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居正的来访,杨宁不由颇有些意外。
    官场之上,内监与外官往来密切乃是一件非常忌讳的事情,张居正如今已身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而自己则为东厂厂督、内监巨宦,这一内一外时下可谓两大炙手可热权柄人物,更应该避嫌才是,可像张居正这样在晚上径自登门拜访,必定会招人非议,甚至更会遭到御史言官的弹劾。
    当然,凭李太后与杨宁的关系、以及对张居正的倚重,这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杨宁有些奇怪如此行事却有些不符张居正一贯以来谨小慎微、持身严正的性格,莫非他有什么急事不成?
    尽管私交不错,但内阁首辅来访,杨宁自是不能怠慢,急忙率人迎出了府门外。
    门外胡同内被大学士府的家丁随从照得灯火通明,张居正一身便装青衣,正负手站在所乘的大轿前,淡雅脱俗之中隐隐透出一股久居人上的凛重官威,只是眉宇间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张居正旁边侍立着他的管家——矮小精瘦的游七。
    “哈哈,不知首辅大人驾到,杨宁有失远迎了,阁老恕罪恕罪!”杨宁笑着招呼道。
    见杨宁拄着双拐,亲自迎了出来,张居正也不禁有些动容,急忙道:“本辅入夜来访,实属冒昧了,还要劳烦督公带伤出迎,本辅心里可是着实有些不安了!”
    杨宁摆摆手道:“这才几日未见,阁老怎么和小子越来越生分了,这称呼听着别扭,阁老还是直呼小子名字听着舒服!来来来,此处不是说话之地,阁老里面请!”
    “请!”
    将张居正主仆让进府内厅中,分宾主落座,这时杨宁才注意到,那游七手里竟还提了礼物。
    张居正撵须先开口道:“小友,今日冒昧来访,主要是为了小友遇刺一事来看望一下,说来惭愧,小友自昌平遭历劫难归来多日,居正却到今日才登门看望,实在是政事繁杂、脱不开身,还请小友见谅!”说着,张居正示意游七将礼物奉上。
    示意韩山林上前接过,杨宁笑道:“阁老说这些还是客气,小子如何承受得起!阁老如今可是非同往昔,原来阁老只是负责边防军事这一块,如今却要总揽大局、事事操心,自是比以前烦劳许多!”
    一番话触动了张居正的心事,他接口叹道:“不瞒小友,本辅之前虽与高阁老政见时有不合,但如今轮到自己接任这首辅之位,方知高阁老当时也是甚不容易!如今朝局政事可谓是处处疮痍、狼烟四起,让我这新晋首辅是焦头烂额啊!”
    杨宁惊讶道:“阁老言重了吧,目前局势尚算稳定,何至糜烂如斯?”
    张居正摇头道:“这个小友却是有所不知了,元宵节之后到现在这段时日,外有东北山海关外朵颜三卫首领长秃率二万铁骑突然叩关,在我大明土地上烧杀抢掠;西北土哱罗铁骑对于我大明与俺答部即将开始的通贡互市也是虎视眈眈、准备随时派人捣乱;
    内则有山东、河南等地大义教挑唆百姓,杀官造反、占据县衙,短短数日便连下两州五县,局势一片糜烂;还有广西方面,两广总督李延率军进剿韦银豹、黄朝猛,贪功冒进,结果在荔波县城外中了埋伏,大败而逃,损兵三千余……,嘿,这还是李延的军报所写,实际上足足损失了一万余人,另有粮草辎重无数。
    再有就是——,嘿,也不怕小友笑话,再过七八日便是朝廷每月发放俸禄饷银之时,可如今朝廷府库极度匮乏,,勉强保证了边关将士饷银之后,这两京几万名官员的俸禄,本辅却实在是不知道到哪里去弄了,若到时发不出俸禄,这几万两京官员闹将起来,我这内阁首辅只怕也不用当了,更别说咱们商谈过的首要改革吏治之策的实施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张居正已经是眉头紧锁。
    听着张居正所一一列举的这些坏消息,杨宁不由也是暗暗心惊:原来自己总觉得大明政局虽然积弱不堪,但却还没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却没想到眼前就在这万历刚刚登基、李太后辅一掌权之时,大明天下便已到了如此内外交困之险恶局面——外有外敌入侵,内有叛乱不断,偏又如那燎原之火扑灭不绝!若再照此下去,只怕不用多久,整个大明江山便要陷入一片风雨飘摇之中了,而万历也必将会“光荣的”沦为大明朝最后一任皇帝。如果真到了那样混乱动荡的局面出现,那可绝不是自己所愿意看到的。
    “这些事情,应该都向太后娘娘和皇上禀报过了吧,娘娘是个什么意思?”杨宁问道。
    张居正苦笑一声道:“娘娘自也是烦心,但说到底她毕竟是一妇……,唉,总之是本辅无能罢了,娘娘也可能是近来忙于公主与小友遇刺之事,这些政事,她还是让本辅领内阁来想办法,本辅也已与杨公、吕公两位老臣商议过,别的目前都还好说,只是这两万京官俸禄之事,却着实是燃眉之急,但苦于国库空虚,我等实在是没了主意,本辅素知小友见识非凡,目光长远,这不就来求教小友来了么,还望小友有以教我!”
    说了半天,张居正终于说明了真正的来意,杨宁不由释然,也顾不得谦虚,立刻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这一月俸禄所需银两缺口有多少?”
    “十二万两白银!”张居正答道。
    杨宁倒吸一口凉气,靠,十二万两白银啊,这可不是十二两,自己又不是“屙银子”的机器,能有个屁的办法可想!
    “嘿,首辅大人,那如今国库又剩有多少两银子?”杨宁干笑着又问一声。
    张居正脸上闪过一丝愧然,“不足两万两!”
    杨宁又是一口凉气,偌大一个大明王朝,国库里现银竟然只有区区两万两,这说什么都让人难以想象!
    杨宁忍不住开口问道:“记得年前小子募捐赈灾时,国库里便是空空如也,如今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国库还是这副样子呢?难道户部就没有一点赋税进项么?”
    张居正苦笑道:“进项是有,但开支也大,国库里总不过一直就是这样入不敷出的局面!不过,最难熬的也就这两个月,本辅准备改革全国十大征税榷关,并已经下令收缴各省历年的赋税积欠,足有四五百万,只要这笔银子收上来,这样捉襟见肘的局面必将得到改观。只是……!”
    “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而已!”杨宁替张居正接道。
    “正是!所以……,本辅才来请教小友如何解决这件难题,自打小友突发奇想、募捐救灾之事之后,本辅对小友‘生财有道’的本领那是佩服之至……!”
    杨宁忙道:“打住打住,赶紧打住!我的首辅大人,那募捐赈灾算是民事,可这发放官员俸禄乃是朝廷大事,你们这些为官多年的重臣能吏都没办法解决,我一个年少太监,又上哪给你们弄银子去!”
    听出杨宁不愿操心这事,张居正神色郑重道:“杨公公,本辅这是万不得已来求教你的,先不论咱们两人的私交,只说为了太后和皇上,为了大明江山,杨公公也该出一份力、尽一份心的!”
    张居正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杨宁不由哭笑不得,“阁老,不是我杨宁不想出力、不想尽心,实在是我也没什么好主意啊,这么一大笔银子,我能上哪弄去——呢?”
    说到最后,杨宁脑子飞速思索起来。他本来真有些不想操心此事,但张居正那句“为了太后和皇上”,却是一下就触动了他。
    刚才听张居正所说,尽管朝廷内外发生了这么多乱事,但李太后却更尽心于追查自己遇刺一事,在面对自己时,她也从没提到过这些愁事,而总是笑颜相对,有什么愁苦她是自己担了,不想让自己跟着操心。李太后待自己如此情深意重,自己又怎能不尽心为她排忧解难呢!
    “既然国库里没有,能不能从邻近州县的府库里紧急调拨一批现银?”思索了一会儿,杨宁试探着道,对于朝廷财赋制度杨宁也不甚清楚,他也只能试探着建议。
    张居正苦笑摇头道:“这个我们早就想过了,却是行不通,因为多年赋税催缴不利,眼下各处州县也大多都是入不敷出,若强行征调,只怕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于事无补!”
    “那——,从京城富商那里临时挪借如何,到有了银子再还他们,相信这个忙会有人很乐意帮的!”杨宁脑海里已想到了郝家那位能干的“逍遥才子”。
    张居正却更是大加摇头,“不行不行,这万万使不得!朝廷发俸,却向富商借银,朝廷的脸面何在?皇家的威严何在?再者,就算是那些领俸禄的朝廷官员也不答应,他们个个自诩孔圣人门下,领不着俸禄会闹事,俸禄如此而来他们更会闹事,一个个都变成了耻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定会觉得是蒙受了奇耻大辱一般!”
    “我操……!”
    杨宁不由一阵气结,这些读书人真他妈一群“伪君子”,平日里一个个自诩清高、视钱财如粪土,可当领不着“工资”的时候却立刻就急了眼,骨子里还不是爱财如命!而“工资”觉得来路“不正”的时候他们还要急眼,可真他娘难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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