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从小到大,只有母亲叫我小小姐。
    母亲是孙家家奴,据说,是夫人的陪嫁丫鬟,那时我不到十岁,第一次听到陪嫁丫鬟一词,还不大明白它的意思,只知道,母亲在夫人面前总是低着头恭顺至极的样子。
    父亲子嗣不多,府里只有小姐和少爷,还有我……即使如此,父亲也从未当过我是她女儿,府里除了母亲,没有人当我是父亲的骨血,小姐是夫人的掌上明珠,端得是貌若牡丹姿若柳,府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要嫁入皇家的,这是皇上早年便许给孙家的恩赐,但却不知是许给哪位殿下,我想,也许等小姐嫁出去了,父亲会想到还有我这个女儿也不一定,所以我耐着性子等着。
    母亲不讨夫人喜欢,我不讨小姐和少爷喜欢,母亲被罚用雪水洗衣,我被小姐做成了雪人。母亲冻得暗紫的手颤抖着将我从雪堆里扒拉出来的时候,母亲哭了,我却笑了,浑身冻得毫无知觉,我甚至连是如何笑的也不知,只知道,自己笑得很大声,再后来我便发了高热,烧得神志不清。
    我想,我是神志不清的,因为父亲唯一一次来看望我和母亲,我却痛骂了他,彼时,夫人也在,听说,是父亲带着小姐和少爷来看望我,可是我的痛骂吓到了小姐,所以少爷说是我欺负小姐才会被雪堆起来,小姐哭得很伤心,我却笑得很得意,终于有一天也能让她难过了,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会打我,从未和我有过只言片语的父亲,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我想我也许是太冷,所以感觉不到痛,只是嗟着唇角的血迹,恨恨的瞪着他,诅咒他,诅咒孙家不得善终。
    又是一巴掌,却不再是他,而是母亲,母亲将我按在怀里狠狠的打着,眼泪不停的落在我衣服上,冷飕飕的,后来他们走了,只剩我和母亲,我哭着求母亲别打了,母亲停了下来,抱着我一直哭,我不太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哭,被打的是我,为什么,她哭得比我还难过?
    记得前日来的妈妈说小姐病了,府里要照顾小姐,顾不上我,所以,连大夫也不来了……后来,母亲带了一身的伤回来,还有手上的几包药,那时我只是觉得虚冷又发热,顾不得母亲的伤,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的药,只觉得浑身难受,胸口痛得连深吸都艰难,头脑昏昏沉沉的,连母亲的声音也听不太清楚了。
    我醒的那天,似乎听见很热闹的声音,母亲不在身边,我只好自己穿了衣服去找吃的,我从厨房偷拿了两个热腾腾的大馒头,蹲在墙角狼吞虎咽吃着,两个馒头进了肚,浅浅的一个饱嗝,摸了摸肚子,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的厨房,又摸腰进去,装了两三个馒头在怀里,兜着馒头就往小院子跑着。
    也许是第一次做偷太紧张,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眼发昏根本看不清,直到我撞上一抹玄色才停了下来,气喘吁吁的我被撞倒退了两步,但并未倒在地上,是谁扶住了我,不太记得,只记得母亲从那一行人身后匆匆穿了出来,脸色苍白的看着我,拉着我跪在地上,怀里的馒头咕噜噜的滚到那人脚边,那时我只心疼我的馒头,顾不得母亲的钳制,匍匐着向馒头爬了过去。
    身后是母亲不断磕头的声音,我回头看了一眼,很迷茫,再抬头看了看前头,父亲,夫人,小姐,少爷,还有些见过没见过的妈妈们都在,而我撞到的玄衣,面色极其平静的俯视着我,都说发热会烧坏脑子的,我想我那时就是如此,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人,我愣了半天,将自己仅有的两个馒头递在他眼前,“吃么?”
    空气中凝结着诡异的安静,似乎比小姐将我堆在雪里还冷,可没一会,我便笑了,因为他也笑了,玄衣将靠近我的那只脚退开来去,微眯的笑眼很好看,可是却让我心惊得很,他的笑,为什么这么阴冷,我将馒头收了回来,嘟囔着“不吃就算了。”当时我真这般想的,这是我仅有的财富了,他不要,就算了……
    可他又笑了,还转身对一旁的父亲说了一句,“孙家的仆人真是有趣。”
    我愣了一下,笑得很开心,因为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夸了,还是那么好看的人夸我,那个时候感觉馒头都便金色了,我回头兴高采烈的看着母亲,可母亲却是一副面若死灰的神情,我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父亲,夫人,小姐,少爷,都直勾勾的盯着我,眼中充满的愤怒厌恶鄙夷和恨意。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我被夸,所以他们就生气了么?那为什么母亲也一点都不高兴的样子?我又做错了么?
    可惜,没有给我思索的时间,他们绕开我和母亲,离开了。
    母亲惊慌的将我抱回小院,一路小跑把我的馒头都掉到了地上,我挣扎着想要去捡,可母亲紧紧的箍着我动弹不得,我只有惋惜,原本想着给母亲也带两个回来的,却没想到就这样丢掉了。
    回到小院,母亲将我放在床上,立刻又跑了出去,我跟着出来,却被母亲反手锁上了门,我害怕极了,哭喊着,“母亲不要锁着我,母亲你不要我了么?”那时不知,我无意之间冒犯了五殿下,冒犯了后来的皇上。
    我在屋子里又哭又喊,可母亲都没有回来,直到日落,有人把门打开了,我乍得站了起来,却没有看到母亲,只是两个仆人,拖着什么往屋里一扔,咚的一声,很沉很沉。
    我提心吊胆的点了烛火,那个头发散乱成团的人,穿着母亲的衣服,带着母亲的手环,可是却不会叫我小小姐,我推她,叫她,最后趴在旁边狠狠打她,她都不理我,我蹲在旁边嚎啕大哭,她也不闻不问。
    直到天明,我从地上起来,扯了被子给她盖上,我说,地上冷,到床上去睡,她不理我,依旧那样趴着,我力气太小,拖不动她,就由她那样趴着,我则蹲在她旁边,看着一个人也没有的院子,等着母亲回来……
    再后来,那些仆人又回来了,将那个蓬头垢面还发着臭味的人拖了出去,我跟在他们身后,问母亲什么时候回来,他们厌嫌的将我推倒在地,说母亲死了,说她为了我受了五十板子,说老爷已经决定让我搬去主院,叫我赶紧收拾东西。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替我挨板子,我做错了什么?要我搬去主院,因为母亲已经搬过去了么?我有些生气的,母亲说过不会抛弃我,永远都和我在一起的,却自己搬去了主院,把我留在了这里……
    走着走着,前面叮当的掉了一个玉环,碎成一节一节的,我认得,那是母亲的玉环,我捡了起来,茫然的看着那个被拖走的人,心里有些堵得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好像天地都在摇晃,我摇摇晃晃的跟着那个被拖走的人,跟着他们出了孙府,到了大街上,他们把她裹在破席子里,丢在小胡同,我很不高兴,这个小胡同好多的脏东西,我又把她拖了出来,一路拖到大街上,跪在她旁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伸出了手。
    我也不知伸手是为了什么,我想要什么呢?银子么?可我要了银子又能做什么?埋了她?可我为什么要埋了她?我不认识她的,我还要去找我母亲,我不该蹲在这里的,可是,我的腿却怎么也起不来……
    直到有辆马车经过,停了下来,幕帘那一抹玄衣顿了顿,跟旁边人说了些什么,再后来,有人来搬走她,我在后面跟着,看着她们把她放进棺材里,看着她们把她埋在土里,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堵得我快要死掉了,可我不知道怎么才会死,怎么样的才叫死了,像母亲那样突然不见,就叫死了么……也许,我死了,就能找的母亲了……
    可我没有死,我被人带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在那里,我被赋予了新的名字,萤。在那里,我学习着琴棋书画,马术刀剑,但最多的,是被传以对五殿下的忠诚。我不知道五殿下是谁,隐约知道,我能有吃的有穿的,是因为他的缘故。
    再后来,我被调入皇宫,在那里,我见到了我的姐姐,如今的皇后娘娘,可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对着她福礼,指甲紧紧扣在我掌心肉里,丝丝渗疼。我收到命令,盯着现在的主子唐歆幽,可主子是个懒散性子,盯了她足足小半年,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甚至想问,她能在这宫里活多久。
    可后来,我看出了皇帝对她的关心,也感受到她对我的关心,我不再想着利用她报仇,只是等着,等到任务完成,我便向主人求个恩赐,转去懿和宫侍奉,再伺机达成所愿就好。可天意似乎并不打算如此,我的主子节节晋升,一点点逼近那人后位,我的心也悬得一天比一天紧,终于,那人按捺不住了,退去了皇后的仁厚,展现出她自幼培养出的狠辣,我冷眼看着,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
    皇上要赐她白绫,是我亲自去的,没有让任何人陪同,只一个人带着三尺白绫进了冷宫。
    她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盛气凌人的看着我,我抬起头,对着她淡淡一笑,“多年不见,姐姐依旧貌美如花,心如蛇蝎。”
    她愣了一下,眼中的疑惑渐渐变成惊恐,她许是不知,我已将当年之事查了个水落石出,母亲会死,是因为她让人在母亲身上泼了辣椒水,母亲的伤口血流不止,痛苦牵扯着伤口无法愈合,生生疼死在了主院。
    她尖叫着向后退去,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她就可以垂死挣扎了,我却只是一笑,即使我多年不再接触武艺,可身子却比她好得多,再也不是当初在孙府偷吃馒头的瘦小模样。
    当她悬在梁上再也不能动弹,我打开门,夜风吹得身上发冷,我下意识的环抱着双肩,返回醉蓉阁。门口,一人静静站着,见我回来,将手里的汤药递给我,我眼底微慌,说这就给娘娘送去。
    他沉着声,说参汤可以暖身压惊。
    我背对着他,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他从我身旁走过,说娘娘还未醒,我可以晚些再进屋,如果想哭,可以回屋子,他帮我先照看着。
    我端着参汤的手不停的颤抖,不知道他对我的事知道多少,但我知道,他是医所掌事,又接管了昔日唐家财业,只要他有心去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难得住他,自然,包括我对孙老头子病情的格外关心,也包括我偷偷在他配好的药包中加了砒霜的事情。
    二十岁那年,娘娘要收我做义妹,说要替我指门合意的亲事,我看到他为娘娘诊脉的手颤了,心里莫名的有些欢喜,娘娘依旧是若有若无的笑意,只说李家老爷这些年没少催李御医亲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御医再这般娘娘便要求皇命赐婚了。
    我慌了神,连忙看向他,却见他也是侧首看着我,我霎时的收回眸来,装作什么也不知,他收好诊包,准备离去,娘娘说让我送送,我便送他至了院口。
    他忽的回头递给我一小木匣子,只说是忘下的物什,让我转给娘娘。
    当我递回给娘娘时,娘娘一脸的笑意难掩,我欲问之,娘娘似不经意一语,“灰花蛾有破瘀攻毒的效用,”我没在意,娘娘却又语道,“灰花蛾又名红娘子,你可知晓?”
    我顿然只觉脸颊发烫,红娘子,乃是寓意两厢传柬人,他知自己不懂药材,方让自己转交而求娘娘牵红线。当下只觉羞恼难言,却也不免有几分欣喜之意。
    时至阳春,我以贵妃义妹之名入阮家族谱,嫁入李家为妻,我的丈夫,是个不会撒谎,连情话也只用药材代喻的笨蛋,有人想嫁女与李家攀亲,他说,因为太笨,所以只顾得来一个夫人,我在屏风内无声而笑,就这么笨下去也是好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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