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开始转冷,镇子里的瓦楞都铺了层新雪。
    南街的风不是很大,从来都是如此,但即便这样旮旯里那扇木门却仍然在一个劲地咯吱作响。
    从窗外看进去,勉强能瞅到屋里的灯,微弱的火光在灯座上左摇右晃着,竟然诠释出了点风中残烛的意境来。
    可虽是跳的欢快,长桌后的人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头,思索片刻还是继续落笔,在草纸上写下晦涩难懂的符号。
    “五爷,有人找你。”
    木门轻响,外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说话的声音有点憨,像是往嘴里塞太多蜂蜜的黑熊,不过似乎与屋主有些生疏,听着很是小心翼翼。
    屋内被称为五爷的男人顿了顿,片刻后把手上的毛笔放到一旁,稍微低头整理下衣袍,随后灭了油灯往外走。
    在门后站定,五爷蹙着眉头,一幅拿捏不定主意又想反悔的模样。
    很难想象有人的面部表情能如此丰富——三分愁绪,三分自傲,三分无奈,还有一分很难看清的慌乱。
    他最后还是推了门,毕竟该来的走是走不掉了。不过在阳光照进屋子前还有那么一点时间,便弯腰从墙上取下了短枪揣在怀里,用外衣包住。
    “谁找我?”
    把门掩上,五爷深吸一口气,那刺骨的凉意登时从鼻孔里钻了去。
    “镇子的差头,说是什么巡检到了要见。”
    年轻汉子抹了把鼻涕,口水不自觉地从嘴角又溜了下去,说完话后眼巴巴干瞪着五爷。
    “五爷,你还有大饼不?”
    “去去去,没有了,没有了。”五爷摆手,一想到男子惊人的饭量就隐隐头疼。
    男子垂头丧气地哦了声,沉默半响又抬头:“五爷,巡检是什么人?”
    把棉外衣扣子都系好,他一听到巡检两个字脸就有点垮,似乎不是很想去见。
    “巡检,城里城外到处跑,找人办事缉查大烟的官爷。”
    五爷叹了口气,穿好手套发现还是觉得有些冷,仔细一看,手掌处不知何时穿了个小洞,寒气嗖嗖地往里头灌。
    “五爷,下次可还有饼吃?”
    男子做出讨好的脸色,仿佛带一句话就是在帮将来谋打算,并且为此而沾沾自喜不已。
    “下次说,下次说,什么时候有饼吃我也说不太清。你去忙吧,去跳皮筋,割麦子去。”
    他在口袋里掏了掏,丢出枚铜板给男子,后者欢天喜地跑开了。
    “这大冬天的还割麦
    子......也罢,他欢着就算了。”
    五爷自言自语两句,把双手插进兜里快步走起,靴子踩在碎沙石上一阵一阵得响,莫名让他回忆起了鞭炮炸得漫天飘飘扬扬的景色。
    上一次春节是什么时候?他也不记得了,像是很遥远的过去,那光景和梦里的差不多,或者本来就不曾有过。
    想到这里,五爷就颇为失落。
    不知为何,那鞭炮声和刑场上的排枪声叠了起来,渐渐就恐怖了,如同某种预兆一样牢牢攒着五爷的脖子,让他开始喘不过气。
    ......
    五爷抬头站定,穿过冷清的南街和十字路口,这个点所有人几乎都睡下了,也就只有傻子会特地穿过田地跑来传话,虽说什么都没有捞着。
    镇上差头的宅子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别墅,原本只是个红砖磊起的二层矮楼,前些时日竟不知怎的好生运气,从麻儿勾里救出了个富商,连夜背回了镇上的大夫那,最后白白得了五百块钱。
    拿着这五百块钱,虽说差头是不会说流去了哪里,但五爷在心中估摸了两下便大致理清了——两百块石要拿来孝敬镇长和民兵队长的,不然前面那位一顶贪污的帽子扣下去,后面那位招来十几个壮丁拿长枪把院子一堵——别说镇上的差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除去这两百块,三房夫人每个二十块的胭脂水粉必不可少,这样算下来就是剩下二百四十块,昨天听傻子说城里来了个办事的,说是测量局之类的人物,画地界的都惹不得——打点打点,随着镇长请顿饭然后送点东西又去了五十块——这些钱镇长就算你把他老坟扒了他也不会出。
    把红砖楼粉上白的,拆了瓦顶再加盖一层,又把瓦顶铺回去,这又去了两百块。这样一圈下去差头还得倒贴十块。不过他掐着算是万万不会出这种错的,那就是有地方比想象的少了十块钱......
    这等好事怎会落在差头的顶上?任由五爷怎么想也想不出。以前在江湖上混的时候总被拉去求神拜佛,穿麻衣的道士神婆之类,他也说不清这群人有什么分别,嚷嚷着福报因果循环不息。先不说把银子给他们能赚个什么福报,他们那一套现在看起来是行不通得了。
    看看镇子上,傻大个儿总跑的最勤,最苦,到头来大夫说他活不久了,说是他老母亲怀胎三个月的时候喝了太多酒,这不,脑袋出毛病了;再看看差头那油腻腻的大老爷,到现在什么福报一个个接着到。
    五爷叹了口气,寻思着要是还有机会出去溜达,看到这群满口胡诹的混蛋一枪崩了便是,不必浪费口舌磨磨唧唧的。
    晚上的蚊虫几乎看不到,天气冷了不只是人会躲着,会饿死,虫子这些饿死的也多。平日能看到成群的娥在灯光附近打转,一只只飞到差头宅子窗
    户那儿兜来转去,现在是一只也没有了。
    眯起眼,差头看样子不打算出来迎接他。傻大个儿是决计不会骗自己的,那这岂不就是书里常说的矜持——也不对,那是说女人,差头这种应当是狗眼看人低,这样一说边生动形象了不少。
    一边想着,二楼的木窗开了,差头叼着根烟斗朝他招了招手,扯开嗓门喊道:“打猎的,上来上来,来见过巡检大人!”
    五爷稍微一愣神,这巡检大半夜的跑去差头宅子去作甚?这差头是跟巡检拉上关系来了,还是镇长不受上面待见?
    “来了。”
    五爷摇摇头,把怀里的手枪藏进去一点,快步走到楼下的时候偶然瞥到几个种了矮木的大盆子,犹豫片刻把枪又取了出来藏到盆里,不然迟一些若是被巡检发现可不好解释,还可能落下个杀官的罪名。
    “快上来,慢吞吞的嫁人啊!”窗又开了,差头语气满是不耐烦,但是为了拿个好印象竟然出奇地没骂脏话,若是放在平日定会来句您娘个腿儿之类。
    “来了。”
    五爷把枪藏好,直起身到宅子大门前就伸手推,不料它自己开了。那佣人招他进去,末了附在耳边悄声道:“打猎的,老爷他心情不好,听动静是被巡检大人斥了一顿,你最好小心。”
    “巡检在楼上?”
    宅子里头灯火通明的,厅堂正中放了张大红木桌子,顶上是盏电灯。
    长椅都堆在角落整齐叠好,墙面贴住好几张喜庆的图案,只是怎么看都怪异的很,让人透不过气来。
    顺着木楼梯走到二楼,差头穿着黑长衫,头戴圆礼帽,敞着房门一只手搭在楼梯栏杆上。
    “快进去,巡检在里面了。”差头歪了歪头,转身就进了房内。五爷很惊奇一个人的脸色能变得这么快,那笑脸完全不像是硬生生挤出来,反倒跟挂了一辈子似的。
    空气有香烛的味道,不清楚的还以为差头在供佛,但实际情况估计差不多,反正都是供着——但这尊佛又不大,饭量倒是大的紧,关键要的还不是饭——五爷没什么好怕的,差头是要出点血。
    进了房内,能看到一缕烟在案桌上飘着,里头只放了两张椅子。巡检看上去很是年轻,不及三十的岁数,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和差头像是两个国家的人。
    他穿了一袭素色长衫,一身都几乎都是灰的,说是和幽灵像,可身上那浩然的气又遮不住,更不能说人家是去奔丧了,这么不吉利的话配不上巡检的模样。
    所谓人有人样,差头就是猪,但最似人的却却是此刻最不似人的——他端坐在这里,像是严肃的雕塑,或是某本厚重的法典,你能从他连上读到深沉的意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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