。”
    “出征了?”清欢倒是有些意外,“我最近整日躲着偷闲,都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况——不是听说前些年订了什么盟约,双方要停战了吗?怎么如今又要开打了?”
    “当时议和,是宰辅和三司的决定。”殷夜来淡淡道,“而墨宸坚持认为如今是一举拔除冰夷的机会,千年一遇,力谏皇上出兵。朝廷里两派为此争论了许久,一年多前白帝终于准了,派他出兵西海。”
    “嗬,他是天下名将,自然恨不得天天有仗打。”清欢不以为然,冷嘲热讽。
    “墨宸以军功起家,若无战事,对他自然不利。”殷夜来坦然回答,“不过那些主和的大臣哪里又是为天下百姓考虑了?事实上还不是怕墨宸战功太高,难以压服?”
    她不过区区一介青楼女子,然而说起政局军事却是从容不迫,了如指掌。
    “这些政客官家的龌龊事我可不懂——不过朝廷里有冰族收买的说客,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不然以他的本事,也不会打了那么多年都打不下来。”清欢又吐了一颗樱桃核出来,懒懒打了个酒嗝,“还是让你家男人见好就收吧!他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了。”
    殷夜来微笑:“他心里可比谁都明白。”
    “这倒是。这点手腕都没有的话,平民出身的家伙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清欢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不过他也是个不解风情的主儿,只晓得带兵在海上打仗,却将这样的美人留在叶城这个虎狼窝里,真是难为他放得下心。”
    殷夜来不以为然:“看你说的,好像我是需要人照顾的女子一般。”
    她起身捧了一个缠枝花纹样的翡翠香炉,在帘子里绕行了一圈,让清淡的香气散布在房间里,蹙眉:“一身的酒气,熏得我房里到处都是。”
    “要是嫌弄脏了你的地方,我走便是。”清欢被说得无趣,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现在不行。”殷夜来按住了他,“还是在这儿多待几天吧,等这件事平息。”
    “怎么,还真要我躲啊?”清欢禁不住冷笑了一声,“这种不知好歹的小纨绔,老子不用剑都能直接阉了他去!还要老子躲着?放屁!”
    他说得粗野,殷夜来忍不住地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厉害,不过慕容家好歹是叶城之主,你总不能真的把他家的长子给杀了吧?——要知道慕容逸虽不成才,他弟弟却是个人物。”
    清欢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不愿看到我和慕容隽那个小白脸起冲突。”
    殷夜来的笑容微微停滞了一下,然而很快掩了过去:“啊,我当然不怕慕容家把你怎样,反而是怕你一怒之下把人家怎样了——堂堂空桑剑圣,为一个青楼女人争风吃醋,和市井无赖打架,传出去很光彩吗?”
    清欢无言以对,许久才挠头道,“算了,卖你这个面子,不和他一般见识。”
    “这就对了。”殷夜来拿过一坛美酒放到他胸口上,“算我求你,后天观潮节之前乖乖在这里躺着喝酒,别再出去闹事了。”
    清欢鼻子一抽,失声:“哇,五十年陈的大内秘制冷香九珍酿?!”
    “白帝去年冬天行猎时赏的,整个云荒一共也不过十二坛。墨宸特意为你留了一坛,”殷夜来微笑,“他说他还藏有更好的酒,等从西海上凯旋,便要请你去一起对饮呢!”
    清欢脸色一沉,鼻子抽了抽,默不作声地将那坛酒放到了一边。
    殷夜来看得他这般脸色,蹙眉:“还是不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想结交我,绝对居心叵测。”清欢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正色道,“妹子,白墨宸这般的枭雄人物,绝非可托终身的良人。我劝你一句,和这种人早断早了,否则迟早引火上身——哪怕十年前你跟了慕容隽那个小白脸,也都比跟了这种人强!”
    “又说这种怪话!”殷夜来秀眉微微一挑,第一次沉下脸来。
    “我真是不懂你们女人。”清欢长声叹息,苦闷不已,“特别是下了床之后。”
    “不懂就闭嘴,别满口胡扯!”殷夜来忽地翻脸,甩袖起身,“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和什么人在一起,住哪里,我自己能决定,轮不到旁人摆布。十年前我既决意跟了他,如今便不会再回头。”
    她一直是烟视媚行的女子,然而此刻一翻脸,语气却似刀兵般凛冽。
    空桑剑圣不再说话,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话说回来,当年你为什么跟了白墨宸?”清欢叹了口气,“我一直想不通。”
    “自然是有原因的。”殷夜来的脸色缓了下去,淡淡,“不过如今也不必谈了。”
    “他是入赘的驸马,又不可能给你什么名分。难道你准备一辈子都待在这种地方?”清欢苦笑了一声:“小白脸虽不可靠,这种老狐狸却更不可靠。你离他远些,早点给自己找条后路——依我看,白帝一退位,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只怕祸事会接踵而来。”
    “我心里明白,”殷夜来的脸色有些复杂,咳嗽了几声,“但我不能离开他。”
    “离不开?”清欢火暴脾气又上来了,一拍桌子,“你跟着他那么多年,至今还是见不得天日,连个小老婆都不算,还要在这里做个娼妓,为什么离不开?真是自甘下贱!”
    刷的一声,一杯热茶泼到了他脸上,把下半截话打断。
    “就算自甘下贱,”殷夜来冷冷道,“也是
    我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清欢在榻上跺脚,暴跳如雷,恨铁不成钢,“如果你不是我妹子,就算死在我面前我都懒得说你一句!”
    “你又不是我亲哥,”殷夜来的语声却冰冷,“可别记混了。”
    空桑剑圣猛然一震,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沉默中,只听外面脚步声传来。帘幕一动,有小婢低声禀告说有客到访。殷夜来正在气头上,不由得微微蹙眉,低叱:“不是说过已经入寝了吗?夜深了,让他回去吧!”
    那个叫作秋蝉的丫环迟疑了一下:“可是……来客似乎是缇骑的人。”
    “缇骑?”房间里的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相互对视了一眼。
    伽蓝帝都和陪都叶城乃是云荒的中心,两京之内驻有缇骑和骁骑两支军队。其中骁骑军为昔年西京将军亲自建立,负责京畿附近的守卫;而缇骑则直属于皇帝,负责天下刑律,一向低调隐秘。此刻无缘无故半夜上门来,倒是让她心中一跳。
    难道墨宸的那些对手又有什么动静了?还是……还是冲着她来的?十年前那件事,这个云荒上也几乎没有人再知晓了吧?又如何能翻出来?
    两兄妹对视一眼,清欢下意识地翻身坐起,挡在了殷夜来面前。
    室内陡然紧张,秋蝉却浑然不觉,只怯怯道:“缇骑大人说,他们是来找九爷的——小婢回答说不知道九爷是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来。但缇骑大人说小姐你自然会知道。”
    “九爷?”殷夜来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清欢。
    “找我的?”清欢也吃了一惊,却松了口气,抓抓脑袋,低声,“干吗?难道官家也插手风月场上的争风吃醋?莫非是都铎那个家伙发疯了?”
    秋蝉在帘外轻声转述:“那个缇骑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说若是这几日九爷来了小姐这里,麻烦转告一声,让他去一趟朱衣局——有个六十年一遇的大案子请九爷前去帮忙。”
    “六十年一遇?什么陈年旧案要……”清欢嘀咕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蓦地变了颜色,大失常态地直跳起来,“哎呀……哎呀!”
    “怎么?”他这一声大叫让殷夜来也变了脸色。
    “六十年?我这日子过得可真糊涂……难道真的到时候了?这回事情可闹大了!”清欢仿佛活见鬼一样,也来不及收拾满桌的金铢宝贝,抓起案上那把秤,急速冲下楼去,“大事不好!妹子,我先去了,帮我看着这堆钱!”
    “哥!”殷夜来临窗唤了一声,然而清欢却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她独自凭栏,怔怔地看着雨幕,微微咳嗽,心绪缭乱——缇骑找他,究竟所为何事?莫非是慕容家大公子的主意?还是真的又有什么大案子要查?他这次一去到底是凶是吉,何时能再见面?
    离那一场猝不及防的噩梦已经十年了。
    那一场变乱之后,并肩长大的他们分隔两地,甚少联系,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如今,她成了叶城花魁,他成了空桑剑圣,越走越远,一年一度的见面往往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随便把酒说说风月。
    人和人之间,即便曾经多么亲近,最后也只能落得如此吗?
    她默然想着,忽然又觉得一阵寒意逼来,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毫无来由地一阵心跳,仿佛有什么在夜里紧盯着自己。殷夜来猛然回头看向窗外,然而外面只有雨帘细密,檐下红灯飘摇,并无半个人影。
    “小姐。”身后传来细细的禀告声,却是春菀站在了帘外,“您的药煮好了。”
    殷夜来从春菀手里接过药,只一闻,便蹙起了眉头。
    “今日血蝎的分量放得多了一成,味道有点重。”春菀轻声解释,“如今是冬至了,天地大寒,小姐应该提前注意一些才是。瑶草的分量倒是少了,只放了半枝。”
    殷夜来忍住胃里的翻涌,屏气一口喝了下去,用手绢擦了擦嘴角。
    春菀看着她喝下去,这才收了杯盏,又道:“刚刚楚宫那边有信来,说玄凛皇子一行去了她们那里。”
    “楚宫烟月?”殷夜来喃喃。
    “是的,”春菀低声,递上了一物,“这是那边姐妹传来的消息。”
    “哦。”殷夜来淡淡应了一句,拿过来看了看,“难为她们如此用心。”
    那不是信笺,只是一张薄薄的丝绢,上面的字写得极其潦草,色泽殷红,香气馥郁,似乎是女子在宴席间隙里,偷空用簪子蘸了胭脂盒里的胭脂匆匆在丝绢上涂抹而成。上面写着几行字,说的是席间谈及的一些敏感话题,以及各位高官权贵的秘闻。
    殷夜来默不作声地看完,便将那张丝绢扔到了窗外的檐上。冰冷的冬雨密密洒落,字迹转瞬化开,冰绡上沁出一团殷红色的胭脂痕来,宛如美人的唇色。
    她咳嗽了几声:“明日你发个密信给他吧。”
    “是。”春菀低声回答,顿了顿道,“不知白帅这次海皇祭回不回来。”
    “应该不回来了吧,听说前方战事吃紧——对了,”仿佛想起了什么,殷夜来打开梳妆匣,“把这个拿去给玲珑阁,给我打一支赤金累珠的凤簪来,不要计较工费物力,只求美轮美奂便是——记住,得用这个琢成珠子,串成凤嘴里的那一挂流苏。”
    春菀诧异地接过来看了一眼,是一支上好的红珊瑚。
    “是他从西海上给我寄来的,”殷夜来口气淡漠,“难得他百战之中还有这份闲心,等他回来,我得插上这支簪子去给他洗尘。”
    “嗯。”春菀应着,心里诧异于小姐说话时的冷淡语气。
    这般手段,和应酬风月场上其他恩客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已经位极人臣、独揽军权的白帅,长年在外带兵,在女色上向来淡漠,平日极少出入声色犬马之所。而因为是入赘帝王家,身侧也并无其他贵族那样的三妻四妾,被朝廷上下称为不近女色的真英雄真豪杰。没有人知道他和殷仙子是怎么好上的。作为贴身侍女的她,也只知道早在小姐还在戏班里的时候,他们便已经有了往来。这些年来小姐和白帅的交往转入了地下,极其隐秘,当真是夜半来天明去,讳莫如深,渐渐不为外人知。
    但很久以来,就算是她,也不明白殷仙子和位高权重的白帅之间到底只是逢场作戏、想找个靠山呢,还是真有一份情意在?
    正如多年以来,风月场里从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猜透她的心。
    四更时分,非花阁的最后一盏灯终于也熄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黑暗一片。
    小丫环秋蝉离开后,殷夜来在垂着纱帐的榻上沉沉睡去,小臂横在额头。夜凉如水,有隐约的欢声笑语传来,是楼下尚未停歇的风流喧闹。窗外雨声无尽绵延,敲击着瓦当,发出拨弦般的叮当声。她就在这样细密错落的声音里沉沉睡去。
    “杀了他吧!不杀了他,我们就没活路了!”
    “这个畜生!衣冠禽兽!”
    黑夜里,不知道哪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耳语,恐惧而惊惶,仿佛是好几个女子在说话,语气战栗地商量着什么。那些声音是那样近,近得就像簇拥在自己的床头附近,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惊恐而细碎地说着。
    “我、我不敢……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什么不敢!今晚不下手,明天这个畜生醒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我们呢——来,把腰带解下来,一人拉住一头,在床头上勒死他!”
    她在一边听着,为对方语气里那种恐惧和不顾一切的绝望所惊动。想睁开眼睛,然而眼皮沉重无比,似是压了一座山。
    是谁?究竟是谁在那里说话?
    勒入血肉的腰带,剧烈的挣扎,粗重的呼吸……这些仿佛是幻影一样浮现在心头,不曾睁眼看也能看到全部景象,仿佛是烙印在她心底深处。
    “天哪!他、他的眼睛凸出来了!”
    “别看!继续用力!一定要用力!他活过来就不得了了!”
    是谁?是谁在那里说话?如此熟悉,仿佛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一样!
    “天哪……他醒了!他要喘过气来了!快,你过来帮忙拉住这头!”
    “用力!别看他!”
    “不要让他叫出声音来!快用力!”
    朦胧中,她听得出在说话的只是一群年少的女子,满怀恐惧和惊惶,然而却是毫无经验地在做着杀人的勾当——“当啷!”忽然间,仿佛床上那个人在挣扎中碰落了什么,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巨大刺耳的声响。
    那些窃窃的声音停顿了一瞬,似乎所有女子都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紧接着便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的廊上传来,似有一行人前来。
    “快点!”有人低低道,“侍卫们往这边来了!快用力!”
    “我、我手软了!”另一个人带着哭音,“这、这可是要灭九族的啊!”
    随着哭泣的颤音,似乎是腰带的一头陡然松了,床上那个沉重的呼吸忽然舒畅起来,一个嘶哑的男人声音响起在漆黑的夜里:“有、有刺客!来人……来——”
    转瞬那个声音又被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因为腰带陡然收紧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一行急促的脚步已经奔到了门外,暗夜里雪亮的光一闪,门登时四分五裂。冲进来的一群虎狼,咆哮着抽出了雪亮的刀——黑暗里,那两个在床头勒住腰带的少女根本来不及反抗,便被斩杀在当场!
    她大吃一惊,眼睁睁地看着如花的生命瞬间凋零。
    刀光里,映出了那一群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少女们。
    她站在黑暗里,发现那些女子还只不过是孩子,最小的十二三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柔弱而无助,赤裸的身体上遍布伤痕和血迹,稚气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看着一步步逼近的持刀人,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仿佛一群无辜的白色羔羊。
    勒住咽喉的腰带一松开,床上那个臃肿的黑影便喘过了气来,满面都是溅上去的鲜血,不住地抚摩着颈项,发出浑浊沉重的咳咳声。
    “给朕……通通……通通杀!”
    “别,别……”那个手软的女孩哭着说,然而话却中止了。
    刀落,血飞溅,“咔嚓”一声,她身边同伴的头颅转瞬被劈成了两半,半边脸齐刷刷地掉落下来,砸在她膝盖上。那个少女吓得呆住了,瑟瑟发抖地蜷在那里,面色苍白。
    “杀!狠狠地杀!”床上的黑影惊魂方定,“贱货!一个也不准留,通通地给我千刀万剐灭九族!”
    “是!”那群虎狼一声大喝,奉命拔刀。黑夜里,这一间豪华的暖阁陡然变成了修罗地狱。血腥的屠杀无声无息地开始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女子被残酷地屠戮,毫无反抗的能力。她看到那个手软的女孩子东躲西藏,柔白纤细的身体上沾满了飞溅的血,呼号着奔逃,却被一刀斩断了小腿,踉跄着跪在了地上!
    “住手!”她站在黑暗里,不顾一切地叫喊,“住手啊!”
    然而,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那些人根本没有注意到站在暗影里的她。屠杀还在继续,那些雏女的血飞溅到她的脸上,柔软稚嫩的肢体零落散了满地。急切间,她伸出手,似乎要去握住什么,然而掌心空荡荡的没有一件东西。
    不!不!住手!
    她想要过去阻拦那些疯狂杀人者,奇怪的是发现身体却动不了了。
    怎么回事?她震惊地低下头,忽然看到了不知何时房间里出现了两个孩子,正紧紧地抱着她的腿——那是一对只有八九岁大的孩子,一男一女,脸色苍白而恐惧,一左一右地抱着她的腿,用尽了全力不让她上前分毫。
    “别杀我父王!”那个小女孩哀求,语声纤细,“求求你了!姐姐!”
    “你们——!”她震惊地往后退,忽然发现抱着她腿的那两双小手是冰凉的——那是死人一样的冰冷。孩子们死死抱住她的腿,哭起来了——然而,从他们眼里滑落的不是泪水,而是殷红刺目的血!
    “别杀我父王……”两个死去的孩子满面血污,死死抱着她。
    “放开我!”她只觉得寒冷彻骨,用尽了全力挣脱。
    她终于抬腿走了开去,身边男童女童踉跄跌在地上,脑袋却忽然咕噜噜地掉了下来,转瞬身首分离!然而,两颗孩子的脑袋却还是横在地上,死死看着她,流着眼泪,嘴唇开合着,吐出同样一句话——
    “别杀我父王!求求你……别杀……”
    然而,在不远处,那个柔弱的少女凄厉地惨叫着,拖着断腿在地上挪动,一寸寸地爬过来,双手拼命伸出,向着她颤声:“救救我……救救我!”
    她一步步地往后退,只觉得痛彻心扉,天旋地转。
    不……不,怎么会这样?这个世界,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她掩住了脸不敢再看,一步步地后退,后背却忽然撞上了什么。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她忽地一惊,下意识地想转身推开,然而那只手臂稳定如钢铁。
    有人在身后对她说话,声音低沉而凛冽,在耳边低声道:“别怕。”
    后背仿佛是靠着一座山。她转过头去,看到了黑暗里那线条利落冷肃的侧脸,映照着血色的月光,冷冷不动声色,在这个修罗场里仿佛是钢铁雕成,有一种令人安心同时也令人敬畏的力量。
    她霍然一震,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失声:“墨宸?!”
    “不要怕。”他微微笑了一笑,转过头来,抬起手臂想拥抱她——那一瞬,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手上,她清楚地看到那一双手上,居然满是淋漓的鲜血!
    “别碰我!”她失声惊呼,猛然挣扎。
    “当啷”一声,昏睡的人终于从梦魇里惊醒了,一挥手,只听见暗夜里一声脆响,刺耳惊心,似乎有什么被打翻在了地上。
    “谁?”殷夜来猛然坐起,脱口而出。
    然而房间里一片黑暗,寂静无声,除了案前的茶盏滚落在地板上,一切都和原来分毫不差。然而,她坐在黑暗的帷幕里,却忽然感觉到了森然的冷意:循着风的来处看去,赫然看到睡前关好的窗子开了一线,外面暗夜沉沉。
    “小姐?”外间睡着的丫环春菀被惊醒了,披衣探头进来,“怎么了?”
    “没事,”她沉默了许久,疲惫地挥了挥手,“做了个噩梦,惊醒了。”
    “要不要再喝点药?”春菀轻声问,“纱橱里还留着半盏。”
    “不了。”殷夜来摇了摇头,斜靠着枕头,沉默了半晌,忽地道,“明日一早替我准备轿子,去一趟镇国公府。”
    “去那儿做什么?”春菀有些吃惊。
    “海皇祭要到了,”殷夜来淡淡道,“女人们也免不了要暗中争奇斗艳,慕容家的大总管邀我去府上,好指点一下女眷们的衣饰打扮,以便不输给六部藩王的内室们。”
    春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殷夜来懒懒地叹了口气:“本来也不想理睬的,但今晚玄王之子来闹事,多亏了有慕容公子才压住了局面——平白欠了他一个人情,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春菀恍然:“那我下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陪小姐去。”
    “让秋蝉跟我去好了。我还有别的事要你做。”殷夜来摇了摇头,吩咐,“你替我去一趟玲珑阁,交付了这株珊瑚,顺便也帮我看看定制的舞衣做得如何——今年的观潮节,少不得有一番明争暗斗。顶着偌大的名声,行头可省不得。我身边的人之中唯有你眼光最好,这件事非得你去办我才放心。”
    “是。”春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领命退了下去。
    窗外的雨还在绵延地下,无声无息,一如当年那一夜。或许是缇骑的深夜出现,又惊动了她沉睡的记忆,梦里居然忽然又泛起了滔天的血色——怎么可能?都已经十年了。如今已经改朝换代,这些埋藏已深的血腥梦魇,怎么还会回来缠绕自己?
    许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殷夜来从床头的架子上取下了一物,在暗夜里抚摩着,叹了口气——那是一柄伞,伞柄由珍贵的流光水玉制成,伞骨是百年的南海沉水木,伞面不知道是什么制成,在昏暗的光线里也有幽幽的暗彩,仿佛一泓流动的碧泉。
    伞的一角,隐约透出一个纹章,却是镇国公府慕容氏的家徽。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那把伞,指尖微微颤抖。
    已经是十年过去了,多少往事已成回忆。然而,昔年的一切,竟不曾随着时间的洪流冲刷殆尽,还留下了这些明的暗的残片,仿佛劫火烧过后,记忆废墟上的那一片冷冷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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