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东市是大宁帝都皇冠上的明珠,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在此处,但也有不买东市账的,红蓝班就是一个。
    红蓝班班营选在僻静的皇城东北区域燕赵县,一趟七厝大院方方正正,前见客、中居住、后练功,七七八八的道具器械琳琅满目,前前后后的伙计仆从忙里忙外。
    正门口,马车牛车人力轿子停了有十七八个,倒不全是来约场的,也有会钞的、卖货的、拜访的、提亲的,总之透着一股热闹劲儿。
    秦簪到门首递上名帖,看门人接过看了看,问道:“二位姑娘是来请傩的?”
    傩舞本是一种古老的趋疫逐鬼的巫舞,久已失传。红蓝班的生意非戏非乐,杂技乃是俗称,上不得台面,当得前三代班主时红蓝班开始起色,为图个场面,就在字典里扣字,最终挑了这个“傩”字,专取一个驱凶的吉利意思。
    秦簪摇摇头:“劳烦这位大哥进去通报一下,就说秦簪前来拜访。”
    看门人将手向门内左边一指,里边一条长凳坐着三位。“见班主请坐在这里稍候。”
    秦簪又摇摇头:“不是的,我们是来拜访茹琬儿姑娘的。”
    看门人将手向门内右边一指,同样一条长凳,却坐着五位。“见茹姑娘请坐在这边等候。”
    秦簪和小茹琬儿约好了今天去教坊的,她想探知母亲下落之心如烧似焚,哪里堪得等待,她看看这看门的尖嘴猴腮,一看就是个不好说话的,既然不好说话,那就不费口舌了。
    她轻轻拉住看门人衣袖走到一旁,递上去一颗银锭。“劳烦大哥行个方便,我确实有急事找茹姑娘。”
    看门人掂量掂量手中银锭,约莫有十两多,往怀中一揣,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瞧瞧,要是茹姑娘不练功的话,我再出来带你进去。”
    秦簪连连道谢,目送看门人拐进二厝院子,不一阵,小茹琬儿风一般跑了出来,离老远就招呼上了。“哎呀呀,你看我这记性,明明约好的事情就给忘了,累得姐姐在这门口受罪!”
    两个姑娘拉起手来,羡煞了门内右边长凳上的五个男青年。
    “茹姑娘,小生此来专为送上赞颂姑娘的七律三首!”
    “茹姑娘,我家上月去南海城办货,我特地叫他们带回一颗大南珠。”
    “茹姑娘,今夜会仙楼摆酒一桌,请姑娘移芳。”
    “咦,我们排这么半天队了,你这姑娘怎么说插队就插队,不行,我要先和茹姑娘说话!”
    小茹琬儿瞪了一眼跟在身后的看门人:“簪姐姐的秋风也敢打,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看门人点头哈腰将银锭捧还秦簪:“小的狗眼不识泰山,秦姑姑您大人不见小人怪,就饶了小的这次吧!”
    秦簪将银锭塞还回去,未理看门人,对小茹琬儿道:“小事不打紧,下人们也不容易!”
    小茹琬儿冲着秦簪一笑,又冲着五名急不可待的男访客一笑,回头吩咐看门人:“去,拿簪姐姐的赏钱请这五位公子到街头茶馆喝茶,我随后就到。”
    五个男青年一听小茹琬儿随后就到,乐得争先跑去抢座次了。小茹琬儿这才拉起秦簪的手进入内院。
    小茹琬儿是从会客厅里出来的。红蓝班如今名义上的班主虽然是喻仁,但他已处于半休状态,非大事不出山,具体的班务全交给了“红婆婆”和“蓝先生”。
    小茹琬儿确实忙忘了和秦簪约的事情,先来后到的规矩不能破,她只得撇下厅里的客人,留下“蓝先生”刘日刘月兄弟两个支应。
    穿堂过院,小茹琬儿将秦簪领到中院,一栋小二楼,下边是班里四名姑娘的卧室,二楼则全部是小茹琬儿的地盘。
    上了楼,花草香气扑鼻而来,内部装饰温馨细致,主人偏爱黄绿之色,是以盆栽罗列,一上楼梯,还以为是回到了阳春三月。
    小茹琬儿请秦簪稍坐,自己到衣柜里翻腾了一阵,未久,拎出两套褐黄相间的衣衫。
    秦簪只知道她要上楼准备一下,却不晓得为何取出来两套略显陈旧的衣服。“妹妹这是何意?”
    小茹琬儿一笑,展开一套衣服的前襟,上边绣着“执礼掌乐”四个篆字,她道:“这是教坊女官的官衣,那年咱家从教坊里搞得,有了这身皮,进出各个园子方便得很。”
    秦簪大喜,同小茹琬儿一起换上,往镜前一站,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怎么看也不像个女官,但当小茹琬儿将一枚木制官牌掖在她腰带上后,这别扭的感觉荡然无存了。
    收拾停当,小茹琬儿要了自家马车,同秦簪来到教坊北门。
    下车看时,也不知是因为昨晚大降温还是原本就是这样,白日下的教坊泛着青森森的幽光,街巷内连个走买走卖的贩子都见不到一个,更别提一个官奴了,满世界似乎都是冷的味道。
    教坊沿着楚翘溪北段搭筑,溪水在此由南北转向东西,教坊南口设在离东市近些的河畔,北口则在东北角,秦茹二人此刻便在北口。
    两个姑娘的“官靴”踏在清沥沥的青条石路上,发出“橐橐”的声响,似乎这就是教坊里唯一的声音,再有的,是路旁楚翘溪潺潺的流水。
    似乎为了应景,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说,只由着小茹琬儿头前带路。
    迈过弯弯的夫子石桥,到了南教坊。南教坊比北边稍有些人气,几吊脱了色的红灯笼在残余的北风中虚弱地摇曳,也有了淡淡的煮饭味道,现下正是辰末巳初,也不知她们吃的是早饭还是午饭。
    走到一间稍阔气的门脸,一扇仿牌坊的二层楼面严实实闭着嘴。小茹琬儿上前扣门,约莫二十弹指后,一个小龟奴探出来小脑袋。
    “找谁?”刚想发牢骚的小鬼,一眼瞅到一身官衣,立刻矬了下去。“二位秀官找我家老板?”
    小茹琬儿毫不客气地推开小龟奴和门扇,往厅上太师椅大咧咧一坐,眼睛看也不看龟奴,骄横道:“把老红鹃喊出来!”
    龟奴不敢怠慢,稍稍掩了掩门,马上跑到后面,将尚在熟睡中的鸨嬷喊了起来。
    红嬷嬷骂骂咧咧一路,当到前厅时立刻换了一张笑脸。“呦,二位秀官怎么这个点来咱家啦?可是有好生意交给嬷嬷?”
    秦簪大气不敢出,强绷着张脸看小茹琬儿表演。
    小茹琬儿不愧是班子里出来的,真是演什么像什么,便叫梨园里的戏子都不一定能够做到。她也不瞅红嬷嬷,指拈茶盖轻轻撇着浮沫,却不接红嬷嬷的话。
    红嬷嬷吃了个瘪,又陪上了三分笑脸。“两位秀官看着面生嘛,怎么,是新上任的还是调任的?”
    小茹琬儿瞥了红嬷嬷一眼:“怎么,是不是要验看我二人的关牌牒抄?”
    “不敢不敢,嬷嬷就是觉得眼生,想必孝敬还没送到,是以惹了秀官发火。”言罢从怀中掏出两圈嵌玉金镯,一人一个塞给两位假女官。
    秦簪正不知道该不该收,见小茹琬儿已老实不客气地将东西塞进腰包,只好接过,沉甸甸装入荷包里边。
    拿人的手短,演戏不能不把这人情世故演出来,小茹琬儿眉头登时舒展开来,嘴角也有了丝丝笑意。
    “实不相瞒,我二人乃是新从宫里调出来的,为的是解洲兰台的事情。”
    红嬷嬷好奇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对面人的来历。“咦,不都讲‘一入宫门深似海,未到枯骨不出栏’,怎么……”
    小茹琬儿知道她什么意思,眼眉一立,语音又高了二分。“我们是专管内史的外官,不是内官,在宫而非入宫,懂么?”
    红嬷嬷似懂非懂,嘴里却是“懂得懂得”。
    “知道兰台出了什么事么?”小茹琬儿继续诈唬。
    “兰台?兰台是什么地方?”
    “我刚才不都讲了么,解洲兰台解洲兰台,听没听我说话!”
    “哦哦哦,那个……存奴籍的禁地!”红嬷嬷连连拍额,“可咱家是卖皮肉的,兰台是卖笔墨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家,怎么秀官会为了它会找上门来?”
    “你少要装蒜!”小茹琬儿故意稳了稳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其实也不怪你,你当嬷嬷才几年,怪就怪你前面那位!”
    红嬷嬷有些着急:“到底是什么事啊?大不大?要命不要命?”
    小茹琬儿伸手按了按红嬷嬷肩头:“别怕,只要你乖乖配合,我们回去就说是历史遗漏,不关你这个现任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情,秀官可别再急我了!”
    小茹琬儿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压低声音道:“所有官奴籍册必须按年度递交兰台。”
    红嬷嬷点点头:“这我们每年都交啊,出什么问题了?”
    “我不是说了么,不关你事,是你前边那位,她在时有近十年未报!”
    红嬷嬷一听不关己事,一阵晕眩后刚缓过神来,小茹琬儿却来了个大转弯。
    “本来这些压箱子烂底子的事情是没人会查的,可前一阵子兰台不是出事了么,地库好端端漏了那么大一个洞,洞里牵着地下四通八达的密道,这一露馅,兰台就惨了,所有老账全都给扒拉出来,你家少的那十年吗,就是我们二人此行的目的!若是如数上缴,万事大吉,若是少那么两三本……”
    红嬷嬷又急了:“每年上报籍册我都亲自过目,确实没有前边的存货呀,这可怎么办?”
    她又掏出来两串玛瑙项坠塞给秦茹。
    “两位秀官行行好,帮咱们家想个办法囫囵搪塞过去,姑娘们已经很不容易了,再吃官司,怕是又要逼死几个。”
    小茹琬儿接过“孝敬”,表情为难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倒是个好嬷嬷!”
    红嬷嬷摸不清她的意思:“秀官到底有没有主意?”
    “难呀!”
    “哎呦喂,那可叫我们怎么办?”
    “先找一找吧,说不定在呢!”
    “上哪儿找去,十几年前的东西了!”
    一直在旁边伺候的小龟奴突然发话:“咱柴房里有几麻袋点火废纸,里边倒是有像账册一样的纸,不知道那些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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