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瑶的封妃俨然将本已江河日下的贾府推向了又一轮的兴盛,整个家族都处在与有荣焉的亢奋之中。不久宫中传出恩旨,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令后妃回家省亲,与父母亲人共叙天伦,亦是今上纯仁体恤之心。近来得宠的周贵人家已开始兴建别院,而吴贵妃之父也一天几趟的赶往城外相地,作为新晋的宠妃的娘家,贾家岂会落于人后?宁荣二府空前的拧成一股绳,规划的规划,盖造的盖造,调度的调度,采买的采买,竟是同心协力的建起了省亲别墅。虽然内囊空虚为难,但两府毕竟底蕴不凡,各方俭省了一番,又贴补些家底进去,倒也够敷用了。何况与成为皇亲国戚这等体面光彩比起来,区区的周转艰难又算得了什么?
    阖府的喜气洋洋,独有两人置之度外,一个是宝玉,一个便是黛玉。宝玉本就将一概兴废盛衰不放心上的,加之挚友秦钟病逝,伤心还来不及,怎能开心得起来?而黛玉双亲俱亡,如今寄人篱下,纵有贾母怜爱,且小小年纪有封爵在身,也难免不生出身世之悲,人前虽也强颜欢笑,人后到底寂寥孤苦,只明面上不曾表露出来而已。好在宝玉一见黛玉自然宽慰,秦钟之痛便可释怀,黛玉之孤寂亦有宝玉百般劝慰,两人凑在一起倒也十分合契。
    至于那名叫做银赦生的神秘而野性的少年,在黛玉入荣国府的前夜便告知于她,国公府守卫严密、人多眼杂,他出入其中十分不便,无法再像先前那样暗中在侧保护她了。还给了黛玉一把匕首,道是她他日如有烦难,只需将匕首拔出鞘,他自然会赶来援手。
    黛玉将匕首握在手中细看,见匕鞘外裹玄色蟒皮,正反两面各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颜色血滴一般的鲜艳。匕首柄处雕着一獠牙暴突双角畸曲的恶兽图腾,这图腾应是名家手笔,只寥寥数道线条,便勾勒出腾腾的煞气,尤其是那双圆睁的兽眼更是目光嚣烈,如列缺雷霆,令人等闲不敢与之对视。虽未出鞘,亦可想象出那匕首的锋芒是何等锐光无匹。
    黛玉长于世家,纵使平生没见过几样货真价实的兵刃,但眼光之独到自非寻常人可比。不过数眼,便知此物光是一个匕鞘价值已不下千金之数,何况匕首本身?她没有忽略自己接过匕首之时,赦生眼底一闪即逝的不舍,黛玉是何等聪敏的女子?当即便知此物于他怕是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的:“太珍贵了,我很不敢收呢。像你这等奇人异士,该有功用相似的物件儿的,还是换下它来好了。”
    赦生闷闷的摇头:“吾不擅法术。”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便补充道,“这是吾父生前令族中匠师打造,与吾心神相连,才互有感应。”黛玉没有问他这回的“父”究竟是那个名义上的父亲还是血缘上的父亲,只蹙了眉。赦生知她为难:“只借你五年。”
    黛玉心中歉疚稍减,不免又问:“为何是五年?”回应她的是赦生“明知故问”的目光:“不是说这里的女子议婚……”黛玉忙忙打住:“婚嫁之事不是未嫁女随便可以谈论的,连听也不许听,想也不许想,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隔了会儿,又好奇的问,“你们那边不是这般吗?”
    赦生想了想:“两情相悦,自行匹配,情衰爱弛,好聚好散。男子可公开追求心仪的女子,女子亦然。据说那人……”说到“那人”时剑眉一皱,面上掠过一丝阴霾,黛玉便知他说的大约是自己的生父,“那人追求吾母之时,只因吾母戏言非强者不嫁,曾于城中立下擂台,一日连败百名追求者,又带伤击败吾母,在当时传为佳话。”
    可惜,再怎么情投意合令人艳羡,不过是一场争吵便劳燕分飞,徒将无辜的父王拖入这场与他无关的爱情之局,输了个性命无存。
    黛玉原本愈听愈是新奇,默默的感叹四海风俗不同,心底隐隐有一丝殷羡之意。待听到“佳话”之语,知他心中至今对生父与母亲当年的轻佻妄为难以释怀,忙道:“且住,且住!本是为着我的好奇心,若惹出你的心事,岂不是我之过?”
    赦生默默点头,双腿一曲一跃,便没了踪影。
    且说贾府一路奔忙到次年十月末,方将省亲别墅建妥当,贾政这才上了本,次日朱批下来,果然准了,省亲日期却又定在了又次年的正月十五,吴贵妃、周贵人等妃嫔也定在了同一日。
    当天后宫内眷闲话,皇帝提起此事:“正好让你们各自回去,同父母姐妹团圆,一家子看灯说笑,也是有趣。”
    众妃嫔皆起身谢恩,方才坐下。内中有一名周贵人,是近年得宠的妃嫔,本是县令之女,因她生得俊俏,性情活泼,颇得皇帝喜爱,初封答应,不过两年功夫,已升成了贵人。她在御前向来语言大胆,见帝后喜悦,岂有不奉承的理?当下笑道:“我书读的少,没什么见识,只知道蒙皇上恩典,能回家瞧瞧父母兄弟,欢喜得不得了!别说皇家是天底下最有规矩的地方,就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嫁出去,也没见可以随便回娘家逛的理。如今听了姐姐们的话才知道,这回何止是天恩浩荡,简直是开天辟地以来也没出上一回的大恩典呢!”
    说得皇帝哈哈大笑:“就你油嘴!就你话最多!”嘴上嫌弃,可看他那前仰后合的模样,明明是爱听得很,哪里有一丝嫌弃?
    吴贵妃用帕子捂住嘴,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周贵人说的不错。这回的恩典虽然出自太上皇、太后,追其源头,可是皇上体恤我们姐妹,恩准大家每月逢二六日期召家人相见,感动了两位老圣人,才有了这份恩旨。总是两位老圣人宽明慈和,才有了皇上这般纯孝宽仁的好儿子;也是皇上这般纯孝宽仁,才打动了老圣人。两代贤明,是江山万民之幸。而我们这些妇道人家,能见证如此纯明盛世,真不知道是修了几世的福气!”
    皇帝闻言,眼睛鼻子都乐开了花,皇后也露出笑容:“贵妃的这张嘴啊,逮上三分都能说出个八分的形容来,换成这十全十美之事,更是说得四座春风了。”
    吴贵妃一面连连谦虚,一面用眼风扫了周贵人一眼,直吓得她缩了缩脑袋,方才心舒气畅的笑了起来。一时众妃嫔见帝后喜悦,都挖空心思的挤出些话来奉承,哄得皇帝心花怒放,眼见满座姹紫嫣红的美人各个对自己如斯爱恋仰慕,正要飘飘然起来,忽见元瑶坐于美人丛中,神色淡淡,虽也看着他笑,但那笑意极浅,与其说是欢喜,倒不如说是在揶揄他此刻的模样更准确些,一时条件反射的端正了下表情,向元瑶笑道:“可惜元儿的生日恰好在正月初一,宫中事务太多,没法给你专门做个生日。”
    众妃嫔正奉承着,皇帝便突然来这么一句,都有些会意不来,吴贵妃笑容僵了僵,扭头向元瑶扫了一眼,再转回时已是笑靥如花:“贤德妃生在了正月正,一年之始,别说宫里,竟是四海同庆,已经是大大的福气体面了,哪里是姐妹们那点上不得台面的生辰宴可比的?皇上要是还觉得委屈她,私底下多赏些东西就是了,还特特的要说出来,没得让姐妹们泛酸。”说着还假模假样的擦了擦眼泪。
    皇帝见她娇态可怜,怒也不好斥责也不好,不由讪讪一笑:“这哪里是一回事?”
    皇后看了吴贵妃一眼,却没有理会,只向皇帝道:“宫中定例,但逢主位生日都要专门辟戏酒席面以表庆贺,贤德妃是妃位,自然也在此例。可惜她的生日重了大日子,宫中竟不得闲,也是臣妾疏忽,没想到这一点。”
    皇帝面色稍缓:“只加厚封赏,到底还是委屈。”
    “这却也是无法可想,贤德妃人品厚重,臣妾也是喜欢的,若说各宫主位都有的定例独独略过了她,不独皇上觉得委屈,臣妾也觉得可怜,且传出去,说皇家连个规矩都挑人,也难为天下万民的表率。”皇后叹道,到底还是想了想,“初一是无法了,初二的祭祀也不得空的。不如这样,委屈贤德妃把生日挪到初三,再专门备宴给她好好热闹热闹,也是权宜之计了。皇上觉得如何?”
    “还是梓童想得周全!”皇帝赞道。元瑶起身谢恩,也是一笑。
    吴贵妃见帝后径直略过了自己自顾自的商议给贤德妃过生日之事,面上虽还笑得纹丝不动,内里却几乎将一口银牙咬断。好容易挨到回宫,一进门就重重的一拍桌子,清脆的一声,却是她小指上留的葱管一般的寸长的指甲被震断了。吓得她的贴身大宫女文锦连忙扶她坐下,一使眼色,立即有小宫女拿了小剪刀为她修理断甲。
    文锦令人倒了茶,自己则亲自上前为吴贵妃揉肩:“怨不得娘娘这样着恼,皇上也忒宠贤德妃了,那样殷勤,我也看不过去!只是娘娘再恼,也不能气坏了自己啊。”
    吴贵妃怒哼道:“皇上待贤德妃的那副模样哪里叫殷勤?明明就是在上赶着犯贱!从前那贱人在太后身边当女官的时候,他就一日三趟的往去赶,别人都赞他纯孝,他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但凡遇到个容貌出色些的,心都要跟着飞了!也不过就是个破落国公府的小姐,又拿妃位哄,又特特的给她体面的封号,竟要把她捧上天!前儿在本宫这里还赞那贱人是‘冰雪美人’,呸!什么冰雪美人,我看是会拿腔作势还差不多!偏皇上就吃她这一套,皇后也纵着她。再过几年,本宫都要给她挪位子了!”
    文锦唬了一跳:“娘娘多心了吧?论得宠,谁能越过娘娘去?”
    吴贵妃恨恨道:“宫里妃嫔虽然多,有势的就那么几个。周贵人那小蹄子没根基,也没眼色,光知道一门心思讨好皇上。眼下是皇上看她新鲜,宠上一宠,回头丢开也不过就是块任人鱼肉的材料。德妃一心照顾孩子,淑妃盛宠稀薄,贤妃就是块木头,如果不是太后的娘家侄女,皇上才不理她。剩下的,打头的可不就是这个贤德妃!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是着了什么魔?竟是恨不能把心肝都掏给她!从她还是女官时一路磨到了现在,好有十年了,真是够长情的!”
    “那天本宫染了风寒,指望皇上来华阳殿看我,谁知等来等去只等来了御医,他却带了那贱人去夜光台赏雨。”说着说着,便捂着脸伤心的哭了起来,“当年对本宫那样的柔情体贴,发誓要白头到老不离不弃的,也没有像对她那样上心过……”
    哭声呜咽,合着殿外呜呜的寒风,愈发的萧索,一如翻覆无常的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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