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回到而无园时,容色飘渺得像浮动在寒潭冷波上的薄雾白羽。这些日子,赦生一直尽量多空出时间在家陪她,估摸着她快回来,特猎了只极肥美的山鸡,命厨下炮制。待她回来时,屋内已设下了黄澄澄的铜炉火锅,里面盛了酸菜汤汁,野鸡肉切成蝉翼似的薄片,放进汤里涮上一涮,雪白滚烫的放进口里,香得让人恨不能咬掉舌头。
    菜极丰美可口,可因为元妃所说的话,黛玉实在无甚胃口。夹了几箸,又轻轻搁下筷子,黛玉望向赦生,满眼的惶惑与不确定:“赦生,我们会圆满吧?”赦生回望向她,半晌,探出手覆上了她微雪般冰凉的指尖:“会。”
    黛玉倚在了他的肩畔,缓缓的绽出一丝清隽笑意,合上了眼睛。
    是夜,她又不期然地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道拖曳着滑入了那个梦境,那个已折磨了她许多日夜的梦境。
    竹翠音琳琅,清露点苍苔。黛玉肩挑着花锄,绣鞋踩过湿润的青草,走向竹林深处。无来由地,她知道那里有一方小而葱茏葳蕤的花圃,只是昨儿一场匆匆夜雨,倒了蔷薇架,歪了牡丹株,折了桃李枝,抛下了满地乱红。
    “妹妹果是惜花人。”有女子在身后轻轻的说。
    黛玉没有回头。她向来并非礼仪不周之人,然而在梦境之中,她却只想选择背对着女子。可纵使没有回头,黛玉也能想象得到女子身披霞彩、烨然绝丽的天人之姿。只是如此说法也不准确,因为那女子本就是天人。
    “此地风雨不歇,鲜有平息时候,花落成泥不可避免。妹妹纵是昼夜劳作,也护不得这许多花儿。倒莫如像妹妹从前那般,建座花冢出来,以锦囊盛花,让这些凋落的花儿随土化尽,岂不清洁清净双美俱全?”女子的声音很近,却又似乎很远,笑意清淡。
    黛玉自顾自的向前走去:“姐姐想错了。我肩上的花锄既不为葬花,也不为护花——我只想拆掉那圈碍眼的篱笆。此地之外,尽有风和雨润、丰袤钟灵的所在,哪里不可扎根,非要画地为牢在这凄风苦雨的方寸之地呢?”
    “妹妹,你的路走岔了。”女子说。
    “这句话,这几年里,姐姐夜夜于梦中相问,妹妹同样夜夜于梦中相答,所答之辞从无一字动摇——世人皆道我入了歧途,可绛珠的心却从未有如今这般澄明过。姐姐的好意,妹妹愧领。”
    “既如此……”女子的声音寒若冰河,“姐姐身为太虚幻境掌司,便无余地可留与你了。”
    轻微的嗽声过后,黛玉唇角溢出了几点朱红。赦生双眼骤然睁开,悄无声息的拂去血迹,手臂环过她的肩,轻轻的拍抚着她清瘦的后背。自黛玉修行了炼气法门后,道魔相冲,他再不能以魔气助她缓解不适,只能权且以自己炙高的体温为她孱弱的娇躯带来几许暖意。她双眸轻阖,似还飘游于不知是凶是吉的迷梦之中,额前灵光清亮,几与旭日争辉,可那灵光的源头……却是她汹汹不断的燃烧着的生机。
    星移斗转,岁月如流。
    宝玉南下,拜访各地的望族巨户,借阅各家的闺阁文墨,再一卷卷的抄录送入京中。《春误集》第二辑手稿的厚度一寸寸的增高、增高,继而付梓,继而又引得人们争相购书观阅。《而无女报》在直隶数省内已有颇响亮的名声,而宝玉赴各家求文时总会带上几份充做京中新鲜土仪奉上,一来二去,在南边也就有了不少读者。选在各地的五所女学已培养出了一届女学生,或被吸纳进了《女报》,或被各府招纳,或是做些小本买卖,自食其力之余,还能为自己攒下一些银钱来,在贫家看来便是算不得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至少变出个红嘴绿毛的俊鹦鹉,当即争抢着要把女儿送进来。现有的五所女学很快容纳不下急剧膨胀的生源,顺势扩建起分校来。
    元瑶自华阳和亲后,就彻底的沉寂下来。留在宫中的傀儡闭门不出,便也无杂事需分神应对。她的本体则长久的沉浸于清虚坐忘境界,只分出一缕清明神识,追踪着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行迹。
    有她扛起了追踪之责,赦生便能够空出时间来陪伴黛玉。魔的生命漫长,往往要耗尽人类的一生,才能为他们的年轮增添浅浅的一圈刻痕。而赦生自幼生就了一番沉寂中自蕴雷霆的性情,百载时光与他而言,不过是拂袖凝神的一刹间——他从未像如今这般,怀着徒劳的恐惧与清醒,眼睁睁的望着似水光阴一寸寸的逝去。
    黛玉的病势入腊月后益发的沉重。腊八的那天,贾府、薛家以及与他们夫妇交好的各府送来了精制的腊八粥,糯红灿金,其上以莹白若雪的糖霜勾着“福寿双全”、“松鹤延年”等吉祥话,叫人一瞧便觉食指大动,赦生命人端来一一与她看。黛玉倚在他怀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笑意苍白而单薄,似绢如素。
    听说派往而无园送腊八粥的下人连黛玉的面也未曾见到,只被管家娘子招呼了一顿,即打发了回来,迎春怔怔地坐了半晌,只觉得一颗心突突直跳,没有片刻安定。见她愁眉不展,吴嬷嬷便叫奶妈抱了大姐儿和大哥儿来与她瞧。两个孩子都生得粉团一般可爱,因相隔只一岁,且大哥儿生得虎头虎脑,手脚肥壮,作为姐姐的大姐儿反倒瘦小许多,倒像那做弟弟的是哥哥,做姐姐的反成了妹妹。
    迎春揉揉大哥儿的头毛,把大姐儿搂在怀里,捏了捏她软嘟嘟的小手:“你们林家的表姨病了,我是不是得过去瞧瞧?”
    “去瞧,去瞧!”大姐儿拍着小手直笑。孙绍祖偏爱儿子,奈何他自己在家中委实无地位,他的喜好无人搭理。而迎春最爱的则是这名长女,把小小的姑娘娇惯成了一副活泼如百灵的性子。往年亲戚走动,迎春总要带着她去,隽艳殊丽、态度清婉的林家表姨给她留下了极亲切的好印象,一听黛玉生了病,小姑娘立即嚷着要去探望。
    迎春面上的笑容只一刹,即被愁绪淹没,她迟疑的望了眼吴嬷嬷,试探的问道:“老爷最近病得沉,这当口跑去看林妹妹,会不会被人说过了病气给她呢?”
    “不打紧。”吴嬷嬷笑道。华阳公主和番后,元妃自封长信宫中,眼看着圣心渐失,那孙绍祖约莫是听到了些风声,骄横之态有重萌之势,只顾忌着元妃赐给迎春的几个宫女拳脚厉害,尚不敢放肆太过。吴嬷嬷便指望着在孙家养老享福,又怎会容忍孙绍祖气焰复张?当下一面以宫女掸压之,一面悄悄地在孙绍祖的饭食里添了些“好东西”,不过数月的功夫,便成功的让这位自恃武力的家伙卧床不起。
    去吧去吧,现在不去看,待过阵子再想去时,就该被疑心要过了晦气给那郁离郡君了。
    得了她的点头,迎春这才如获主心骨般立定了主意,当即命人套了车。她到底心疼孩子,没敢把儿女带去见病人,只自己带了几名丫鬟婆子,坐车去了而无园。此时正值冬寒凛峭之际,除却室外的梅花、室内的水仙外,本不应有任何异彩才对。然而迎春极目所及,却见红摇翠迷,姹紫嫣红不胜美丽,居然比春景还要繁华热闹几分。她凑近一株碧桃,举目细看,却发现是用妃色绸缎裁剪堆叠而成的花儿,以彩线扎在枯枝之上。
    “真好看。”她轻叹道。
    林渊家的道:“这是姑爷叫做的。说是寒冬腊月的,满园子一色都是光秃秃的,不好看。怕我们姑娘看着心烦,这才兴出了这个花样儿。果然姑娘瞧着开心,不但心眼活泛了,胃口也开了好些,连饭都多吃了三口呢。”
    “好细密的心思。”迎春面上露出水波样淡淡的笑容,说不清是歆羡,或是恍惚。
    见客至,丫鬟们连忙打帘子。迎春觑着几个丫鬟眼生,细细一想,方才记起在黛玉身边从前见惯了的那几个大丫头近年来都各自被支派了差使,四面奔忙,竟不比领荣国府一府大权的贾琏夫妇清闲多少。乃至于如今留在黛玉身边伺候的丫鬟均是后来选出,没一个眼熟的。
    自然,紫鹃等得力丫鬟忙得团团转,不代表黛玉便可清闲度日。迎春遥遥望见黛玉倚在引枕上。看她进来,便挣扎着要起来相迎。迎春连忙快步过去将她按回去,只觉得所触之处,双肩瘦削得俨然只剩点儿骨头,竟是比幼时宿疾缠身的模样还要孱弱些。看着黛玉弱不胜衣的情态,迎春眼泪顿时下来了:“你怎么就病成了这个模样!”
    “我倒觉着还好,今儿起身,精神头还比昨日要好些,劳二姐姐惦记着。”黛玉容色荼白,不见半点血色,眉目却益发的殊妙如画,将微微莞尔的眼波睇向一侧,“二姐姐若是不信,只管问赦生去,他从来都不说谎的。”
    迎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月洞门那侧的书房里,一位玄衣少年正坐于几案之后,提腕书写着什么。闻言抬头望来,神情冷刻,眸光沉寂似莽原长风,却自有一番精彩慑人之势,向她们二人微一颔首。
    迎春的脸霎时红了。她进来时并未听到异响,哪里想到黛玉的夫婿竟未回避出去?男女有别,故而她未见过黛玉的夫婿,但也知道那是一位稀世貌美的少年——如今一见,果然姿容耀耀神光灼灼难以逼视——可女眷进来竟无回避之意,也太也狂悖,可叫人如何是好!
    当下迎春慌忙立起身,心跳如乱鼓,双颊如火烧,胡乱的道了声万福,便背向赦生,向黛玉勉强笑了笑:“妹妹觉得好便好,我只是放心不下过来瞧瞧……我回了,妹妹好生养着,有空我再过来!”
    黛玉笑着与她道了别,她如今身子虚弱,送不得,只好令丫鬟送迎春回去。目送着迎春出门,她方才收回目光:“方才说到了哪里?”
    “魏大姑娘来信,说她与两个伴读丫头算出了孛星入东井的日期,就在下月。”赦生道。如今黛玉精力不济,许多事务便由他接过,来往信件、文稿皆由他念给黛玉听,再由黛玉口述,他负责笔录。
    魏大姑娘是已故钦天监监正魏璇真的孙女,自幼随祖父读书,学得了满腹天文阴阳的学问,连带着两个伴读丫头亦是精于术算。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魏大姑娘消遣时间的方式便是测算星辰变化。她能算出孛星入东井的日期,黛玉并不觉得稀奇:“我原愁着,这月的《女报》寻不着压卷新闻了呢。”
    “万一不准?”赦生问。
    “那便不准罢。”黛玉笑意涣涣,她如今病容消减,比之全盛时的姿容濯濯,无疑是憔悴支离的,可周身却涌流着难言的清妙玄华,与容貌无关,却自是倾城,“不过是又于世人口中添一笑谈耳,过眼即忘。”
    “可若是……准了呢?”她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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