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的秋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两天,进入了秋季以后,连气就成了家常便饭。妇人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给孩子准备好雨伞,再三叮嘱后,直到孩子的背影在细雨中再也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的收回了自己的眼神,坐在椅子上静静的发呆。
    陈雄从告别了母亲和家中的大黄狗,低着头向五里外“教育所”走去,想到学校里严厉的老师和凶恶的校长,便有些心有余悸。若不是教育所里有不少和和自己同龄的人可以在课余玩耍,他根本就不愿意去学校。在学校里,如果陈雄五郎的名字只是让他自己分外的感到别扭的话,那么平日里说的“国语”则让他痛苦万分,可是面对老师的严格体罚,不得不认真学习根本无法与家人对话的“国语”。
    从小都喜欢随着父亲一起进山打猎的他,对于从家到学校的山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他举着雨伞心不在焉的走向学校,相比于学校的枯燥,他更愿意和父亲一起漫山遍野的去打猎,只是至从半年前父亲被征召后,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进山狩猎了。低着头走在这条熟悉无比的路上,似乎感到了一丝丝的不对劲,但是在大雨中急于赶去教育所的他并没有过多的注意。毕竟,教育所那条日本狼狗凶狠的目光让他记忆尤深,要是迟到被日本人抓住了,后果是他不敢想像的。
    到了“教育所”,.也慢慢的停了下来。到了学校,陈雄长吁了一口气,好在下雨。日本人并没有出现在学校门口。进入学校就可以看见供奉着天皇地画像,必须小心翼翼鞠躬后才可以侧身进入学校,每天朝会时候要向北鞠躬,掌遥拜天皇,朝会时日籍校长训话三十分钟,内容总是“要为天皇而死”。全体学生立正不能动。然后不断重复踏步走操场,虽然他们并不明白这些地含意,但是却明白如果在这个时候出错了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怎样的惩罚,就连教育所地教师也无法免除惩罚,每天这个时候也是全校师生最为心惊胆战的时刻。
    今天日籍的校长并没有和往日一样大谈为天皇陛下效忠,宣扬皇军在“满洲”和“东南亚圣战”的辉煌战绩,而是在朝会后匆匆带着自己的狼狗和学校几个老师离开了学校。等到下课后,陈雄才看到校长浑身泥水、狼狈不堪的回到学校。学校地一个老师抱着校长的狼狗,狼狗混身上下沾满了泥水,但是还是能够清晰的看到鲜血从它身上流下来,平日被精心护理的毛也被泥水和鲜血沾染得狼狈不堪。看见狼狗暗淡的眼神,和父亲一起有过多次狩猎的陈雄一下就高兴起来了。这条平日作恶多端的恶狗,多半是活不过来了。
    陈雄看了一眼就低着头跑出了学校,现在看到日本人的眼神就知道他处于愤怒中,被他看到自己嘲笑地眼神肯定要遭殃。不过是谁这么大胆敢招惹日本人呢,要知道校长他们出去的时候还带了两支长枪,居然还被弄得这样狼狈。看到那条经常欺负自己和同学的恶犬的惨状,陈雄一下就高兴了起来。哼着歌沿着小路跑回家地时候,突然在早上感觉有些异常的地方停了下来,早上因为下雨又要赶时间,没有过多注意到这里,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了这里有些不对劲。
    这条回家地小道很偏僻,因为靠近山区,所以一直很少有人经过,这附近大山中也仅仅散居着几户猎户,但他们一般都不会从这里经过。早上他还只是以为是有猎物经过,所以周围有些杂乱异常,可是雨停了回来看的时候却发现这些杂乱都消失。如果不是对这里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根本不可能发现这里曾经有过什么异常。这绝不是动物,陈雄心里毫不犹豫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看见日本来的校长时候,他身长只有在山区才常见的泥土,顿时疑惑起来,会不会……小心扒开杂草后,仔细观察了陈雄已经确信这里不是野兽经过,肯定是人伪装过的,对周围的一草一木熟悉于心的他开始想了想,始终没有能够抵抗心中的好奇心,顺着路追了下去。
    走路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响,这片地形已经熟然于心,他很清楚的知道,周围就一个很隐蔽可以避雨的山洞,如果真有人的话,这里是最好的藏身之处。但是才走了两步,他就不得不停下了脚步。陈雄楞楞的望着不远处山洞方向,他不仅确信这里的确躲着一个人,而且相信这个人也肯定是个和父亲一样的狩猎高手。
    而让他确信这一点的却仅仅是路上看似随意摆放的一些枯树枝和几块小石头,如果不是他从小和父亲一起狩猎,如果不是他来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留意周围,如果不是他对这里地形熟悉无比……他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这看似简简单单的几根枯树枝和小石头就挡住了自己的去路,因为这个地方只有这里最为狭窄,是从这个方向到山洞的必经之路,只要这里有人经过就一定会踏上这些树枝,巧妙布置的这些树枝和石头立刻会发出声响,虽然可能只是一点点声音,但是对于。
    看见这个小“陷阱”,小时候父亲带着陈雄狩猎时候,不小心踩上了这样的树枝惊走了猎物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正伸出手准备要把石头和树枝拿开,手刚刚碰到树枝的时候,却又轻轻的收了回来,眼前的情景让陈雄简直有些抓狂。几条树枝就那么随意的叠在一起,周围几个零零散散的石头,可是当他要拿开树枝的时候,却发现。这些树枝和石头布置地巧妙。他很难确信自己在挪动这些东西地时候不会发出声音来。
    从小对周围都很好奇的
    没有因此失去信心,反而越来越感兴趣。当然看过了阱后,他绝不会就这么直接从这里踏过去。而是直接从原路返回,绕了一大圈路之后,爬上了附近的一座不高地山顶,不到半个小时,就看见他背着厚厚的一圈绳子带着一把砍刀回来了。这次他依然没有从这条路通过。而是直接爬上了山洞所在的上方陡峭的山臂,在那附近找到了一棵大树后,固定好绳索,直接从陡峭的山顶往下爬。
    陈雄并不怕这里也有防备,因为从山上往下看根本就不可能发现隐藏在山底下的山洞,陈雄并没有想到自己所处地危险境地,此时此刻强烈的好奇心让他忘记了所有未知的畏惧。缓缓的随着绳子从山上爬下,快要抵达洞口的时候。动作愈发的轻柔起来,紧绷的身体全神贯注的戒备着。对于那个引起他强烈好奇心地“人”,他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从前面注意的精心布置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机敏、细致的人。只要一不小心就容易引起那个“人”地注意,这对只是有些好奇的陈雄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地事情。
    那怕已经做好了准备。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了,可陈雄还是被抵着自己脑袋的手枪给吓呆了。心中虽是惧怕万分,口中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自小跟随父亲进山狩猎的他很明白,遇到强大而富有攻击性的动物时候,惊动它们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显然,陈雄的选择并没有错,手持手枪的人并没有想立刻对他做什么,盯着他的目光流露出一逝而过的欣赏。
    “放松点,把手上东西丢下,别乱动。”陈雄勉强从那个人话里听出了他的意思,赶紧把还握在手中的砍刀扔在了地方。他很清楚,这把用来开路的砍刀根本就没有办法和对方的手枪抗衡的。扔掉砍刀后他这才抬起头来认真的观察,稀里糊涂就把自己抓起来的那个人。眼前这个人年龄不过二十来岁,可能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年轻,面容也并非想像中凶狠,相反看上去还是相当的文弱,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一身深绿色的制服,这种制服穿在他身上也格外的相配,要比陈雄往日看到的警察和宪兵的制服好看多了。制服上未干的泥水和还明显有些湿润的头发,都告诉他,今天让校长狼狈不堪的人,肯定是他或者是他的同伙。
    陈雄扔掉了砍刀并没有让他满意,接着就用绳子把陈雄的绑了起来,陈雄在他捆绑的时候倔强的看着他,却也没有反抗。那个人在捆绑好了后详细询问了陈雄是如何发现这里,又是如何从上面爬下来的。有时候一个小问题甚至再三的询问,直到确信了陈雄所说的话之后才放松下来。
    陈雄很清楚反抗也是徒劳的,反而会激怒对方,但是心中还是充满了愤怒,对于一个成年人如此对待一个小孩子心中充满了鄙视,而且对方询问也让他很不舒服,却还是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很快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执意要把自己捆起来的原因,在捆完陈雄后,那个人脸色愈发的难看,踹气也急促起来,坐在了陈雄旁解开了军服,陈雄这才注意到他腰间缠着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陈雄看着他脱掉衣服,拿出急救包重新包扎好伤口,满头大汗坐在身旁大口大口的喘气,这才知道为什么他要如此小心谨慎对待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了。
    “你叫什么名字?”“陈雄五郎”稍微处理了一下自己伤口的那个人就开始询问起陈雄来,陈雄刚刚把自己名字说出去就后悔了,因为改名后,在学校不允许叫中文名字,每次上课老师点名的时候都是日本名字,如果不小心回答的是中国名字,就会收到很严厉的惩罚。经过几次亲身的教训后,陈雄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次别人问他叫什么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把自己的日本名字报上去。
    就在他回答的一瞬间,他立刻就感到了后悔,眼前这个人穿着制服,拿着的手枪都和本地的台湾人和日本人不同。说话也是带着明显中国大陆地口音,虽不知道他地来历,却也知道现在中国大陆和日本人正在打仗。自己随口而出的日本名字立刻让眼前的那个人地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他锐利的目光让陈雄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心里懊恼无比,这个人敢和日本人发生冲突。肯定对日本人不怀好感,自己还这么傻傻的报上平日讨厌无比的日本名字,现在他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
    —
    “你是日本人?”那个人说话依然很慢,语气却比刚才重了不少,陈雄毕竟是一个小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不由的慌了阵脚。连忙急声辩解,“不,我不是地,我是台湾人。”“噢?那为什么问你名字的时候你脱口而出日本名字?”“我们在学校里,只允许使用日本名字,如果被问的时候回答的是中国名字,就会受罚的,所以。所以……”
    那个人饶有兴趣的看着陈雄,“还有这么回事,你名字谁取的?”陈雄看他眼光没有刚才那么锐利,也稍稍放心了一点。这才感到自己在那一刹那身上出了一身冷汗。“这是……”那人听陈雄有些混乱的叙说也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本来日本人也并不愿意让台湾人拥有日本名字。直到几年前,拥有日本姓名地台湾人也是非常少,它们都是经过了日本政府检查过的“国语家庭”才能享受的待遇。
    但是随着满洲战事的蔓延,日本人改变了自己地政策,开始大力推行日语教育和加强台湾本地居民的日本化。还强迫中国人从生活习俗如宗教信仰、文化艺术、时令节气等方面向日本方式看齐。严禁信仰民间地各种传统宗教、神灵,烧毁祭祀的神灵,专设日本的天照大神,每月一日、八日
    日都要按时参拜神社,并禁止中国人使用中国名字,众改姓,而陈雄五郎就是那时候开始叫起来的。
    这些都是那个人听陈雄一点点讲述,也偶然问一点细节,大致推断出来的,毕竟一个小孩不可能知道日本人颁布的法令政策,却可以感受到周围的变化,这些都可以从侧面推断出日本人实施的统治政策。他听了根据他的猜想,日本人大概是在满洲吃了亏之后才在台湾实施所谓的“皇民化”运动的,但是,无疑,这种政策的确会巩固它们在台湾的统治基础。一个劲的将台湾排斥在外,和这种“感化”、“拉拢”、“引诱”所产生的效果是绝然不同的。
    本来想再问陈雄几个问题的,但是头却突然晕了起来,怦然倒地。陈雄看着他倒下去,半天也不敢发出声音,半响之后,发现这个人依然只是躺在地上低声呻吟,这才恍然大悟,他是生病了。在轻轻的叫了几声试探后,并没有大声的呼唤。在这里平时并没有人经过,即便是喊了外面也很难听得到,更何况他害怕自己把地上的那个人吵醒,那么自己根本就没有机会逃跑了。所幸的是,那个人只是捆绑了双手,双脚还是可以活动,便偷偷的挪到了一旁,捆着的双手用力分开,把捆手的绳子伸到了自己刚刚丢下的砍刀那里,轻轻的割起绳子来。
    割开绳子后,立刻就跑了出去,本来他对那个人手中那支漂亮的手枪非常感兴趣的,但是这个时候涌上心头的恐惧让他割断了绳子后丢掉了砍刀,只记得不顾一切的逃跑。这个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不知道跑了多久,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跑近了才看见妈妈举着火把在回家的路上不停的叫自己的名字。他飞奔过去,扑到母亲的怀抱,眼泪不住的流下来,母亲问他,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不停的哭泣……
    回到家里,母亲安顿好了他,端出饭菜来的时候,他却怎么也吃不下,母亲轻轻的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断断续续的才把自己回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刚刚说完,就看见母亲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心中难以下决断。只是严肃的叮嘱儿子,这件事情对任何人都不能够说起,否则会有大祸临头。反复叮嘱儿子要保守这个密码后,她的心中掀起了无数个念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日本人占据台湾以来,除了大部分的台湾人一直总是低日本人一等,受到一些不合理的压迫和歧视,没有了自由外,总的来说日子并不是过得很艰难,足以养家糊口。这也是为什么日本在台湾统治相对牢固的原因所在,中国的老百姓只要有口饭吃,就很少有人起来反抗。
    相对于内地连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只要不触犯到日本人,日子倒也算得上稍显宽松。即便是她这样一个村妇也上过一段时间夜校,也能识得几个字,加上丈夫这些年在耳边的唠叨,也能识得一些道理。这也是她心中难以下决断的原因,对于她这样一个村妇,本质上都显得淳朴而善良,对日本人并没有好感,但是也委实下不了决心冒着一家人性命的危险去维护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根据阿雄所说的,这个人肯定不是台湾本地的人,这就排除了他是本地逃犯的可能。而学校的校长和老师白天出去了一天肯定和这个人有关系,对于学校那些老师是什么人,她心里清楚万分,这些穿着制服就去上课的老师,都是附近警察局的日本警察。在日本权势最大的不是日本的官员,也不是本地的台湾军,而是无处不在,掌握特权的日本警察。
    那个受伤的年轻人,敢于和警察发生冲突,而且对台湾现状一无所知,那么很明显这个人并不是台湾本土人。从他身穿的制服,阿雄好像说过他身穿制服,在台湾身穿制服的人并不少见,可是那种绿色的制服,就只有宪兵队和台湾军才有的。阿雄说他的制服和军队的制服并不一样,不过看上去很好看的样子……
    看着慢慢吃饭的孩子,女人紧皱的眉头也松弛了下来,轻轻一笑,帮孩子抹掉腮帮子上沾着的食物。如果孩子说的不错的话,那个人应该是和前一段时间报道很多的,李匪的飞行员,可能要不了多久,搜索队就会搜到这里来吧,这次肯定有很多人愿意参与进来的。上次那家将活捉的飞行员交到警察局的人家,得到了总督府的表彰,重奖两千日元,那可是相当于一个公务人员五六年的工资,报纸上也长篇累牍的宣扬表彰他们的功绩,让无数的人对他们的好运眼红不已。保长就几次醉后感叹怎么没有他们的运气,有被打下来的飞行员到他家里,不然他也能发大财了。
    这次警察出动了,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来的,搜山队很快也会成立了,到时候那个人肯定无法躲藏了。那个山洞虽然隐蔽,可是如果真的开始搜山的话,他还是很难不被发现,尤其是现状他是受了伤。
    听到阿雄看到的,如果不加以护理的话,这个人受到风寒加上自己身上的伤势,很可能会要他的命,在她内心里终归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条人命就这样失去。思虑再三,还是咬咬牙打定了主意,安顿了孩子睡熟了,便取下了丈夫狩猎的匕首,带着食物和水以及丈夫进山狩猎常备的金疮药,打着火把就这样出门了……当然,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到底给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带来了什么,直到战争结束的时候,被强制征兵上了战场,却又完好无缺的站到自己面前的丈夫的时候,才彻底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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