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青的沉沉一跪,无疑是甄嬛的一针强心剂,她果然猜得没错,什么天灾,分明是人祸!
    她不怕艰难险阻,就怕连支撑她仇恨的对象都看不清。
    “菊青,你是从我这出来的,宝鹊和安答应的事情蹊跷,我不是没有猜测,你若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只管如实道来,我断不会坐视不管。”
    “你快起来,别跪着了。”甄嬛看了看,示意往左边走,“院中风大,去那里。”
    槿汐将她扶起,几人一同到了廊前坐着。
    得了莞贵人笃定的一番话,菊青深觉有了希望,她不敢隐瞒,只将自己知道的如实禀报。
    “宫中自时疫爆发以来,便开始施行焚艾、烧酒、煮醋,太医院每隔几日便会送来艾叶和苍术一起焚烧驱疫,小主可知,我们繁英阁从未焚烧艾叶过!”菊青愤愤抬眼,满是心酸。
    “什么?!”甄嬛惊声道。
    “富察贵人仗着自己怀有身孕,扣下了延禧宫所有的药草,我们繁英阁,从未得过半分。即便我和宝鹃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功,反让小主遭到欺辱,小主入宫以来从来没有得势过,没有人将我们放在眼里,富察贵人如此明目张胆,竟无人敢管。”
    菊青不吐不快,继续说着:“不止这些,就连份例的炭火都被她拿走了九成,我们连烧水给小主用都紧巴巴的,何以能用来烧什么酒和食醋!”
    甄嬛立时坐不住了,霍然起身怒道:“我记得我差小允子送了不少艾叶和银炭去!”
    菊青讲到这里也有些哽咽,她道:“是,多亏有您挂念,小主才心有慰藉,不至于郁郁寡欢,原本靠您接济日子还能过下去,可偏偏、富察贵人骄横,她见不得我们繁英阁有半天好日子过,将那些银炭悉数拿走,只留了几篓黑炭,那些艾叶更是碰都没能碰到一下就被活生生抢走!就是您送来的满宫都有的香包,都被拿的只剩几个,莞贵人,咱们小主是硬生生被逼成这样的啊!”
    菊青终是哭了出来,泪如雨下,“富察贵人跋扈,我们也曾想找皇后主持公道,可被她威胁说皇后娘娘下令各宫不得随意走动,派人守在门口不肯让我们出去,是宝鹊、宝鹊忠心耿耿,她趁深夜守门的太监瞌睡不防溜了出去,在景仁宫门口熬到第二日晨起,可却被人打发了出去,说皇后娘娘操心时疫根本没空见她,根本不让我们有伸冤的机会,就这么熬啊熬啊,只等来皇后娘娘带太后和几位娘娘去了宝华殿祈福住下的消息。”
    “天那么冷,宝鹊失魂落魄回来了,外面渐渐死的杂役多了起来,她也像是感染了风寒,人有点畏寒,再过了几日突然在昨夜里就烧起来了,然后……呜呜……今早就去了!谁也没想到居然是这要命的时疫…….”
    菊青涕泗横流,呜呜的哭,“很快,小主早起后没多久就开始不适,然后再是突发高热,颈一下子肿了起来,就要不好了,没成想这时候被富察贵人知道了,大闹着要迁宫,若不是您叫了温太医来,根本没人理会咱们,东六宫明明归皇后娘娘管,可皇后娘娘根本不予理会我们繁英阁,若是她能管管…….宝鹊和小主就不会,呜呜…..!”
    听到这,甄嬛眼神如同淬了寒冰,锋利得吓人,她冷硬开口,:“富察贵人跋扈,皇后冷眼纵容,若不是她们———皇后、富察贵人。”
    她咬字极重,似要将她们的名字咬碎了,咽下,牢牢记在心中。
    “什么没空见!”菊青突然恨恨叫道,声音之大,便是宫门口也能能听见一二,不怪她激动,她只是猛然又想起了宝鹊多番恨恨讲与她的话,那话中夹杂了多少愤懑不甘,她只要一想到宝鹊的凄惨死状就满心的怨恨,什么尊卑,什么国母,命都要没了,谁管她是谁!“那朱门在午后敞开过焚艾,宝鹊一直不肯离去守在外面,她分明看见皇后好端端站在殿前,就是不肯见她!”
    菊青狠狠磕头:“莞贵人,若不是她们苦苦相逼至此,我们繁英阁怎么会连艾叶和炭火都用不上分毫,宝鹊和小主又怎么会染上时疫……诺大的宫中,就只有我们繁英阁遭了殃啊!”
    一个她、一个眉庄、一个莺儿,还不够吗?为什么偏要将人逼上绝路!
    愤怒到极致,她控制不住地颤动嘴唇,几欲呕血。
    小主激荡的心绪槿汐何能不知道,她叹口气,真是世事难料,没成想竟会到如此不死不休的地步。富察贵人出身何其好,满洲镶黄旗更是沙济富察氏一支,若单论出身,后宫当属第一,即便她阿玛在朝中官位并不太高,可确是实打实的大族。一朝有孕,地位扶摇直上,以后更是不可限量,一个出身高贵怀有龙裔,一个落魄家族从无圣宠,况且富察贵人又一向与皇后一党的齐妃交好,皇后又怎会为了安答应,去训斥正在风头上的富察贵人,可若知晓了却不予以责罚便是中宫失职,如此,冷眼旁观只作不知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人命这种东西,对有的人来说贱如草芥,轻如鸿毛,可对小主来说,是一生都不能承受之重。
    若安答应薨逝,以后,与她们,与景仁宫、延禧宫,便是不死不休,绝无平和可能。
    槿汐低声开口,即便她看惯世态炎凉,面对这样险恶的人心竟也有些许无奈:“若是富察贵人能与人和善一些,皇后娘娘能不失偏颇公平待之,又何至于此阿。”
    “呵。”甄嬛心寒到极致忍不住发笑,“若是,若是———若是人人没有害人之心,这里就不是令人闻之色变的紫禁城了。”连着发冷的语气,她似乎连心肠都硬了几分,她愚不可及,曾经竟以为不争不抢不与人交恶就能平安度日,她何曾害过人?陵容何曾不敬富察不敬皇后,眉庄即使学习协理六宫又何曾傲慢过无礼过,可现实非逼她丢下良知。
    死死守住那一丝底线,不肯主动同化变成连自己都厌恶的人,却终究躲不过,她亦不想再躲。
    心思厌恨急转之际———
    “笃笃——笃笃——”是叩击宫门的声音,在这一方僻静之地格外悠长。
    谁还会来?
    甄嬛转头看向宫门的方向,冷凝的神色瞬间收起。
    菊青用衣袖狠擦了眼泪跑去开门,见了是谁,先是有些迟疑,很快便听她语气欢快了几分,似乎有什么好事,“是小勿子!”
    莺儿的人?
    甄嬛有些疑惑,也走了过去,宫门被完全推开,小勿子脸上裹了面巾,背上带了一大篓的东西来,见了她立马跪下行礼。
    他弯了腰,那背篓中的东西便一眼可见。
    是艾叶混杂苍术的草药,满满一篓。
    “先起来吧。”
    见莞贵人面有不解之色,小勿子飞快道:“安答应的事小主已经知晓了,小主说宫中人拜高踩低是寻常,竹香馆难免受冷待,便命奴才送来好些药草来,为避人耳目,底下上好的银丝炭都被艾叶遮掩着,用来供安小主驱寒用的。”
    甄嬛心里涌上几分感动,莺儿与陵容并不熟识,能如此,多是顾念着她与陵容的关系罢了。
    只是陵容这样,怕也用不上了,她心下无边的黯然,更不知生了多少愧疚,连不相熟的莺儿都知道差人关心陵容一二,她这个做姐姐的竟然冷漠至此,若是前些日子,她能多想着陵容一些,多爱护陵容一些,不是只派人送些东西去,而是能够亲自去延禧宫一趟,富察贵人何以嚣张至此,陵容又……说来说去,总是她无用。
    “替我谢过莺儿,你先回去吧。”甄嬛看向菊青,语气只有她们自己清楚的灰暗,“收下吧。”
    甄嬛抬眼望向天空,阴沉沉的,难见天光,一如她已然死寂的心。
    菊青走了,她低头看向一直沉默跟在身侧的温实初,想了很久,还是问道:“陵容,她有什么异样吗?”
    温实初回道:“宝鹊染病而死已拖去焚烧,微臣不得已查验。安小主微臣细细把过脉,确认过症状,是时疫无疑,只是凶险异常。微臣也医治过一些染病的宫女太监,凶险到如此地步短短时间便致命的有,只是不常见。”说到此,他叹口气,“安小主身子本就不太好,心绪又一直……一时染病所以会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听菊青所言,宝鹊曾有不适症状,想必那时候已经染至,只是后面突然严重到一下毙命,究其原因,毕竟微臣未能亲观,倒不太清楚了。但微臣猜测,或许是,因为缺少炭火,又感染寒症所致。”温实初说完,迟疑片刻还是道:“安小主如此,或许也有此原因———今年初春十分的冷,她确是还有浮紧脉,一般为风寒之象。”他并不想嬛妹妹陷入仇恨中,一旦说出炭火的致命之处,嬛妹妹只怕更深陷其中,只是他终究不愿意骗她。
    槿汐紧了紧扶住小主的手,小心地观察小主的脸色,可甄嬛听后只是默然,不再讲话了。
    她没回碎玉轩,悲凉坐在竹香馆里,想陪伴陵容最后一段时光,等待她回光返照,再与她说上会话。
    雍正三年春,元月十六日晚,安答应薨。
    她的丧仪简单到不像一个妃嫔该有的仪制,时疫之下,谁也不想在一个卑微的答应身上多花时间,整个紫禁城,大约只有碎玉轩莞贵人流干的眼泪伴随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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