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路过的车辆见他一身泥水也不敢载他,在路边走了两个小时,才有一辆路过的货车让他搭车回市区。
    来到燕大附属医院后,他无视别人诧异震惊的眼神,在咨询处问到了精神科治疗室的位置,就直接过去了。
    此时已是深夜,长长的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商辰一人坐在长椅上。
    他赶到的时候,方舟和商珉弦正好从治疗室出来。
    这时他们也发现了庄清河,三人站在走廊上回头看向他。
    庄清河一身泥污,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一瘸一拐地朝他们走去。
    商珉弦看到他这样一惊,快步朝他走过来问:“你怎么弄成这样?”
    他弯腰看向庄清河的膝盖,裤子那里磕破了,能看到里面殷红的伤口。
    庄清河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三个。
    他觉得自己是走进了一个诡异的梦境,头顶的光线异常恐怖,面前的三张脸亦让人毛骨悚然,一种像是噩梦里才会有的氛围包裹了他。
    他们刚完成了一场惨无人道、无人知晓、不会被追责的谋杀。
    庄清河的神情因极度的恐惧而显得呆滞,他垂眸看着商珉弦的眼睛。
    然后认出了他。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庄清河看向方舟。
    他太害怕了,脸上的肌肉不可控地痉挛跳动,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诡异的僵感。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然后就卡住了。
    然而他眼里询问的意味太强,尽管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个反应,但方舟还是如实说:“治疗已经结束,亚人格已经休眠了。”
    接着他皱眉疑惑道:“不过很奇怪啊,我只唤出了一个亚人格,另一个好像并不存在。”
    庄清河只听了他的前半句,哽在喉咙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仿佛将死之人吐出的最后一口黑烟。
    商珉弦蹙眉上前一步。
    庄清河则在同一时间后退,想要远离这个人。
    他茫然又回避地偏开脸,眼睛一眨,泪就掉了,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他…他、他,不是啊……弄错了啊。不应该这样……”
    商珉弦眼睛紧紧盯着庄清河,觉得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已经发生了。
    庄清河看向商珉弦,只看了一眼,就被火燎了眼睛似的仓惶转身,慌不择路地想逃离眼前的情景,却一头撞到了旁边的墙上。
    商珉弦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他。可是庄清河重重地往下坠,腿软地跪了下去。
    就在这时,仿佛整个宇宙的星星都突然疯了似的惨叫。
    庄清河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瞬间就断了。
    他感觉到一种心神具灭的痛,脑子里有一把凿子,正在一点点把他的脑子挖空。他跪在地上深深弯下了腰,抱着头,发出一声凄厉悠长的惨嚎。
    那叫声撕心裂肺,令人心惊,连空气似乎都跟着一震,荡出爆炸一般的气流。
    在场三人都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庄清河活像被人捅了几刀,要被活活痛死的模样。
    商珉弦看着绝望的庄清河,不明所以的同时又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闹不清来由,但却让他后背发凉。
    胸口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不停往里面灌凉风,挟带着不详的预感。
    这时,庄清河突然抬头,用怨毒的眼神看着商珉弦,仿佛在诅咒他不得好死。
    商珉弦头顶发麻,看着他一动不动。
    什么情况?
    发生了什么?
    商珉弦的心被一种恐怖的预感折磨着,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就已经提前害怕着它了。
    下一刻,他突然被庄清河揪住了衣领。
    庄清河眼神狂乱无序,眼泪从眼尾流进鬓发,冲他低声下气地哀求:“还给我,求你,把他还给我……”
    还给我……
    这个说法也真的好奇怪,一个他从没有拥有过的人,现在却用到“还”这个字。
    商珉弦说不出话,他悚然地看着庄清河。
    还什么?发生了什么?
    庄清河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么看着他?
    极致的痛苦将庄清河拖进了癫狂的黑暗深渊,灵魂仿佛被撕成了碎片,他的声带似乎也被这些碎片割破,字字句句都带着让人不敢听的痛感。
    庄清河的怒火瞬间爆发,他突然尖声怒叫:“我让你还给我!”
    他一拳砸到商珉弦脸上,将其打翻在地,然后开始不停厮打他,仿佛要把他的灵魂拽出来,好给另一个腾位置。
    庄清河的攻击已经完全失了章法,没有技巧,全是本能的发泄。那种仇恨难以形容,好像把眼前的灵魂杀了、毁了、绞碎了都远远不够。
    商珉弦还处于一种灵魂被抽空的状态,他眼神空洞无光,拳头落到脸上也感觉不到疼。
    发生了什么?
    商辰和方舟两人上去都没能把庄清河拉开,在暴怒和绝望加持下,这个人爆发出了超越平时的强大力量。
    庄清河骑在商珉弦身上,青筋暴起的手好像鹰爪一般,死死掐住商珉弦的脖子。
    商珉弦躺在那里,在庄清河的嘶吼声中连反抗都忘了,整个人都坠入一种窒息带来的眩晕绝望中。
    他好像没有了知觉,可又感觉自己痛到浑身发抖。
    他深爱着的人,昨天还和自己甜蜜互诉爱意的人,现在想要杀了他。
    商珉弦感觉自己正在不断远离庄清河,仿佛有一个第四维度的高级生物正在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明明昨天还说爱我的……
    骗子,又骗人。
    庄清河的话里全是毒,眼里全是刀,他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商珉弦,就几乎要了商珉弦的命。
    商辰和方舟两个人拼劲全力,才把庄清河的手从商珉弦的脖子上掰开。
    庄清河被拉开后又转向商辰,商辰被他一脚踹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墙上。不等他反应,庄清河夹杂着怒火的拳头就接连不断朝着他的脸上砸来。
    商辰的反应也很怪,对于庄清河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怒火,他竟然没有一丝惊讶。
    商珉弦在一旁看着,觉得有什么恐怖的事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只有庄清河和商辰看得见那个可怕的鬼魂,他和方舟则是一头雾水。
    庄清河的愤怒如洪水开闸一样泄出,声音透露着神经质的颤,他一边撕打,一边质问商辰:“鸠占鹊巢!鱼目混珠!你怎么敢这样!”
    他的嗓音撕坏了一般,扭曲且尖利,像暗夜中的乌鸦,让了听了就觉出一种难言的恐惧。
    庄清河从没感到过这样强烈的愤怒,铺天盖地的恨把他席卷,卷走了他的一切理智和隐忍。他恨这个人的卑鄙和残忍,恨自己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暴走中的庄清河就像一个杀神,浑身都是势不可挡的暴怒。商辰完全被碾压,几乎是在单方面被殴打,很快就满脸是血。
    一旁的方舟被庄清河的话勾去了注意力。
    鸠占鹊巢……
    鱼目混珠……
    方舟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一震,接着是失重的悬空感。他猛地看向商珉弦,眼神震惊又怪异。
    商珉弦也看向方舟,大脑一片空白,有种惶然的恐惧,脑中一道白光闪过。
    尖锐的耳鸣声在耳边长响。
    他花了很久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就是庄清河口中的“鸠”和“鱼目”。
    庄清河这一天经历了太大的起伏和波动,惊吓,悲恸,愤怒,都是极为消耗人的精神的情绪。
    他很快也没什么力气了,坐在地上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然后就开始哭。
    商辰捂着脸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庄清河一言不发。
    商珉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把庄清河抱起来往外走。
    他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庄清河被商珉弦抱着从商辰身边经过的时候,突然伸出手死死扯住商辰的衣领。他眼泪不停落,眼神狂乱无序,嗓子很痛很痛:“你杀人了……商辰,你杀人了!”
    商辰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
    庄清河看着他,愤怒又一次涌上心头。
    他攥着商辰的衣领,突然猛力一扯,把他向自己拉近。然后带着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愤怒,用额头朝商辰的脸狠狠撞了过去。
    随着一声惨叫,剧痛在商辰脸上炸开,他觉得自己的鼻梁骨应该是断了。他捂着鼻子,血从指缝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怒道:“庄清河!”
    商珉弦本来抱着庄清河,闻声转头向商辰看去,冷冷的眼神几乎能把人冻僵。
    商辰在商珉弦的视线中顿住,不再说话。
    庄清河还在用那破碎的声音,声泪俱下地质问:“为什么不给他治病?你明明知道!”
    “你遗弃了他,现在又杀了他!”
    商珉弦抱着庄清河,觉得他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刀,他知道自己就是庄清河嘴里的“病”。
    他急于逃离这个地方,一言不发地把发疯的庄清河扛了出去,一路上引了不少人的侧目。
    庄清河似乎是疯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突然凄声惨叫,对着商珉弦又撕又咬。
    商珉弦像抱着一尾刚打捞上岸的活鱼,几次差点脱手让他从怀里跌出去。
    庄清河铺天盖地的绝望稠黑又浓烈,像一桶沥青冲着商珉弦兜头浇下。
    等到把庄清河放到车上用安全带捆起来,商珉弦已经满头满脸的血,都是被庄清河抓的,咬的。
    安全带困不住庄清河,商珉弦只能死死抱住他,把他的双臂环住。
    庄清河像被撕掉了法符的魔物,又像被活剥了皮的动物,疼疯了似的挣扎,一直在尖声惨叫。最后他终于耗尽本就所剩不多的力气,垂垂倒下一动不动。
    只有眼泪一直没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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