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4
    棺材被缓缓地放入了墓穴。棺材的把手上映着幽幽的反光,嵌在棺盖上的刻字铭牌反射出漩涡般令人目眩的细小光点。牧师断然做了个手势,棺木随即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中。衣冠楚楚的牧师穿着一套欧式剪裁的服装,在墓穴边俯下身,伯恩都以为他肯定要跌进去了。但他并没有跌进去,而是突然迸发出了超乎常人的巨大力量,一下子就掀开了棺盖。
    “你要干什么?”伯恩质问道。
    牧师把沉重的桃花心木棺盖丢进墓穴,回过脸向他招了招手。伯恩发现那人根本就不是牧师。他是法迪。
    “来啊,”法迪用带沙特口音的阿拉伯语说道,他点了根烟,然后把那包纸板火柴递给伯恩,“瞧一眼。”
    伯恩向前迈了一步,朝敞开的棺材望去……
    ……他发现自己坐在一辆汽车的后座上。他望向车窗外,只觉得路边的景色很熟悉,但还是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他抓住司机的肩膀晃了晃。
    “我们要到哪儿去?”
    司机回过头来,是林德罗斯,但他的脸似乎有些不对头。脸上带着阴影,也可能是疤痕:此人是他带回中情局的那个林德罗斯。“你觉得呢?”假扮林德罗斯的人说着加快了车速。
    伯恩倾身向前,看到有个人站在路旁。他们的车疾速朝那人驶去。那是个年轻女子,伸出大拇指想要搭顺风车:是萨拉。车子就要开到她身边的时候,萨拉突然朝路中间跨了一步。
    伯恩想大喊一声让司机小心,却发不出丝毫声音。他只觉得车子猛然一震,就看到萨拉鲜血淋漓的身体腾空飞了起来。他勃然大怒,伸出手去抓司机……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辆公交车上。乘客们的脸上都带着漠然的神情,对他视而不见。伯恩沿着座位中间的通道向前走去。司机穿着一身欧洲定制的漂亮西服,是桑德兰医生,华盛顿的那位记忆疾患专家。
    “我们要到哪儿去?”伯恩问他。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桑德兰医生用手一指。
    透过巨大的挡风玻璃,伯恩看到了敖德萨的海滩。他看到法迪嘴叼香烟,面露笑容,正在等着他。
    “一切都安排好了,”桑德兰医生说道,“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
    公交车慢了下来。法迪的手中握着一把枪。桑德兰医生给他打开了车门,法迪纵身而上,举枪向伯恩瞄准,然后扣动了扳机……
    随着那声回荡的枪响,伯恩蓦然惊醒。有人站在他身边。那人脸上能看到青色的胡茬,两眼深陷,低低的发际线就像猴子一样。淡淡的光线从窗外斜透而入,照亮了那男人神情严肃的长脸。他身后的窗外能看到飘着缕缕白云的蓝天。
    “啊,米柯拉·彼得罗维奇·图兹中将,您终于醒了。”他的俄语说得本来就很糟糕,再加上又喝了不少酒,愈发显得口齿不清。“我是科罗温医生。”
    伯恩一时间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他感觉到身下的床在微微晃动,不由得悚然一惊。这地方他以前来过——难道他又失忆了?
    紧接着一切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打量着这间狭小的医务室,意识到自己还在“伊特库斯克号”上,自己的身份是米柯拉·彼得罗维奇·图兹中将。他清了清仿佛塞着棉絮的嗓子,开口说道:“我要见我的助理。”
    “那当然,”科罗温医生往后退了一步,“她就在这儿。”
    他的脸被莎拉雅·穆尔的脸取而代之。“中将,”她没多说话,“您感觉好些了?”
    她眼中的关切之情显而易见。“我们得谈谈。”他悄声说。
    莎拉雅转向了医生。“请你回避一下。”她简短地说道。
    “没问题,”科罗温医生回答说,“我正好要通知船长一声,告诉他中将已逐渐恢复了。”
    医生刚关上门,莎拉雅就坐到了床边。“勒纳给丢下海了,”她轻声说,“我说他是一名外国间谍,船长听了巴不得赶快把尸体处理掉。他简直是如释重负。船长可不想弄出什么负面宣传,船运公司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勒纳就被送出了船舷。”
    “我们到哪儿了?”伯恩问道。
    “离伊斯坦布尔大概还有四十分钟。”看到伯恩想坐起身,莎拉雅轻轻抓住他的胳膊托了一把。“勒纳竟然也溜上了船,我们俩都疏忽了。”
    “我觉得我还疏忽了另一件事,比这重要得多,”伯恩说,“把我的裤子拿来。”
    他的裤子整整齐齐地搭在椅背上。莎拉雅把裤子递给了伯恩。“你得吃点东西。医生为你治伤的时候还给你输了液。他跟我说,再过几个钟头你就会感觉好多了。”
    “等会儿再说。”伯恩能感觉到身上的刀口和被勒纳踢中的地方都在隐隐作痛。他右上臂被碎冰锥戳破的伤口缠上了绷带,不过并不觉得疼痛。他闭上双眼,但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了刚才的梦境——法迪、冒充林德罗斯的人、萨拉,还有桑德兰医生。
    “杰森,你怎么了?”
    他睁开了眼睛。“莎拉雅,在我的脑袋里兴风作浪的人还不仅仅是桑德兰医生。”
    “你说什么?”
    伯恩在裤子口袋里摸索着,翻出了一包纸板火柴。法迪点了根烟,然后把那包纸板火柴递给伯恩。伯恩刚才梦到了这个画面,但它却是曾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的场景。当时伯恩受到了桑德兰医生植入的记忆的影响,把法迪带出了“堤丰”行动部的拘留室。来到外面之后法迪用纸板火柴点着了一根香烟——“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所以他们就让我留着了。”他说道。然后他把那包火柴递给了伯恩。
    法迪为什么要把火柴递给他?这个动作非常简单,几乎不会引起注意,也不会留存在记忆之中,尤其是考虑到后来发生的事。但这恰恰是法迪希望的。
    “纸板火柴?”莎拉雅说。
    “是法迪在中情局总部外面递给我的。”他翻开了纸板火柴。伯恩在黑海边下过水,这包火柴已经给泡得不成模样,皱皱巴巴,边角折曲,印刷在包装上的字迹模糊难辨。
    纸板火柴仅存的完整部分就是底壳,一根根纸质的火柴就是从那上头撕下来的。伯恩用大拇指的指甲撬起固定住纸板的几颗金属u形钉。纸板下藏着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物体,以金属和陶瓷制成。
    “我的上帝,他在你身上安了窃听器!”
    伯恩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这是个追踪器。”他把那东西递给了莎拉雅。“把它扔到海里去,现在就扔。”
    莎拉雅接过追踪器走出了舱室。她很快就回来了。
    “现在咱们来说说别的事,”他望着莎拉雅,“显然,所有的内部情况都是蒂姆·海特纳透露给法迪的。”
    “蒂姆绝对不是内奸。”莎拉雅断然说道。
    “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跟这没关系。假扮林德罗斯的人故意给我看了一份确凿的证据,称蒂姆是内奸。”
    伯恩深吸一口气,忍着随之而来的疼痛下了床。“那么,蒂姆·海特纳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内奸。”
    莎拉雅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中情局里的那名内奸可能还在活动。”
    他们所在的卡克图斯咖啡馆地处伊斯坦布尔市时髦而现代的贝伊奥卢区,从独立大街往南走半个街区就到了。两人面前的桌上堆满了盛着各种土耳其小菜的碟子,小小的咖啡杯里则是味道浓烈的土耳其咖啡。咖啡馆里人声鼎沸,大家都在用五花八门的语言聊天,这对他们来说正合适。
    伯恩已经吃了个饱,正在喝第三杯咖啡,直到这时他才感觉自己恢复了点人样。过了半天他开口说道:“显然我们不能相信中情局内部的任何人。如果在这儿找台电脑,你能不能侵入局内的‘哨兵’防火墙?”
    莎拉雅摇了摇头。“那道防火墙连蒂姆都攻不破。”
    伯恩点点头。“那你就得回华盛顿。我们必须把内奸揪出来。只要他还在活动,中情局内的所有情况都有可能泄露出去,包括针对‘杜贾’计划的调查。你还得警惕那个冒牌货。这两个人都在为法迪效力,因此你要是盯住了冒牌货,也许就能顺藤摸瓜地揪出内奸。”
    “我准备去找老头子。”
    “你绝对不能去找他。我们手上并没有过硬的证据,到时候只能看老头子是宁愿相信你的话,还是相信那个冒牌货。你曾经和我搅在一起,已经算是带上了污点;老头子可是很喜欢林德罗斯的,而且对他无比信任。见鬼,这恰恰是法迪计划的高明之处。”他边说边摇头。“不行,揭穿假林德罗斯不会有任何好处。对你来说最好的办法是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但嘴得闭紧。我可不希望那个冒牌货察觉到你想对付他。你回到局里本来就会引起他的怀疑,毕竟他派你到敖德萨去是为了‘协助’我的。”
    伯恩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我们把冒牌货想知道的情况告诉他。你就说亲眼看到我和勒纳在这艘货轮上搏斗起来,结果双双毙命。”
    “所以你刚才让我把追踪器扔下船。”
    伯恩点了点头。“法迪会证实追踪器的位置在黑海的海底。”
    莎拉雅笑了。“现在我们总算是有点进展了。”
    卡克图斯咖啡馆前面的那条街上有家网吧。莎拉雅先去付费,伯恩在网吧靠里的一台电脑前坐了下来。等到她拽了把椅子坐到旁边,他已经开始搜索有关艾伦·桑德兰医生的信息了。看来桑德兰获得过不少奖项,还写了几本专著。伯恩在一个网站上找到了这位知名记忆疾患专家的照片。
    “给我做治疗的可不是这个人,”伯恩盯着照片说道,“法迪找了个医生假扮他。不知道法迪是通过收买还是强迫的手段,让假冒的医生给我注射了神经递质,对大脑中的神经元动了手脚。神经递质能够抑制住某些记忆,但它们也创造出了虚假的记忆片段——目的是为了促使我认可那个假扮马丁的家伙,促使我走上死亡之路。”
    “杰森,这太可怕了。简直像是有人钻进了你的脑袋。”莎拉雅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怎么能和这样的敌人对抗?”
    “说实话,我没办法。除非能找到对我做手脚的那个人。”
    伯恩的思绪回到了和假桑德兰谈话的时候。办公桌上的那张照片里是一个美丽的年轻女郎,桑德兰说她叫卡佳。这个信息也是假身份的一部分吗?伯恩凝神回忆,仔细琢磨着桑德兰医生说话时的语气。不对,他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是真诚的。最起码对于假冒艾伦·桑德兰的人而言她是个真实的存在。
    还有假医生说话时的口音。伯恩记得自己当时作出的判断是罗马尼亚口音。那么他至少可以确定几点:冒牌货是个医生——研究记忆重建的专家;他是个罗马尼亚人;他的妻子名叫卡佳。从照片上看,站在镜头前的卡佳显得非常自如,也许她是个模特,或者曾经当过模特。伯恩心想,这些零碎的信息并没有多少价值,但稍有了解总比一无所知要好。
    “咱们现在回到最开始的时候。”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起来。片刻之后,他调出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创立者阿布·谢里夫·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的信息。“三十三年前哈米德娶了霍莉·卡吉尔,她是‘卡吉尔与丹尼森’事务所高级律师西蒙·卡吉尔和雅奎尔·卡吉尔夫妇的小女儿。卡吉尔夫妇是伦敦举足轻重的社会名流,他们称自己的世系可以一直追溯到亨利八世的时候。”伯恩的手指继续舞动,新的信息不断在显示屏上跳出。“霍莉给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生了三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名叫阿布·加齐·纳迪尔·贾穆赫·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然后是他的弟弟,卡里姆·贾麦勒·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在我们上次前往敖德萨的同一年,卡里姆当上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总裁。”
    “就在你枪击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两周之后,”莎拉雅在他身后说道,“还有一个孩子呢?”
    “我正在查,”伯恩滚动着页面,“在这儿呢。最小的孩子是个女儿。”伯恩一下子顿住了,觉得心仿佛跳进了嗓子眼。他念出那个名字时的声音很古怪:“萨拉·伊本·阿谢夫,已故。”
    “就是我们打死的萨拉。”莎拉雅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看来是这样。”突然间,一切都清楚了。“我的上帝,法迪是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儿子。”
    莎拉雅惊得目瞪口呆。“我估计他是长子,因为二儿子卡里姆当上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总裁。”
    伯恩想起了自己和法迪在黑海岸边波涛之中的那场激烈交锋。“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过了这么久,我总算能再一次看着你的脸。过了这么久,我才能复仇。”当时伯恩问他为什么说要复仇,法迪咆哮道:“你不可能忘记——那件事你怎么可能忘记?”他说的那件事只有一个可能。
    “我杀了他们的妹妹,”伯恩说着靠到了椅背上,“所以他们才会把我设计到这个意在毁灭的计划之中。”
    “假扮马丁·林德罗斯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我们还是没有头绪啊。”
    “我们也不知道马丁是否还活着。”伯恩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电脑屏幕上。“但我们也许可以查出另一个冒牌货的线索。”伯恩调出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网站的页面。网站上列出了这家联合企业的人员情况,包括分布在十几个国家的研发部门的职员。
    “你想找到假扮桑德兰医生的人?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未必,”伯恩说,“别忘了,那家伙可是个专家。”
    “他的专长是记忆重建。”
    “没错。”这时伯恩想起了他和桑德兰医生谈话时说到的另一个内容。“还有微型化。”
    相关或近似领域中的博士共有十位。伯恩在网上逐一搜索了他们的信息。这十个人当中并没有给他做治疗的人。
    “现在怎么办?”莎拉雅问道。
    他退出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网站,转而搜索这家联合企业相关新闻的记录。伯恩花了十五分钟查阅了大量企业合并、公司拆分、季度盈亏报告、人员聘用与解聘的消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关于科斯廷·魏因特罗布医生的报道。此人是生物制药纳米科技、扫描力显微镜和分子医学方面的专家。
    “看来魏因特罗布医生被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直接开除了,原因是被控窃取知识产权。”
    “这样的话此人就可以排除了吧?”莎拉雅说。
    “恰恰相反。你好好想想。像这样被公开解雇,魏因特罗布此后再也不可能在合法的实验室里找到工作,或是到大学去担任教职。他从高高在上的巅峰一下子跌到了无人问津的谷底。”
    “法迪的弟弟完全能把他逼到这种境地。然后魏因特罗布就得为法迪工作,否则他只能喝西北风。”
    伯恩点了点头。“这个推测还有待证实。”他输入科斯廷·魏因特罗布医生的姓名,搜出了此人的简历。简历上提供的信息都很值得关注,但并不能证实他们的推断。但照片的链接就不同了。伯恩找到了一张魏因特罗布医生在获奖仪式上的留影。站在他身旁的妻子简直就是个花瓶——伯恩在桑德兰医生诊所里见到的正是这位高个儿金发美女的照片。她曾被评为十大完美模特,结婚前的名字叫卡佳·斯捷潘诺娃·弗多瓦。
    负责指挥“天蝎五号”和“天蝎六号”小队的中情局战地指挥官名叫马林·多尔夫,他被授予了如假包换的上尉军衔。天将破晓时,马林率领队员与海军派出的分遣队在南也门舍卜沃地区的盖代镇外会合,这种时候上尉军衔对他会很有帮助。
    多尔夫是执行这次任务的最佳人选。他对舍卜沃地区可谓了如指掌。多尔夫曾在此地经历过无数次的胜利与失败,这里的残酷历史已在他的身躯上留下了烙印。尽管也门当局坚决否认,舍卜沃地区仍有许多好战的伊斯兰恐怖组织出没,它们都很不好惹。冷战期间,苏联、东德和古巴在这片不宜人居的山区建立起了位置隐蔽、密如蛛网的训练设施。在那个年代,盖代镇里遍布着来自古巴的恐怖分子训练者,他们为阿曼人民解放战线提供了训练和武装,并因此臭名昭著。东德人则忙着在附近的另一座城镇中为沙特共产党和巴林解放战线发展骨干力量,让他们从事各种各样的破坏活动,包括通过控制大众传媒把这两个组织的意识形态渗透到所在国的每一个角落,从而暗中危害该国民众的精神生活。尽管苏联及其卫星国的人员于一九八七年撤出了也门,这些恐怖组织却仍然盘踞此地,并在邪恶的基地组织的领导下得到了新的生命力。
    “有什么消息吗?”
    多尔夫回过头,看到海军分遣队的指挥官劳里上尉正站在自己身后。劳里率领的人将与“天蝎五号”和“天蝎六号”一起进攻“杜贾”组织的核设施。劳里个子很高,长着一头金发。他的体格壮得像头熊,相貌却比熊还要狠上几分。
    多尔夫见过像劳里这样的军人的英勇举动,也见过他们战死沙场。他举起手中的舒拉亚卫星电话说道:“还在等上头的确认呢。”
    他们会合的地点在盖代镇东边,是一片无遮无挡的高地。被晨光照亮的小镇处于群山和沙漠的环抱之中,时刻承受着永不停歇的山风。高高的云朵被上空的风吹散,从湛蓝的天穹中缕缕飘过。城中用土坯建造的塔楼足有十层或十二层高,盒子般方正的楼房外墙上开着长条形的窗户,看起来犹如古老的庙宇。时间似乎在此地凝滞了,就好像历史从未向前发展似的。
    高地上的两队军人沉默不语地等待着命令。他们的神经犹如绷紧的弹簧,心知出发的命令随时都会下达。他们很清楚自己将面对怎样的风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做好了准备,甘愿为保卫国家的安全献出自己的生命。
    部队待命时多尔夫掏出自己的gps卫星定位仪,给海军的同级指挥官看了预定攻击目标的方位。目标在他们所处位置的西南偏南方向,距离不到一百公里。
    舒拉亚卫星电话嗡嗡地响了。多尔夫把电话举到耳边,听对方——他以为那人是马丁·林德罗斯——确认自己刚才在卫星定位仪上标出的坐标。
    “遵命,长官。”他冲着舒拉亚卫星电话的听筒轻声说。“估计二十分钟到达。交给我们了,长官。”
    多尔夫结束了通话,朝劳里点点头。两人一起发出命令,队伍随即悄然登上四架“支奴干”直升机。片刻之后,旋翼开始转动,速度越来越快。“支奴干”直升机分两个批次起飞,桨叶激起的大团沙尘犹如一阵升腾的薄雾,把飞机都笼罩在了里面,直到它们爬升到高空,视野才清晰些。“支奴干”的机身略微前倾,朝西南偏南方向疾速飞去。
    ***
    位于白宫地底四十五米深处的战情室此刻忙成一片。许多块平板等离子显示屏上显示着不同精度的南也门地区卫星照片,有的只是概览,有的显示出了具体的地形标志物,有的把盖代镇附近一带的地形地貌巨细无遗地拍摄了出来。其他的显示屏上则通过3d动画呈现出目标地区的情况,以及四架“支奴干”直升机的飞行进度。
    在场的人和老头子上次遭到攻击时的与会者差不多:总统、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卢瑟·拉瓦列、国防部长哈利迪、国家安全顾问,还有来自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冈达尔森。没来的人只有一个:乔恩·米勒。
    “再过十分钟就能抵达目标。”老头子说道。他戴着耳机,可以收听到多尔夫队长使用的加密通讯网络。
    “请再告诉我一遍,突击队都配备了哪些武器?”坐在总统左手边的哈利迪部长慢吞吞地问道。
    “这四架‘支奴干’是麦克唐纳·道格拉斯公司专门为我们改装的,”老头子的语气很平和,“事实上较之于普通的‘支奴干’直升机,它们和麦道制造的‘阿帕奇’攻击直升机更为相似。和‘阿帕奇’一样,它们配备了目标捕获指示瞄准具和激光测距目标指示器。我们的‘支奴干’能够抵御二十三毫米以下口径的枪弹。至于攻击武器嘛,它们配备着一整套‘地狱火’反坦克导弹、三部三十毫米口径的m230链式机炮,还有十二发用m261型十九管火箭发射器发射的‘九头蛇70’航空火箭弹。这种火箭弹配备的是单一式战斗部,装有触发引信或遥控设定的多用途引信。”
    总统发出的笑声似乎太响亮了些。“巴德,说得这么详细,就算是你也应该满意了。”
    “不好意思,局长,我还是没弄明白,”哈利迪仍旧不依不饶,“我觉得很不解。你并没有提到中情局总部出现的严重安全漏洞。”
    “什么漏洞?”总统显得很困惑,随即怒气冲冲地涨红了脸。“巴德说的是怎么回事?”
    “我们遭到了电脑病毒的攻击,”中情局局长心平气和地说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局内it部门的人让我们放心,中情局的核心主机并没有被侵入。我们的‘哨兵’防火墙确保了这一点。现在it部门的人正在彻底地扫描系统,查杀病毒。”
    “局长,假如我是你,”哈利迪部长紧追不放,“我绝对不会把危及整个部门安全的电子攻击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要知道,那帮该死的恐怖分子正紧盯着我们呢。”
    拉瓦列的确是个忠心的随从,他马上就接过了质问的话头。“局长,你刚才说你们局的人正在查杀病毒,但这并不能改变事实啊。你的部门的确遭到了电子攻击。”
    “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中情局局长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相信我好了。”
    “但是,”拉瓦列接着说道,“来自外部的电子攻击——”
    “攻击并非来自外部。”中情局局长用凌厉的眼神死死盯着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多亏了我的副手马丁·林德罗斯的缜密侦察,我们发现这次攻击留下的电子踪迹指向了一名内奸——现已死亡的蒂姆·海特纳。他的最后一个行动就是以‘破解’‘杜贾’组织的加密文件为掩护,把病毒植入我们的电脑系统。这个所谓的加密文件其实是用二进制编写的病毒——发动本次攻击的元凶。”
    老头子把目光转向了总统。“各位,咱们还是继续关注眼下的重要事务吧。”我还得再忍受多少次徒劳的攻击,总统才会出面制止这两个家伙?他恼怒地想道。
    随着多块显示屏上画面的闪动,战情室里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每个人都觉得嘴巴发干,每双眼睛都紧盯着等离子显示屏上显示出的行动进度——中情局的四架“支奴干”直升机正在山地上空飞行。显示屏上的画面看着就像是电视游戏,但只要双方一开始交火,战争与游戏之间的所有相似之处都会荡然无存。
    “他们已飞过最西边的一道干河谷,”中情局局长报告说,“现在他们和‘杜贾’组织的设施之间只隔着一道不高的山脉,准备从西南方向的那个山口飞过去。他们将以双机编队发起攻击。”
    ***
    “我们碰到了rf。”马林·多尔夫向中情局局长报告说。他指的是辐射雾,这种奇怪的天气现象有时会在清晨或夜间出现。如果湿度相对较大的空气层被高处的干燥空气压制在接近地面的高度,就会在地表的辐射冷却效应下产生辐射雾。
    “你能看到目标吗?”他耳中响起了中情局局长微弱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金属般的感觉。
    “看不见,长官。我们准备飞近点再作仔细观察,不过另两架‘支奴干’会拖后一些,保持防御队形。”多尔夫转向劳里征询意见,看到他点了点头。“诺里斯,”他对左翼那架直升机上的飞行员说道,“降低高度。”
    他看着那架“支奴干”从旁边俯冲下去,飞转的旋翼驱散了辐射雾的雾气。
    “在那儿!”劳里大声喊道。
    多尔夫看到了一群持枪的男子,估计有六个人。那帮人惊愕地抬起了头,多尔夫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发现远处有一片低矮的地堡式建筑。那些房子看上去很像是恐怖分子的训练营,不过“杜贾”组织肯定会把自己的基地伪装成这种模样。
    低空飞行的那架“支奴干”上的m230链式机炮开火了。三十毫米口径的炮弹打得地面尘土飞扬,几个敌人应声倒下。剩下的人开了几枪,四散逃开后再次举枪还击,紧接着就尽数被撂倒在地。
    “咱们上!”多尔夫冲着麦克风喊道。“建筑群就在正前方半公里处。”“支奴干”直升机开始向下俯冲。多尔夫听到旋翼发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另外两架“支奴干”也从拖后的防御位置上飞了过来。
    “‘地狱火’准备!”他喊道。“等我的信号,各机分别发射一枚导弹。”敌方建筑物的墙壁即便修得再坚固,也无法抵御从不同角度射来的导弹。
    他能看到另外三架直升机对目标形成了合围之势。“听我的命令,”多尔夫大吼,“发射!”
    四枚“地狱火”导弹从“支奴干”直升机的挂架上飞射而出。它们循着激光制导的指引径直飞向建筑群,在几秒钟之内相继爆炸。巨大的火球从地面腾空而起,爆炸的冲击波震得直升机都在微微晃动,只见目标上方冒出了一股股黑色的浓烟。
    紧接着就是一片混乱。
    飞往华盛顿的航班即将从阿塔图尔克国际机场起飞,排队等候登机的莎拉雅·穆尔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自从和伯恩分头行动后她一直在琢磨着中情局总部的情况。伯恩说得没错:假扮林德罗斯的家伙已经占据了极有利的地位。但此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打入中情局内部?难道是想刺探情报?莎拉雅不这么认为。法迪聪明得很,他肯定知道自己的人无法把情报偷偷带出中情局滴水不漏的安检系统。冒牌货打入中情局只有一个原因:干扰“堤丰”行动部试图阻止“杜贾”的努力。在莎拉雅看来这是个进攻性的计划——积极地散布虚假的情报。如果中情局的人都在徒劳无功地追踪假线索,那么法迪和他的手下就可以偷偷地潜入美国境内。这是一种经典的误导手法,是变戏法的人最古老的花招。但它往往也最有效。
    莎拉雅知道伯恩说过不能直接去找老头子,但她可以退而求其次——和安妮·赫尔德取得联系。无论什么事她都可以和安妮说,安妮会设法把情况转告老头子,并且不让其他任何人知晓。这样一来就可以有效地截断内奸获取消息的途径,无论此人是谁。
    莎拉雅跟着排队的人向前走去,已经开始登机了。她又考虑了一遍自己的想法,随即拨通了安妮的私人电话号码。铃声响了又响,她不知不觉间暗自祈祷起来,盼着安妮能赶快接听。她不敢在语音信箱里留言,连让安妮回电的简短口讯都不敢留。铃声响到第七次的时候,安妮终于接起了电话。
    “安妮,感谢上帝,”队伍现在移动得很快,“我是莎拉雅。你听好了,我没时间多说。我正在返回华盛顿的路上。你先别说话,听我把事情讲完。我发现伯恩从埃塞俄比亚救回来的马丁·林德罗斯是个冒牌货。”
    “冒牌货?”
    “没错。”
    “这根本不可能啊!”
    “我知道这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
    “莎拉雅,我不知道你在那边碰到了什么事,不过你相信我,林德罗斯就是林德罗斯。他连视网膜扫描都通过了。”
    “听我说完。这个家伙——不管他是什么人——在为法迪效力。他被安插在中情局是为了故布疑阵,不让我们追踪到‘杜贾’组织。安妮,你得把情况告诉老头子。”
    “我算是明白了,你肯定是疯了。我要是跟老头子说林德罗斯是个冒牌货,他不把我送进疯人院才怪。”
    莎拉雅就快走到登机闸口了,没时间再多说。“安妮,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得想办法说服他。”
    “没有证据怎么说服他啊?”安妮说道,“哪怕有一点实质性的证据都可以。”
    “但我没——”
    “我拿着笔呢,把你的航班信息告诉我。我直接到机场来和你碰头。我们可以在回总部的路上想想办法。”
    莎拉雅把航班号和抵达时间告诉了安妮。她朝站在登机闸口的乘务员点点头,把登机牌递了过去。
    “谢谢你,安妮,我就知道你能帮上忙。”
    不知从何处飞来了几枚“响尾蛇”导弹。
    “在我们的右翼!”多尔夫大吼,不过“支奴干”的机舱内已经响起了尖厉的警报声。他眼看着一枚导弹直接命中了飞得最低的那架“支奴干”,只见直升机炸成了一团火球,立刻被建筑物残骸上空升起的浓烟吞没。第二架直升机正准备采取规避机动,机尾就被导弹击中了。飞机的整个后半部分顿时被炸飞;机身其余的部分往旁边一栽,打着旋坠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多尔夫暂时忘掉了剩下的另一架直升机;他得集中精力先保住自己的这架。开始进行第一次规避机动的直升机猛然一斜,多尔夫摇摇晃晃地朝飞行员走去。
    “队长,飞向我们的导弹已锁定目标,”飞行员说道,“它紧咬着我们的尾巴。”他猛力拉动摇晃着操纵杆,“支奴干”直升机在空中忽而翻筋斗,忽而俯冲向下,剧烈的机动晃得人胃里翻江倒海。
    “继续这么飞,”多尔夫说道,他朝军械官做了个手势,“给我遥控设定一枚火箭弹上的多用途引信,延时五秒。”
    军械官睁大了眼睛。“队长,这个时间有点太短了。爆炸可能会波及我们。”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多尔夫说道,“算是吧。”
    军械官设定引信时多尔夫朝舷窗外望了一眼。就在离他们不到一百米处,另一枚“响尾蛇”命中了目标,在直升机的机身中部轰然爆炸。第三架“支奴干”像石块一样坠了下去。现在只剩下他们了。
    “队长,导弹越来越近了,”飞行员说,“这个飞法坚持不了多久。”
    运气好的话,你就用不着再这么飞了,多尔夫心想。“我发信号的时候把飞机往左拐,然后向下俯冲,动作越陡越好。明白了吗?”
    飞行员点了点头。“收到,队长。”
    “手稳住。”多尔夫又对他说了一句。他已经能听到急追而来的“响尾蛇”导弹破空飞行时发出的尖啸。他们没多少时间了。
    军械官朝多尔夫点了点头。“设定好了,队长。”
    “发射吧。”多尔夫说道。
    “九头蛇70”火箭弹射出时发出了“啾”的一声轻响。多尔夫开始读秒:“一,二。”紧接着他往飞行员的肩上一拍,喝道:“走!”
    直升机立刻向左侧急闪,随即俯冲而下。地面飞快地向他们扑来,这时火箭弹也轰然引爆了。爆炸的冲击力把直升机里的所有人都甩向了右前方。尽管“支奴干”的机身外镶着装甲,多尔夫仍然能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气息。这就是诱饵,那枚“响尾蛇”——它是采取热寻制导模式的空对空导弹——径直飞向了热量最集中的地面,把自己炸得粉碎。
    飞行员猛力拉动操纵杆要从俯冲状态改平,“支奴干”机身颤抖着并未及时作出反应,然后像一枚钟摆似的终于恢复到了平飞状态。
    “干得漂亮,”多尔夫捏了捏飞行员的肩膀,“大家都没事吧?”他眼角的余光看到队员们或是点头,或是竖起了大拇指。“好,现在咱们就去找击落战友的敌机算账。”
    莎拉雅动身去机场之后伯恩就开始制订计划。他要找到内西姆·哈图恩(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的雇主),并从此人口中问出情况。据叶夫根尼说哈图恩的地盘在苏丹艾哈迈德区,那儿离他目前所在的位置有点远。
    伯恩几乎已筋疲力尽。尽管他竭力不让自己去想,但法迪捅的那一刀的确让他元气大损,和马修·勒纳的肉搏又让他伤上加伤。他知道以现在的这种状态去找内西姆·哈图恩简直是愚不可及,甚至有可能让自己白白送命。
    因此他打算去找一位“阿查卜”。严格说来,这些用传统草药治病的医生主要集中在摩洛哥,不过土耳其境内千差万别的小气候孕育着超过一千一百种的植物,因此在伊斯坦布尔的众多药店之中,找到一家由精通植物药学的摩洛哥人开的店也毫不奇怪。
    伯恩漫步街头,不时向路人和商店老板打听几句,四十五分钟之后终于找到了这么一家药店。它坐落在闹哄哄的市场中央,小小的门脸上有几扇沾满尘土的窄窗,样子颇为破败。
    店里的阿查卜坐在凳子上,正用杵臼把草药研成碎末。伯恩走上前去时他抬起了头,一双直淌眼水的眼睛看起来有点近视。
    药店里弥漫着一股几乎让人窒息的浓烈气味。全然陌生的刺鼻气味来自各种晒干的药草、茎秆、菌菇、叶片、种子、花瓣,等等。墙壁从上到下都打着木制的抽屉和格架,草药医生五花八门的货物就存放在里头。房间里飘荡着长年累月的研磨产生的呛人粉尘,让透进蒙尘窗口的些许阳光显得愈发黯淡。
    “你好,”阿查卜用摩洛哥口音的土耳其语招呼道,“有什么需要吗?”
    伯恩并没有回答。他脱掉了衬衣,露出身上绑着绷带的伤口、青紫的瘀痕,还有一道道血迹已干的划伤。
    阿查卜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勾了勾。他个子很小,消瘦得几近枯槁,皮肤黝黑粗糙,显然曾在沙漠中常年居住。“请你走近点。”
    伯恩照办了。
    草药医生那双满是眼水的眼睛慢慢地眨了眨。“你想怎么治呢?”
    “只要能让我继续奔波就行。”伯恩说的也是带摩洛哥口音的土耳其语。
    阿查卜站起身朝抽屉走去,从里面抓了一把看起来有点像山羊毛的草药。“这是千层塔,采自中国北方的一种稀有蕨类植物。”他坐到凳子上,把杵臼放到一边,随即将晒干的千层塔撕成小段。“信不信由你,你需要的一切都在这里面。这种蕨类植物能抑制住令人虚弱无力的炎症。与此同时,它还能大大提高思维的敏锐程度。”
    他转过身拎起坐在火头上的水壶,往一只铜茶壶里倒了些将沸未沸的热水。接着他把撕碎的蕨类植物丢进茶壶,又倒了点水,盖上盖子后把茶壶搁在杵臼的旁边。
    伯恩穿上衬衣系好纽扣,找了张木头凳子坐了下来。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气氛还算友好。他们在沉默中等着壶中的草药“茶”泡出药汁。阿查卜那双直淌眼水的眼睛虽然有点近视,但还是看清了伯恩脸上的每一处特征。“你是谁?”
    伯恩答道:“我也不知道。”
    “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草药泡好了。阿查卜伸出长长的手指拿起茶壶,算准分量往杯子里倒了些茶汁。茶色又浓又黑,毫不透光,散发着一股沼泽般的怪味。
    “喝吧,”他递过杯子,“请全部喝完,一口气。”
    药的味道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但伯恩还是把它喝得一滴不剩。
    “不出一个小时你就能感到体力有所恢复,思维也会变得更活跃,”草药医生说道,“这种状态可以持续几天时间。”
    伯恩起身向他致谢,付了草药的钱。他出门又回到市场,先在一家服装店里买了全套的土耳其服装,包括脚上穿的薄底便鞋。店老板给他指了返回独立大街的路,说那地方就在苏丹艾哈迈德区的金角湾对面。伯恩在独立大街上找了家卖戏剧用品的商店,挑了一副假胡子和小金属罐装的化妆胶水。他对着店内的镜子把假胡子粘到了脸上。
    然后他仔细查看了店里出售的其他商品,买了几样用得着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破破烂烂的二手皮质小背包。买东西的时候他心里始终怒火难抑,总是想着魏因特罗布和法迪对他干的事。伯恩的敌人悄然潜入了他的头脑,不着痕迹地影响着他的思维,干扰着他做出的决定。魏因特罗布当时占据着真正的桑德兰医生的诊所,这件事法迪是怎么办到的?
    他掏出手机查到桑德兰医生的电话号码,在七位号码前加拨了国际长途的区号。这时候诊所还没开门,不过电话中的语音提示有三个选择:预约门诊、查询桑德兰医生的上班时间,或是查询从华盛顿、马里兰州或弗吉尼亚州前往诊所的路径。伯恩想查的当然是第二项。语音提示告诉他桑德兰医生的上班时间是周一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以及周三到周五的同一时段。替他预约门诊的人是谁?
    伯恩的发际冒出了汗水,心狂跳不已。法迪的手下怎么会知道他要把法迪带出拘留室?莎拉雅当时给蒂姆·海特纳打了电话,因此伯恩才会怀疑他是内奸。但海特纳并不是。谁能够听到中情局内网手机的通话?除了那个内奸,又有谁会去偷听?此人肯定也就是替伯恩在桑德兰医生不上班的那一天定下预约的人。
    安妮·赫尔德!
    天哪,基督在上,他心想。竟然是老头子的得力助手。怎么可能呢?然而,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最近发生的事件。要向法迪提供中情局内部的核心机密,谁还能比安妮·赫尔德更合适?
    他的手指飞速拨动着手机,得赶在莎拉雅登机之前警告她。但电话一接通就转到了语音信箱,她的手机已经关掉了。莎拉雅已登上飞机,她即将飞往华盛顿,飞往灾难。
    他只好留了言,告诉她中情局里的内奸是安妮·赫尔德无疑。
    25
    “马丁,进来吧,”中情局局长朝站在他私人圣地门口的卡里姆招了招手,“幸好安妮及时找到了你。”
    局长巨大的办公桌前摆着一张椅子,卡里姆穿过房间朝那儿走去。长长的路让他想起了贝都因人的叛徒临死前必须走过的那条通道,行经此处时路两旁的投石者会向他发起夹攻。如果叛徒能活着走到通道的尽头,就能得到速死的宽待;如果他没走完就被石块击倒,则会被丢进沙漠任由秃鹫啄食。
    他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杜贾”在南也门的核设施已被彻底摧毁,但袭击行动中也牺牲了许多人。自从消息传回中情局之后,总部的整栋大楼里都充斥着一种既欢欣又哀痛的奇特气氛。中情局局长与多尔夫队长取得了联系。发动袭击后活着回来的,只有多尔夫和他那架直升机上的“天蝎”队员和几名海军。行动中伤亡很多——坠毁的三架“支奴干”上满载着海军突击队与中情局“天蝎”小队的队员。有两架苏制米格战斗机守卫着那座核设施,机上还配备了“响尾蛇”空对空导弹。目标被摧毁之后,多尔夫乘坐的直升机把两架战斗机都击落了。
    卡里姆坐了下来。每次坐到这把椅子上他的神经总是绷得很紧。“长官,我知道这次咱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针对‘杜贾’的行动毕竟已大获全胜,您为什么还如此郁郁不乐?”
    “马丁,我已经过了哀悼死者的阶段,”老头子嘟哝了一声,似乎很痛苦,“摧毁核设施之后我确实松了口气。况且这次胜利也充分证明了我的能力,要知道行动开始前我在战情室里可是被狠尅了一顿。”他的两道浓眉揪了起来。“但私下里跟你说,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头。”
    卡里姆只觉得不安之感让脊背一阵发凉。他不知不觉地坐到了椅子的边缘。“长官,我不大明白。多尔夫证实那座设施被四枚导弹直接击中,而且都是从不同的角度。建筑物无疑已被彻底摧毁,敌人的两架喷气式战斗机也被我们击落了。”
    “这倒是没错,”局长点了点头,“不过……”
    卡里姆的脑子在飞转,推测着各种可能性。中情局局长敏锐的直觉可是出了名的。他能在局长的位子上坐这么久,绝不仅仅是因为精通圆滑世故的政客本领。卡里姆也知道,单凭动动嘴皮子劝局长别多想,这种做法并不明智。“不知道您能否说得具体一点……”
    老头子摇了摇头。“我要是能具体说倒好了。”
    “长官,我们的情报非常准确。”
    中情局局长往椅背上一靠,揉了揉下巴。“让我骨鲠在喉的是这个——敌人的米格战斗机为什么在核设施被摧毁之后才发射导弹?”
    “可能是起飞得晚了。”卡里姆现在的处境非常微妙,对此他心里很清楚。“您听到多尔夫的报告了——当时那儿有辐射雾。”
    “雾是在靠近地面的低处。米格战斗机是从高空发起攻击的,辐射雾不会对它们造成影响。假如说那两架战斗机是故意等着我们先把设施摧毁呢?”
    卡里姆竭力不去理会耳朵里响起的嗡嗡声。“长官,这根本说不通啊。”
    “如果核设施是假的就能说得通了。”老头子说道。
    卡里姆决不能允许老头子——或是中情局内的任何人——顺着这个思路追查下去。“长官,这么一想您的怀疑也许是对的。”他说着站起身。“我立刻去查。”
    老头子浓眉下那双锐利的眼睛抬了起来,直盯着他。“马丁,坐下。”
    沉默笼罩着整间办公室。从门外传来的微弱欢庆声此时也已平息,中情局的职员们都回到岗位上继续工作去了。
    “如果说‘杜贾’组织是希望我们认为核设施已经被摧毁了呢?”
    说得一点不错,真实的情况恰恰就是这样。卡里姆竭力让自己的心跳保持平缓。
    “我对国防部长哈利迪说蒂姆·海特纳是中情局里的内奸,我知道那家伙相信了,”中情局局长还在往下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也相信。我觉得本次行动可能受到了假情报的误导。如果我的直觉没错,这个情况就引出了其他的可能性:要么海特纳是遭到了真正的内奸的陷害,要么他就不是中情局这个桶里惟一的烂苹果。”
    “长官,这些可能性都有很大的疑问啊。”
    “那你就去把疑问排除,马丁。要把这当作头等大事,调动一切资源去查。”
    老头子双手在办公桌上一撑,站了起来。他苍白的脸孔显得非常憔悴。“基督在上,假如‘杜贾’误导了我们,那就意味着我们根本没能阻止这个恐怖组织。恰恰相反,他们离发动袭击又近了一步。”
    刚过中午的时候穆塔·伊本·阿齐兹赶到了伊斯坦布尔,他一到就去找了内西姆·哈图恩。哈图恩在苏丹艾哈迈德区的一条小路上经营着一家土耳其式浴室,浴室那栋大而无当的老房子距离查士丁尼大帝于公元五三二年重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只有不到五个街区。借此地利,哈图恩的土耳其式浴室总是宾客盈门,价格也要比市内游人较少的几个区的浴室高一些。这家浴室已经开了许多年,事实上是早在哈图恩出生之前。
    由于哈图恩给关键人物塞了不少好处,市内的每一本高级导游手册都把他的这家浴室夸得天花乱坠,对此他颇感自豪。浴室让他生活得很惬意,尤其是以土耳其人的标准而言。但哈图恩之所以能成为千万富翁,还是因为他在给法迪效力。
    胃口极好的哈图恩身材矮胖,面相则像秃鹫般凶狠。只要看看他的那双黑眼睛,你就会知道此人的灵魂之中充满了恶意——发现了这种恶意的法迪又将其引诱出来,再精心加以培养。哈图恩曾娶过十二个老婆,现在她们不是死了,就是给远远地流放到了乡下。不过,他对自己的十二个孩子倒是既疼爱又信任,他们现在正开开心心地替他打理着土耳其式浴室的生意。哈图恩的心仿佛是一只攥紧的拳头,他喜欢这样。法迪也同样喜欢。
    “merhaba,habibi!”穆塔·伊本·阿齐兹进门时哈图恩欢迎道。哈图恩亲吻了客人的两边脸颊,带着他穿过浴室贴满马赛克的公共区域来到后面的小花园,花园中央种着哈图恩心爱的枣椰树。这棵树可是他大老远从撒哈拉沙漠中的一家商队旅舍里带回来的,不过当时它只是棵小树苗,还没哈图恩的手指头粗。他在这棵枣椰树上倾注的心血,远远超过了在任何一位老婆身上花的心思。
    花园里透进了斑驳的阳光,他们坐到凉爽的石凳上,哈图恩的两个女儿随即端上甜茶和小蛋糕。用过茶点之后,其中一个女儿又拿来一支装饰华丽的水烟筒,两个人共同吸了起来。
    这些仪式性的礼节做起来都颇费时间,但它们却是东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它们体现着文明人理应奉行的礼貌与尊重,也能让友谊变得更为巩固。即便是在今天,仍然有许多人像内西姆·哈图恩这样遵循着古老的生活方式,他们在电子时代闪烁的霓虹中坚守着传统的灯火。
    哈图恩终于把水烟筒推到了一旁。“我的朋友,你这次可真是远道而来啊。”
    “有些时候,最古老的交流方式往往最让人放心。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
    “我完全理解,”哈图恩点了点头,“我自己每天都要换一部手机,说话时还得越含糊越好。”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那边始终没有消息。”
    哈图恩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伯恩在敖德萨没死?”
    “我们还不清楚。但费奥多维奇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有点令人不安。可想而知法迪很不痛快。”
    哈图恩摊开了双手。他的手小得出奇,纤细的手指就跟女人一样。“我也有同感。你放心,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那边的事我会亲自处理。”
    穆塔·伊本·阿齐兹点头表示赞成。“与此同时,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叶夫根尼可能已经暴露。”
    内西姆·哈图恩沉吟片刻。“这个叫伯恩的家伙,他们都说他简直像是变色龙。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一直追踪到了这里,我怎么才能看出他的身份呢?”
    “法迪在他的左肋上捅了一刀,捅得很深。他的体力会大为削弱。他要是真的来了也许很快会找上门,甚至有可能就在今晚。”
    内西姆·哈图恩感觉到了这位信使的紧张情绪。看来法迪的计划很快就要大功告成了,他揣测道。
    两个人站起身,从浴室的一间间私人包房旁边走过。这些房间里悄然无声,装饰得和外面的花园一样富丽。
    “今天下午和晚上我都会待在这里。如果过了今晚伯恩还没出现,他也许就不会来了。即便他过几天再找到这儿,到那时也已经太晚了。”
    哈图恩点了点头。他刚才的推测是对的,法迪针对美国的袭击已箭在弦上。
    穆塔·伊本·阿齐兹伸出手一指。“花园的那一头有道屏风,就在那边。我会在屏风后面守着。如果伯恩真的来了,他肯定想要和你见面。你得答应见他。不过等你们正在谈话的时候,我会让你的一个儿子去找你,然后咱们俩得说几句话。”
    “而且要故意让伯恩听见。我明白了。”
    穆塔·伊本·阿齐兹又凑近了一点,说话时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想让伯恩发现我是谁,还想让他知道我即将回到法迪的身边。”
    内西姆·哈图恩点了点头。“然后他就会跟踪你。”
    “没错。”
    勒纳找的那个人——奥弗顿——究竟是怎么出的岔子,乔恩·米勒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跟踪安妮·赫尔德的时候,米勒没费多大力气就发现了在她周围暗中保护的人。监控与跟踪是有区别的:他的目的并不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安妮,而是要找出那些暗中保护、不让她受到外人监视的家伙。因此跟踪时他始终与目标保持着很远的距离,而且居高临下。起初他只是目视观察,并没有使用望远镜,因为他需要以尽可能宽阔的视野来观察安妮周围的环境。望远镜只能聚焦在一个狭窄的区域上。不过,一旦他确定了哪些人在暗中保护安妮,望远镜就能派上用场了。
    事实上,暗中保护的人共有三个,八小时轮换一次。看到他们在二十四小时轮流监视,米勒丝毫不觉得奇怪。奥弗顿在跟踪安妮时搞砸了,这帮负责保护她的家伙肯定会因此变得更担心、更警觉。这一切都在米勒的意料之中,而且他也想好了应对的策略。
    二十四小时以来,他一直在观察安妮·赫尔德的那几个保护者。他仔细研究他们的习惯、怪癖、嗜好和执行任务时的方法,发现每个人都有着细微的差别。夜班的人为了保持头脑清醒得不停地喝咖啡;一大早当班的那个家伙老是在打手机;值下午班的第三个人则是个瘾头极大的烟鬼。米勒选中了这个人,因为他总是紧张兮兮的,收拾起来应该最轻松。
    米勒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所以事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知道机会迟早都会出现。几小时前,他从宾夕法尼亚大道波托马克电力公司的停车场里偷了一辆轻型客货两用车。这会儿他正坐在两用车的驾驶座上,看着安妮·赫尔德在中情局总部门口上了一辆等客的出租。
    出租车从路边驶入车流时米勒仍然等待着,耐心得犹如死神。没过多久,他听到了引擎发动时的轻响。一辆白色的福特小轿车从对面的路旁开了出来,值下午班的人刚才就停在和出租相隔两辆车的后方。这之后米勒才跟进了密集的车流。
    不到十分钟后,安妮·赫尔德下了出租车,开始步行。米勒对这种伎俩很熟悉,他估计安妮是要去和别人接头。街上的车太多,值下午班的人没办法开车跟着她。米勒抢在保护安妮的人之前作出了这种判断,于是他把车驶向路边,停在了西北区第十七街上的禁停区。米勒知道不会有人来干涉,因为他开的是公共服务部门的两用车。
    他跳下两用车,快步朝值下午班的人靠边停车的地方走去。他大摇大摆地走到车旁边,敲了敲驾驶室一侧的车窗。那家伙摇下车窗之后,米勒说了句“嗨,老兄”,随即冷不丁地照着他的左耳后部就是一拳。
    那人的神经丛猝然受到重击,顿时昏了过去。米勒扶起昏迷不醒的男子,让他在方向盘后坐正,随即迈上人行道,远远地跟着正沿街往前走的安妮·赫尔德。
    安妮·赫尔德和卡里姆在西北区第十七街的科科伦美术馆里悠然漫步。这座美轮美奂的美术馆是乔治亚风格,以白色大理石砌成,曾被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誉为整个华盛顿市设计得最出色的一座建筑,馆内收藏着许多令人赞叹的艺术品。卡里姆在旧金山画家罗伯特·贝希特勒的一张大幅画作前停下脚步,他实在想不通这位照相写实主义画家的作品有什么艺术价值可言。
    “中情局局长怀疑空袭打击的是假目标,”卡里姆说道,“这意味着他怀疑‘堤丰’截获并破译的‘杜贾’情报是假情报。”
    安妮大惊失色。“他怎么会产生怀疑的呢?”
    “米格战斗机的飞行员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们一直等到美国人的‘支奴干’把那座废弃的设施炸平,然后才发射导弹攻击直升机。米格战斗机得到的命令是不阻止美国人发动空袭,从而让对方认为行动取得了成功,但他们赶到战场时迟了几分钟。当时地面附近有雾,他们本以为‘支奴干’不会发现战斗机,但美国人用直升机的旋翼驱散了雾气。现在老头子让我去查是谁在中情局内部捣鬼。”
    “我还以为你已经让所有人相信海特纳是内奸了呢。”
    “看样子别人都信了,除了老头子。”
    “我们怎么办?”安妮问道。
    “计划得提前。”
    安妮偷偷朝四周看了看,她的神情很紧张。
    “别担心,”卡里姆说,“自从咱们把奥弗顿火化后我就采取了防范措施。”他看了看手表,朝美术馆的出口走去。“走吧,再过三个小时莎拉雅·穆尔就要降落了。”
    乔恩·米勒坐在波托马克电力公司客货两用车的驾驶座上,他所在的位置离科科伦美术馆只隔着一条街。现在他可以确信安妮·赫尔德是在和别人接头。这个情况或许会让勒纳心生踌躇,但不会改变他的决定。管她是在和谁会面,干掉她之后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一看到安妮从前门走出来,米勒就驶离路边加入了来往的车辆之中。前方宾夕法尼亚大道的路口处有个信号灯,安妮走下台阶时绿灯还亮着,但等到他开过去的时候已经转成了黄色。米勒的前头还有一辆车,他见状猛然拉动手挡,两用车的引擎顿时发出了怒吼。米勒的车钻出车道,擦着前面的那辆车硬挤过去,在一片咒骂、怒吼和喇叭声中闯过了亮起红灯的十字路口。
    米勒一脚把油门踩到底,驾车朝安妮·赫尔德撞去。
    高速飞行的子弹击碎两用车侧面窗玻璃时发出的声响就像是从远处传来的钟鸣。米勒根本来不及琢磨那也许是别的什么声音,因为从他头部一侧钻入的子弹已经从另一侧飞射而出,直接掀掉了他的半个脑壳。
    在波托马克电力公司的两用车失去控制前的一瞬间,卡里姆抓住安妮的手臂,把她拽回了人行道上。卡车猛地撞上了前方的两辆轿车,这时他已经带着安妮快步走开,远离发生致命车祸的现场。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开两用车的那个家伙一心想把你变成肇事逃逸的受害者。”
    “什么?”
    他使劲捏了捏安妮的胳膊,不让她回头往后看。“接着走,”他说道,“咱们得离开这地方。”
    三个街区之外,一辆挂着外交牌照的黑色林肯飞行家停在路边,引擎空转着。卡里姆麻利地一把拉开后车门,催安妮赶快上车。他紧跟在她后面上了车,砰然关上车门,飞行家随即开动起来。
    “你还好吧?”他问道。
    安妮点了点头。“就是给吓得够呛。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安排了人在暗中保护你。”
    车前方坐着司机和他的副手,两个人看上去都像是阿拉伯国家的外交官。对安妮来说他们就是阿拉伯外交官。她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也不想知道。她同样不想知道他们要到哪儿去。在她的这个行当里,知道得太多同样会害死人,就跟起了不该有的好奇心一样。
    “我仔细调查过勒纳的背景,所以老头子一说他派勒纳去了敖德萨,我就猜到可能会有其他的人来对付你,而且来者也许身居情报机构食物链上的更高层,给我猜中了。此人名叫乔恩·米勒,来自国土安全部。他和勒纳是好哥们,两个人常结伴去嫖妓。有趣的是,米勒也是在国防部长哈利迪那儿拿钱办事的人物。”
    “这就是说勒纳很可能也是听国防部长指挥的人。”
    卡里姆点点头,倾身向前,让司机放慢车速。警察、急救医师和消防队的车从他们旁边经过时警笛大作,随即渐渐低沉下去。“看来哈利迪一心想扩大五角大楼的权力。他想接管中情局,然后照着自己的想法加以改造。我们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这场机构间斗争引起的混乱局面。”
    这时飞行家已经开到了华盛顿市北部的偏远地区。车子绕过石溪公园的南端,终于在一家巴基斯坦人开的大型殡仪馆后面停了下来。
    殡仪馆所在的建筑也归这家巴基斯坦人所有。买房的钱来自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慷慨赞助,通过巴哈马群岛和开曼群岛的多家独立公司转给他们——公司都是在卡里姆接父亲的班执掌家族企业之后,利用多年时间建立起来的。因此,这家人把建筑物的内部整个掏空,然后按照卡里姆提供的设计图重新进行了改造。
    按照其中的一个设计,房子后方需要修建的设施看起来就像是殡仪馆自带的载货区。事实上对于殡仪馆的供应商而言,这地方的确是个载货区。司机把飞行家拐进载货区时,靠里的一堵混凝土“墙壁”就降到了地里,车子随即沿着露出的坡道开了下去。汽车最后停在巨大的下层地下室,他们全都下了车。
    他们身旁的那面墙边摆满了罐子和板条箱,就是曾存放在m&n车身修理厂里的东西。爆炸物的左边停着一辆黑色的林肯豪华轿车,挂着安妮再熟悉不过的车牌。
    安妮朝豪华轿车走去,指尖从车身亮闪闪的漆面上拂过。她转过身看着卡里姆。“你是怎么把老头子的座驾搞来的?”
    “这是一辆分毫不差的复制品,连装甲钢板和特制的防弹玻璃都完全相同。”他拉开了一扇后车门。“除了一个地方。”
    车门打开时,门控的车室照明灯亮了起来。安妮探头朝里面看去,惊讶万分地发现车内竟然布置得一模一样,连豪华的品蓝色地毯都毫无二致。她看着卡里姆掀起了地毯尚未用胶黏牢的一角。他用小折刀的刀刃将车底板撬起一条缝,好让她看到下面的东西。
    复制品的车底摆满了一排排形状整齐的长方形物体,看样子就像是浅灰色的黏土。
    “没错,”看到安妮倒抽了一口凉气,卡里姆说道,“这辆车上的c4炸药足以炸毁中情局总部大楼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整个地基。”
    26
    内西姆·哈图恩在苏丹艾哈迈德区做的究竟是什么生意,伯恩现在还不知道。苏丹艾哈迈德区以艾哈迈德一世的名字命名,此人于十七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间在城市的中心位置建起了蓝色清真寺,而十九世纪的欧洲人则把伊斯坦布尔称为“斯坦布尔”。这个地方曾是一度占据广大领土的拜占庭帝国的核心,其全盛时期的疆界从西班牙南部、保加利亚一直延伸到埃及。
    今天的苏丹艾哈迈德区仍旧保留着许多蔚为壮观的建筑,也依然拥有令人惊叹不已的吸引力。这个区的中心地带是一座被称为“竞技场”的小丘,小丘的一边是蓝色清真寺,另一边则是在该寺建成前一个多世纪被改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两座建筑之间有一个不大的公园相连。如今苏丹艾哈迈德区社会活动的中心是白胡子大街,这条街的最北端一直通往托普卡帕宫。熙熙攘攘的白胡子大街上到处都是商店、酒吧、咖啡馆、食杂店和餐馆,每个星期三的上午还会露天开集。
    伯恩出现在白胡子大街上高声谈笑、川流不息的人丛之中,他的模样几乎已经让人认不出来了。他穿着一身土耳其传统服饰,下巴被浓密的大胡子遮得严严实实。
    他在路旁的推车小摊前停下脚步,买了点芝麻面包和淡黄色的酸奶,边吃东西边观察周围的环境。扒手们偷偷忙着见不得人的行当,商贩在扯着嗓子叫卖,当地人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游客们则被精明的土耳其人猛敲竹杠。生意人在对着手机说话,小孩子们拿着手机互相拍照,十几岁的少年把刚刚下载到手机上的闹腾音乐放得震天响。欢笑,泪水,相爱的人笑语盈盈,掐架的人高声怒骂。烤炉上焦黄的羔羊肉和蔬菜烤串正嗞嗞作响,一阵阵香气扑鼻的青烟中夹杂着人们喧嚷沸腾的情感和活力,像霓虹灯招牌似的让整条街充满了生机。
    吃过随便凑合的一餐,伯恩径直走向一家卖地毯的商店。他挑了块祷告用的毯子,和颜悦色地跟店主商量价钱。伯恩带着毯子离开的时候,双方对刚才谈成的价格都很满意。
    伯恩把祷告毯夹在胳膊底下,朝蓝色清真寺走去。这座清真寺周围环绕着六座又高又细的宣礼塔,它们是阴差阳错地建起来的。苏丹艾哈迈德一世本来对建筑师说,清真寺里要有一座黄金建造的宣礼塔。土耳其语里表示黄金的词是“altin”,但建筑师却误以为苏丹说的是“alti”——土耳其语中的“六”——因此就建起了六座宣礼塔。不过,苏丹艾哈迈德一世看到最终结果时还是很高兴,因为当时其他苏丹建起的清真寺都没有这么多座宣礼塔。
    清真寺的建筑非常宏伟,因此也设有许多道门户。大部分游客走的都是北门,但穆斯林却会从西边的门进入。伯恩进寺时走的正是这道门。他一进入寺内就停了下来,脱掉鞋塞进一个少年递给他的塑料袋里。他遮住头,在石盆前洗净双脚、脸、脖子和小臂,然后光着脚走进清真寺的内廷。伯恩把祷告毯铺在已聚满信徒的大理石地面上,跪了上去。
    清真寺内部的装饰纯粹是拜占庭风格,到处都可以看到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嵌着金丝细工的雕刻和金属制作的吊灯。一根根巨大的立柱漆成蓝金两色,足有四层楼高、蔚为壮观的彩色玻璃窗直伸向寺中央天国般的穹顶。整座清真寺之中蕴含着的巨大感染力能够深深打动你,让你感到无可置疑。
    伯恩把前额贴在刚买来的祷告毯上,口中念诵着穆斯林的祷告词。做祷告的时候他真诚无比,心中感受到了多少个世纪以来的历史。它们被铭刻在每一块石料、大理石、金箔和青金石之上——世人用这些材料建起了清真寺,然后又以无比的热情去装点它
    。灵性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出现,也有着诸多不同的名称;但它们都直指人心,用的也都是同一种像时间一般古老的语言。
    祷告结束后,伯恩站起身把跪毯卷好。他在清真寺里盘桓不去,让回荡在寺内的近乎沉默的声响涌遍全身。丝绸与棉布的咝咝摩擦声、小声念诵祷告词时的嗡嗡声,还有压着嗓子悄悄说话的声音,人们的每一种声音和每一个举动仿佛都汇聚到了清真寺巨大的穹顶之中,像搅进浓咖啡之后让味道发生微妙变化的糖粉那样打着旋。
    尽管看样子伯恩似乎沉浸在圣洁思绪之中,事实上,他一直都在偷偷观察结束祷告的人们。他看到一个胡须斑白的老人卷起了祷告毯,缓缓朝摆成一排排的鞋子走去。老人刚开始穿鞋的时候,伯恩也正好走到了自己的鞋子旁边。
    老人的一只胳膊有点萎缩,他看了看正在穿鞋的伯恩。“先生,你是新来的吧?”他用土耳其语说道。“我以前从来没看到过你。”
    “我刚到这儿来,先生,”伯恩回答时脸上挂着谦恭的微笑。
    “孩子,你到伊斯坦布尔来做什么啊?”
    他们从清真寺的西门走了出去。
    “我是来找亲戚的,”伯恩说道,“他叫内西姆·哈图恩。”
    “用这个名字的人很多啊,”老人说,“关于这位亲戚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在苏丹艾哈迈德区做生意,但做的是哪一行就不清楚了。”伯恩答道。
    “哦,说不定我还真能帮上忙。”老人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有个叫内西姆·哈图恩的人在红炉街上经营着一家土耳其浴室,他的十二个孩子也帮忙打理生意。那条街离这儿没多远,好找得很。”
    红炉街地处白胡子大街的中部。比起伊斯坦布尔热闹非凡的几条大街,这个地方要稍稍安静一些。不过,狭窄的街道上仍然汇集着各种市井之声,仿佛散不开的浓雾。商人们在扯着大嗓门揽客,卖食品的流动小贩叫卖不停,还有讨价还价时的独特现象——忽而哀声诉苦,忽而尖声抗议。红炉街倾斜的地势就像个山坡,它的下方一直通向马尔马拉海。街上开着几家小型家庭旅馆,还有一家土耳其式浴室——浴室的老板内西姆·哈图恩曾在法迪的命令下雇用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让他把伯恩带进敖德萨海滩上的死亡陷阱。
    土耳其浴室的黑色大门用厚厚的木头做成,门上雕刻着拜占庭风格的图案。门两边各摆着一只巨大的石瓮,原本是用来存放灯油的。配上这两只石瓮,浴室的大门口显得格外气派。
    伯恩把自己背的皮包藏到了左边那只石瓮的后面。然后他推开门,走进了灯光昏暗的前厅。时刻不停的市井喧嚣刹那间消失,伯恩觉得自己一下子被寂静包围了,恍若置身于白雪皑皑的森林之中。片刻之后,他耳中残留的嗡嗡鸣响才全然平息。他发觉自己站在一个六边形的大房间里,房间中央那座造型优美的大理石喷泉正吐珠溅玉。房间四角带凹槽的柱子支撑着四道雕花拱门,它们有的通向枝叶扶疏的私家花园,有的则通往点着油灯、阒然无声的走廊。
    这地方看起来简直像是清真寺的前厅,或是中世纪时期的修道院。和所有重要的伊斯兰建筑一样,在这座前厅里建筑物本身就是最为关键的部分。由于伊斯兰教禁止人们用安拉的形象(或是其他任何活物的形象)当作装饰,伊斯兰建筑师们只好把舞动雕刻刀的愿望寄托在建筑物本身及其繁复的饰物上。
    土耳其浴室会让人联想到清真寺,这其实并非巧合。浴室和清真寺都是人们表现尊重并进行社交活动的地方。伊斯兰教极度重视对身体的净化,因此公共浴室在穆斯林的生活中始终占据着独特的地位。
    出来迎接伯恩的是一位男按摩师。这名年轻男子身材瘦削,相貌像狼一般凶狠。“我想尽快和内西姆·哈图恩见面。他和我有一位共同的生意伙伴: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
    听到这个名字时男按摩师没作出丝毫反应。“我去看看父亲现在是否有空。”
    大步走过里根国家机场安检区的莎拉雅正准备打开手机,就看到安妮·赫尔德在朝她招手。莎拉雅抱住了安妮,顿时感到如释重负。
    “你回来了可真好。”安妮说道。
    莎拉雅伸长脖子朝四周望了望。“没人跟踪你吧?”
    “当然没有。我小心着呢。”
    莎拉雅紧跟着安妮朝航站的出口处走去。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感觉很不舒服。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是一回事,但自己家里盘着条毒蛇可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学着那些出色的演员开始酝酿情绪,脑海里回想着很久以前发生的一桩惨事:那一天她的小狗兰杰就在她面前被车轧死了。啊,太好了,她心想,眼泪出来了。
    安妮满脸都是关切的神色。“你怎么了?”
    “杰森·伯恩死了。”
    “什么?”安妮大吃一惊,赶紧拉着她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站住了。“出什么事了?”
    “老头子让勒纳去追杀伯恩,这可是他亲自派的刺客。勒纳和伯恩斗了起来,结果双双丧命。”莎拉雅摇了摇头。“我之所以赶回来,就是要盯住那个假扮马丁·林德罗斯的家伙。他肯定会露出破绽,这是迟早的事。”
    安妮伸出手把莎拉雅推开了一点。“关于林德罗斯的这个情况你能确定吗?在他的策划下,我们刚刚对‘杜贾’组织在南也门的核设施发动了一场全面攻击。那座设施已经被彻底摧毁。”
    莎拉雅觉得血直往脸上涌。“上帝啊,我的判断没错!难怪‘杜贾’会花这么大力气派人打入中情局。如果这次行动是林德罗斯发起的,那座核设施肯定就是个烟雾弹。中情局要是认为威胁已经解除,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尽快赶回总部吧,你说呢?”安妮用一只胳膊搂住莎拉雅的肩膀,催着她匆匆走出电动门,来到了华盛顿冬季寒冷潮湿的室外。在低垂的乌云下方,打着泛光灯的一座座纪念性建筑发出的光芒勾勒出了城市壮观的轮廓。安妮带着莎拉雅走到中情局给她配的那辆庞蒂克小轿车旁,钻进了驾驶座。
    她们汇入了开向机场出口的车流之中,环道上排成长龙的汽车就像是一群围着珊瑚礁团团打转的鱼。在开往华盛顿市区的路上,莎拉雅把身子微向前倾,朝侧后视镜瞟了一眼。这是她多年来根深蒂固的习惯。她已经把这个动作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无论自己是不是在执行外勤任务。看到后面的那辆黑色福特时莎拉雅并没有多想,直到她瞥了第二眼。现在黑色福特开到了右边的车道上,落后她们一辆车,但始终和庞蒂克保持着同样的速度。这仍旧不能说明什么,但等到莎拉雅第三次在后视镜里看到这辆车的时候,她觉得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这已经足以证明她们被人跟踪了。
    莎拉雅转过头正准备告诉安妮,却发现她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安妮肯定也看到了那辆黑色福特。但她为什么既没吱声,也没采取任何行动甩掉跟踪者?莎拉雅觉得自己的胃部慢慢地抽紧了。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她暗暗安慰自己说安妮毕竟只是老头子的助手。安妮坐惯了办公室,对外勤工作的基本常识肯定一无所知。
    她清了清嗓子。“安妮,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安妮打开方向灯,把车拐上了靠右的车道。“那我最好开慢点。”
    “啊?不能开慢。你怎么能这么干?”
    “如果后面的车也慢下来,那我们就知道——”
    “不行,你得加快车速,”莎拉雅说道,“得尽快甩掉他们。”
    “我想看看那辆车上的人是谁。”安妮边说边朝路边驶去,车速变得更慢了。
    “你疯了。”
    莎拉雅伸出手刚想去抓方向盘,却猛地往后一缩,因为她看到了安妮握在手中的史密斯威森j型小手枪。
    “见鬼,你拿着枪想干吗?”
    车子此时已开上路肩朝低矮的金属栏杆驶去。“听了你说的那些事,我离开总部大楼时可不想手无寸铁。”
    “那玩意儿你会用吗?”
    黑色福特跟着安妮的车驶离路面,在她们的后方停住了。两个肤色黝黑的男人下车朝她们走来。
    “我每个月都要打两回靶,”安妮说着用史密斯威森左轮的枪口抵住了莎拉雅的太阳穴,“快给我下车。”
    “安妮,你这是——”
    “照我说的做。”
    莎拉雅点了点头。“好吧。”她挪了挪身子,按下了车门的把手。看到安妮把目光转向了车门,她立刻扬起左臂,使劲把安妮的右胳膊往上一架。枪声轰然炸响,子弹在庞蒂克的车顶上射出了一个洞。
    莎拉雅曲起胳膊,照着安妮的侧脸给了她一记肘锤。那两名男子听到了枪响,立即拔腿冲向庞蒂克。莎拉雅见状急忙斜倚在安妮瘫软的身体上伸长胳膊,拉开车门就把她推了下去。
    已拔出枪的两名男子刚跑到庞蒂克的车后,莎拉雅就钻进了驾驶座,在迅速换挡的同时一脚踩下油门。她开着车在颠簸的路肩上跑了一段,随即瞅准车流中的空当猛地拐进路面,发出尖厉摩擦声的车胎直冒烟。莎拉雅最后瞥了一眼,只见那两个男人回身奔向了黑色的福特;但看到安妮·赫尔德在他们的搀扶下坐进福特车后座的时候,她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内西姆·哈图恩斜倚在雕花的木质长凳上,硬邦邦的凳面上铺着一大堆棉花糖般松软的丝绸靠垫。在他的头顶,那棵心爱的枣椰树的绿叶正沙沙作响。他一颗接一颗地把新鲜的椰枣塞到嘴里,若有所思地细细咀嚼,然后把白色的尖头枣核吐进一只浅碟。哈图恩的右肘边搁着一张八角形的小几,几上的雕花银盘里放了把茶壶,还有两只小小的平底玻璃杯。
    他的儿子带着伯恩——进土耳其式浴室之前伯恩已经撕掉了假胡子——来到了枣椰树的绿荫下。哈图恩回过头来,秃鹫般的脸上毫无表情。不过,他那双橄榄色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好奇。
    “你好,我的朋友。”
    “您好,内西姆·哈图恩。我叫阿布·伯克尔。”
    哈图恩搔了搔颌下短短的山羊胡。“哦,这名字是照着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随者起的啊。”
    “冒昧打扰这座美丽花园的清静,真是万分抱歉。”
    看到客人这么恭敬,内西姆·哈图恩点了点头。“你过奖了,这园子只不过是一小块简陋之地而已,”他示意儿子退下,指了指自己坐的长凳。“请坐,我的朋友。”
    伯恩摊开了那张做祷告用的跪毯,从枣椰树绿叶间透下的一缕缕金色阳光把毯子边缘的丝线照得熠熠生辉。
    哈图恩脱掉一只拖鞋,把光脚踩到跪毯上。“真漂亮,编这块毯子的师傅手艺太高了。谢谢你,我的朋友,如此慷慨的馈赠真是让人喜出望外。”
    “这点微薄小礼哪能配得上高贵的内西姆·哈图恩呢。”
    “噢,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可从来没送过我这样的礼物,”他抬起头,锐利的眼神直刺向伯恩,“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还好吗?”
    “我从那边过来的时候,”伯恩说道,“他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哈图恩脸色一寒,变得石块般严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容我略作说明,”伯恩轻声说,“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完全遵照了您出钱时的指示。这事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亲自把伯恩带到了奥楚达海滩,把他引入了法迪布下的陷阱。既然我拿了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的钱,就得替他做事。”
    “阿布·伯克尔,有个问题我想不通,”哈图恩说着把上身往前一倾,“这次的工作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绝对不会交给一个土耳其人去做。”
    “那是当然。伯恩见到土耳其人会起疑心的。”
    哈图恩转过秃鹫般的脸仔细端详着伯恩。“是这样啊。我的疑问仍然没得到解答:你到底是谁?”
    “我的真名是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伯恩报出了自己在奥楚达海滩上杀死的那个人的名字。来这儿之前伯恩戴上了在贝伊奥卢区的戏剧用品店里买到的化妆假体,因此他下颌的轮廓和脸颊的形状都已大为改变,门牙也略有点外突。
    “你是个乌克兰人,土耳其语怎么能说得这么好?”哈图恩的语气中含着一丝轻蔑。“我估计你的老板现在还想拿到剩下的一半报酬。”
    “照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现在的状况,他什么都拿不到了。至于我嘛,我只想拿回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内西姆·哈图恩似乎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左右了。他倒了两杯滚热的甜茶,端起其中的一只玻璃杯递给伯恩。
    两个人都啜了口茶。哈图恩说道:“你身体左侧的伤恐怕得找人看看。”
    伯恩低头看了看衣服上渗出的点点血迹。“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内西姆·哈图恩正准备回答,刚才带伯恩进来的那个儿子又出现了,沉默不语地做了个手势。
    他站起身。“恕我失陪片刻。我还有点事情得去处理一下。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哈图恩跟着儿子穿过拱门,消失在一道嵌着金丝细工的木屏风之后。
    伯恩稍稍等了片刻也站起身溜达起来,仿佛是要欣赏园中的景致。他故作悠闲地穿过拱门,站到了屏风朝向花园的那一边。他能听到两个人正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个人是内西姆·哈图恩。另一个人是……
    “——是应该派信使报讯,”内西姆·哈图恩说道,“穆塔·伊本·阿齐兹,你自己也说过,计划进行到最后阶段时决不能通过手机联络,否则消息就有可能被人截获。可是照你刚才告诉我的情况,他们不是又用手机了么?”
    “这条消息对我们俩都非常重要,”穆塔·伊本·阿齐兹说道,“法迪和他的弟弟取得了联系。杰森·伯恩已经死了。”穆塔·伊本·阿齐兹又凑近了一步。“这样一来,你的使命就已经完成。”
    穆塔·伊本·阿齐兹拥抱了哈图恩,又在他的两颊上各亲了一口。“我今晚八点离开,直接到法迪那儿去。伯恩既然已经毙命,就不会再有什么拖延了。最后的好戏已经开场。”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哈图恩低声吟道。“来吧,我的朋友。我带你出去。”
    伯恩转过身悄悄地回到花园中,随即顺着侧面的走廊快步走出了土耳其式浴室。
    莎拉雅使劲用脚踩住油门,她知道自己这回是遇上麻烦了。她在后视镜里留意着那辆福特车的踪影,同时摸出手机打开了电源。手机发出一声轻响,提示她有条留言。她拨通自己的语音信箱,听到了伯恩关于安妮的那条口讯。
    她觉得嘴里直发苦。原来安妮才是内奸。臭婊子!她怎么能干出这种事?!莎拉雅握起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那女人真该下地狱!
    莎拉雅正准备收起电话,突然听到了金属与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响,同时觉得车身令人魂飞魄散地猛然一震。她死命抓紧方向盘,失控的庞蒂克差点就撞上了相邻车道上的一辆卡车。
    “见鬼——!”
    从侧面猛撞她的是一辆林肯飞行家,这辆气势汹汹的大车看上去简直像是m1艾布拉姆斯坦克。现在飞行家已经超到了庞蒂克的前头,紧接着又突然减速,猝不及防的莎拉雅一下子撞了上去。刚才飞行家的刹车灯没亮——要不就是被人故意搞坏了。
    莎拉雅猛打方向穿过车道,把车开到了飞行家的侧面。她朝驾驶室望去,想看看开车的人是谁,但隔着染成深色的车窗玻璃她连司机的轮廓都看不分明。
    飞行家朝她冲来,车身一侧猛地撞上了庞蒂克副驾驶那边的车门。莎拉雅不停地揿动电动车窗的按钮,窗玻璃却没有丝毫反应。她换用左脚踩住油门踏板,抬起右脚用鞋跟猛踹右边的车门。车门纹丝不动;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也给卡死了。莎拉雅突然感到一阵惊慌,又恢复到了正常的驾驶姿势。她的心狂跳不已,耳朵里都响起了血液搏动的声音。
    她得赶快离开高速公路。莎拉雅开始在路上寻找高速出口的标志。找到了:下一出口就在前方三公里处。浑身是汗的莎拉雅驾车拐进右侧的车道,准备从前方的出口下坡道驶离高速。
    就在此时,那辆飞行家怒吼着从她的左侧疾速驶来,车头一偏狠狠地撞上了庞蒂克,左边的车门顿时也被撞瘪了。显然飞行家刚才是故意放慢车速混进了车流之中,以便再次从莎拉雅的后方发起冲击。她猛敲车窗按钮,又使劲去拽车门内侧的把手,但她这边的车窗和车门也被卡住了。驾驶室里所有的门窗都已无法打开。莎拉雅现在给困得死死的,在飞驰的庞蒂克里变成了囚犯。
    27
    伯恩从大石瓮后取出自己的背包,悄无声息地快步绕过土耳其浴室的侧面,寻找内西姆·哈图恩这家浴室后门所在的街道。他没费多少工夫就找着了,随即看到有名男子从浴室的后门走了出来。
    是那个叫穆塔·伊本·阿齐兹的信使。跟着他伯恩就能找到法迪。
    伯恩边走边打开背包摸出那罐化妆胶水,重新把假胡子黏到脸上。再次伪装成一副闪族人面孔的伯恩跟着穆塔·伊本·阿齐兹走出小街,回到了苏丹艾哈迈德区喧嚷的气氛之中。将近四十分钟时间,他一直跟着自己的猎物。穆塔·伊本·阿齐兹脚下丝毫不停,也没有东张西望,显然很清楚自己要到哪儿去。他们现在处于苏丹艾哈迈德区拥挤不堪的中心地带,满街的行人往什么方向走的都有,想要牢牢盯住穆塔·伊本·阿齐兹并不容易。但反过来说,丝毫不见减少的人群也有助于伯恩很好地隐匿自己。即便伯恩的目标会利用汽车漆面和店铺橱窗之类的反光物体观察后方,也根本无法发现他的踪迹。他们从苏丹艾哈迈德区横穿而过,来到了埃米讷尼区。
    走了半天,锡尔凯吉站巍然耸立的巨大穹顶终于出现在他的前方。穆塔·伊本·阿齐兹打算坐火车赶到法迪所在的地方?不对,伯恩看到穆塔绕过火车站的主入口继续快步向前走,于是他也拨开人群跟了上去。
    一大群游客在三名旋转托钵僧周围聚成了一个半圆,穆塔和伯恩从他们旁边绕了过去。托钵僧和着古老的伊斯兰赞歌跳起了狂热的旋转舞,白袍的长下摆在身周飘然展开。飞速旋转时,托钵僧身上带着番红花和没药香气的汗水也在纷纷洒落,他们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充斥着未知的神秘气息,你仿佛能从中窥见另一个世界,但转眼间它又消失无踪。
    火车站的对面就是阿达拉尔码头。混在一帮闲逛的德国游客中间的伯恩毫不引人注目,他看到穆塔·伊本·阿齐兹买了张到比于克岛的单程船票。伯恩估计穆塔肯定是要从岛上出发,很可能会走水路。但穆塔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无论穆塔·伊本·阿齐兹赶回法迪身边时准备乘坐何种交通工具,伯恩都决意跟他一同前往。
    ***
    从被撞坏的庞蒂克中脱身,这只是莎拉雅眼下最小的麻烦;最大的问题是跟在她后面紧追不舍的那辆飞行家。下一出口的标志在头顶倏然闪过,莎拉雅做好了准备。她看见了有两条车道的出口下坡道,便驱车驶上左侧的车道。而飞行家此时就在半个车身远的距离外紧追不舍。两条车道的前方都有车,但她朝后视镜迅速瞥了一眼,就发现准备下高速的车流中有个空当,这正是她盼望的。现在就得看庞蒂克的变速箱能不能承受住她马上要施加的折腾了。
    她猛地一打方向盘,庞蒂克拐进了下坡道右侧的车道。飞行家的司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莎拉雅就直接把车换成了倒挡,同时使劲踩下油门。
    她倒着车从飞行家的旁边疾驰而过时,那辆车才刚刚拐上她所在的车道。飞行家的车尾刮掉了庞蒂克一侧的前灯,然后莎拉雅又加大了油门,倒着车退出了下坡道。喇叭声和吼叫声顿时响成一片,其间还夹杂着后面的车纷纷闪开时轮胎发出的尖叫。
    不停地按着喇叭的飞行家此时也开始倒车,想追上莎拉雅。在靠近下坡道顶部的地方,一辆灰色丰田车上的司机慌了手脚,撞上了飞行家后面的那辆车。丰田车头上镀铬的塑料保险杠耷拉下来,打横的车身把两条车道都挡住了,彻底堵死了飞行家的去路。
    莎拉雅把庞蒂克倒回高速公路上的分流车道,换成前进挡,飞速朝华盛顿市区驶去。
    “撞开那辆丰田很容易。”林肯飞行家的司机说。
    “算了,”坐在后座上的另一个男子答道,“让她走吧。”
    这两个人尽管是沙特阿拉伯驻美大使馆的外交官,但他们也是卡里姆设在华盛顿的潜伏分支机构的成员。飞行家返回市区街道的时候,后座上的那名男子打开了一部gps卫星定位仪。华盛顿市区的道路网顿时在仪器上显示出来,还有一个正在移动的亮点。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对象溜出了绞索,”后座上的男子说道,“她开的那辆庞蒂克上被我们装了电子追踪设备,现在朝你的方向去了。照车速来看,再过三十秒她就能进入监控的范围。”
    挂断电话之后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黑色福特的司机开口说话:“她在那儿。看样子她是要往东北方向开。”
    “跟着她,”坐在后座上的男子说,“你知道该怎么办。”
    在开往比于克岛的轮渡上,伯恩和来旅游的一家子中国人搭上了话。他用普通话和他们聊天,逗得孩子们咯咯直笑。轮渡离开伊斯坦布尔之后,他一边从船上指点着著名的建筑,一边向他们介绍这座城市的悠久历史。与此同时,他始终没让穆塔·伊本·阿齐兹离开自己的视线。
    法迪的信使独自靠在渡轮的栏杆上,眺望着海面远处隐约可见的一线陆地,那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没有四下张望。
    看到穆塔·伊本·阿齐兹终于转过身朝里面走去,伯恩借故离开了那家中国人,跟着穆塔进了船舱。他看到法迪的信使在渡轮上的咖啡吧前要了杯茶。伯恩慢悠悠地晃过去,在摆着摄影明信片和地图的架子前翻了翻。他挑了张比于克岛及附近一带的地图,赶在穆塔·伊本·阿齐兹前头走到收银台旁边。他和收银员说话时用的是阿拉伯语。留着八字胡、脖子上挂着金色十字架的收银员摇摇头说起了土耳其语。伯恩打着手势表示自己听不懂。
    穆塔·伊本·阿齐兹倾身向前说:“不好意思,我的朋友,这个肮脏的不信者是要找你收钱。”
    伯恩掏出了一把硬币。穆塔·伊本·阿齐兹看过价格,挑出几枚零钱递给了收银员。伯恩等穆塔付过茶钱才说道:“谢谢你,朋友。土耳其语在我耳朵里和猪哼哼没什么两样。”
    穆塔·伊本·阿齐兹哈哈大笑。“说得真妙。”他把手一伸,两个人一同朝甲板上走去。
    伯恩跟着信使来到他刚才靠在船舷边的地方。明媚的阳光让马尔马拉海上吹来的寒风显得缓和了些,湛蓝的冬季天空中点缀着几片羽毛般的卷云。
    “基督徒就是这世上的一群臭猪。”穆塔·伊本·阿齐兹说道。
    “犹太人则是一群猴子。”伯恩回答。
    “兄弟,愿安拉赐你平安。看来我们从小读的是同样的教科书。”
    “在真主的引领下进行圣战,这是伊斯兰的巅峰,”伯恩说,“这个道理用不着老师来跟我解释。我觉得自己好像生来就知道。”
    “看来你是瓦哈比派的教徒,和我一样。”穆塔·伊本·阿齐兹侧过头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从前我们曾和穆斯林并肩作战,把基督教的十字军逐出了巴勒斯坦;现在我们也能取得同样的胜利,把当今占领我们国土的十字军赶走。”
    伯恩点头赞成。“我们的想法完全一致,兄弟。”
    穆塔·伊本·阿齐兹啜了一口茶。“兄弟,这些正义的信仰有没有促使你采取行动?还是说它们仅仅是你在饭店和咖啡馆里空谈的大道理?”
    “我在沙姆沙伊赫和加沙都曾让不信者付出鲜血的代价。”
    “个人的努力值得称赞,”穆塔·伊本·阿齐兹若有所思地说道,“但组织越强大,对我们的敌人发起的打击也就越沉重。”
    “完全正确。”是下钓饵的时候了,伯恩心想。“有好多次我都想加入‘杜贾’,但每一回都因为同样的原因放弃了。”
    穆塔·伊本·阿齐兹举向唇边的纸杯顿在了半空中。“是什么原因呢?”
    别急,千万别着急,伯恩暗暗告诫自己。“兄弟,我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毕竟咱们刚刚认识。也许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穆塔·伊本·阿齐兹的语速突然变快了,“你尽可放心。”
    但伯恩还是吞吞吐吐,显然是拿不定主意。
    “兄弟,我们刚才不是谈到了同一种理念吗?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对未来的期望,难道不是相同的吗?”
    “确实如此。”伯恩撅起了嘴唇。“那好吧,兄弟。不过我得警告你,假如你刚才说的那些想法并非出自真心,我总有一天会发现的。到时候我绝对会惩罚你。”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我的话句句是实。”
    伯恩说道:“我在伦敦和‘杜贾’的首领一起上过学。”
    “我不知道——”
    “放心,我绝不会提起法迪的真名。不过我知道这名字,因此也了解法迪不为人知的家庭。”
    刚才还在假装好奇的穆塔·伊本·阿齐兹此时真的被吸引住了。“这和你始终不愿加入‘杜贾’有什么关系?”
    “啊,你知道,其实这是因为法迪的父亲。或者说得再具体一点,是他父亲娶的第二位妻子。她是个英国人,更糟糕的是她还是个基督徒。”伯恩摇了摇头,脸上严峻的表情愈发衬托出了尖锐的语气。“真正的穆斯林绝对不能和不信真主、不信先知的人成为好朋友。但法迪的父亲竟然娶不信真主者为妻,还和她同房。法迪就是他们生出的孽种。兄弟,你说说看,我怎么能去追随这样的一个人?法迪的心中潜藏着恶魔,他说的话我怎么能相信?”
    穆塔·伊本·阿齐兹惊愕万分。“但法迪为我们的事业做了那么多……”
    “这一点确实无可否认,”伯恩说道,“但我认为从血缘的意义上说——你我都知道血缘关系既不容忽视,也无法否认——法迪就像是一只来自丛林的老虎,老虎被带进了新的环境,被收养它的家庭悉心照料。但老虎迟早都会显露出它真正的本性,反噬收养它的人,把他们毁灭。”他又摇了摇头,脸上的伤感神色显得非常真诚。“兄弟,想去改变老虎的本性绝对是个错误,这是毫无疑问的。”
    穆塔·伊本·阿齐兹转过头,郁郁不乐地望着大海。前方海面上露出轮廓的比于克岛看起来恍如亚特兰蒂斯的失落大陆,或是一座凝固在时间之中、属于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哈里发国家的岛屿。他想要说些话来反驳对方的观点,但不知为何却发现自己并不愿意这么做。更让人郁闷的是,他心想,真话竟然是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
    莎拉雅只觉得头晕目眩——不仅是因为刚才逃脱那辆林肯飞行家时的激烈场面,也是因为安妮·赫尔德的背叛。她感到毛骨悚然。上帝啊,这么多年来她和大伙儿都告诉了安妮多少事情?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向“杜贾”透露了多少秘密?
    她开着恍如移动棺材的庞蒂克,心中一片茫然。天色看上去仿佛是饱和度过高的照片,眼前的景物在莫名其妙地颤抖。来往的车辆、街道和建筑,甚至连头顶的云层都显得无比陌生,充满了威胁和恶意。莎拉雅觉得自己整个儿被困在了丑陋的真相带来的恐惧之中。
    想到世界末日有可能就要来临,她头疼痛不已,身体也在随着肾上腺素作用的消退而颤抖。
    她需要暂时躲藏起来,等自己重整旗鼓、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行动再说。她需要在华盛顿市里找个帮手。莎拉雅马上想到了自己的朋友金·洛维特,但随即就否定了这个想法。首先,她的处境太不稳定,太危险,不能把金也牵扯进来。其次,中情局里有人知道她和金是好朋友,尤其是安妮·赫尔德。
    她需要找一个中情局根本就不知道的人。莎拉雅打开手机拨通了戴伦的号码。她暗自祈祷去佛罗里达州探望父亲的戴伦已经回到了华盛顿,但听到电话那头响起语音信箱提示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现在再到哪儿去?她绝望地自问。面对这场即将来临的风暴,她得找个避风港,现在就得找。就在慌乱袭来之前的一瞬间,她想到了泰隆。当然,泰隆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但戴伦却对他很有信心,还让他来保护自己。上次她到戴伦家找他的时候,提醒她有人跟踪而至的也是泰隆。不过,就算泰隆愿意帮助她,就算她敢冒险信任他,她该上哪儿去找这孩子呢?
    然后她想起来了。泰隆说他常会到一个建筑工地闲荡。那地方在哪儿?她绞尽脑汁拼命回忆。
    “佛罗里达街那边正在盖楼,老大一片,全他妈是高楼大厦。只要一有空我就往那儿跑,看人家是怎么把楼盖起来的。”
    直到此时,她才定下心仔细看了看自己所处的位置。这儿是东北区,恰恰是她要找的地方。
    比于克岛是王子群岛中面积最大的岛屿。王子群岛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拜占庭帝国时代的王子们如果惹怒或冒犯了皇帝,就会被流放到伊斯坦布尔海岸边的这几座岛上来。列夫·托洛茨基曾在比于克岛上住过三年,还在此写出了《俄国革命史》。
    由于这些令人不快的历史,王子群岛曾被荒弃多年,成为奥斯曼帝国血腥历史上无数坟场中的一座。然而今天的比于克岛已摇身一变,成了富人们寻欢作乐的豪华旅游地。岛上处处花团锦簇,小径旁绿树成荫,还建起了许多装饰富丽的拜占庭风格别墅。
    伯恩和穆塔·伊本·阿齐兹一起走下了轮渡。他们在码头上拥抱告别,祝福对方得到安拉的眷顾和庇佑。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伯恩念诵道。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法迪的信使说过这句话便离开了。
    伯恩等了片刻,好看清穆塔走的方向,随即打开了比于克岛的地图。他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自己的目标。穆塔刚租了一辆自行车。岛上不允许任何机动车辆通行,因此这儿只有三种交通工具:自行车、马车,或是你自己的脚。这座岛的面积比较大,全靠走路是不行的。
    既然已经知道了穆塔·伊本·阿齐兹选择的是哪一种交通工具,伯恩又继续研究起地图来。他知道法迪的信使会在今晚八点钟离开此地,但出发时的具体位置和方式还是个谜。
    伯恩走进租车店,挑了辆龙头上有篮筐的自行车。这辆车骑起来没有穆塔·伊本·阿齐兹挑的车速度快,不过他需要一个能放背包的筐子。他先把租车钱付给老板,照着信使刚才走的方向,沿上坡路朝岛的中心骑去。
    到了码头那边看不见的地方,他把自行车停在路旁,从背包里找出与追踪器配套的接收设备——莎拉雅曾把微小的纳米电子追踪器偷偷贴在伯恩的身上,以追踪他的行动。刚才在码头上和穆塔·伊本·阿齐兹拥抱时,伯恩已经把追踪器放到了他的身上。在这座没有汽车通行的岛上,骑着自行车跟踪法迪的信使肯定会被发现。
    伯恩打开接收器输入自己的位置,看到标明自己方位的闪烁光点出现在了显示屏上。他按下另一个按键,很快锁定了追踪器发出的信号。伯恩骑上自行车再次出发。他不顾肋部的疼痛使劲蹬起脚踏,飞快地向前骑去,尽管前方的路是环山而上的大坡。
    巨大的建筑工地位于第九街和佛罗里达大道之间,莎拉雅开着车从工地南侧缓缓驶过。工地上的住房建造项目已开工很长时间,建成之后一座座饰以钢材和玻璃的摩天大楼将完全取代原先那些蛀牙般的破房子。其中两座大楼的金属构架已基本完工。这儿到处都能看到巨大的起重机,它们毫不费力地把钢梁在空中吊来吊去,就好像那是些棒棒糖棍。推土机在清理碎石;正在卸货的半挂车就停在一排活动拖车办公室的旁边,办公室连着几根电线。
    莎拉雅驾着撞坏的车缓缓驶过工地的外围,她要找到泰隆。就在濒临绝望的时候,她想起这里是泰隆最喜欢来的地方。他跟莎拉雅说过自己每天都会上这儿来。
    庞蒂克的引擎像曼谷的哮喘病患者般呼哧呼哧地响了几下,然后又恢复了正常。就在刚才的十分钟时间里,引擎发出的噪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频繁。莎拉雅暗自祈祷这辆车千万别在她找到泰隆之前罢工。
    工地的南侧已经走到头了,于是她又把车拐向北方,朝佛罗里达大道开去。她寻找的是较为隐蔽的高处,泰隆可以躲在这些地方的阴影里,不至于被工地上的几百个工人瞧见。她倒是看见了几个地方,但在早晨的这个时候这几处地方都没有阴影。她也没看到泰隆。莎拉雅意识到自己想找到那孩子,就得把车开到工地的最北边。
    离佛罗里达大道还有五百米时她听到了乓的一响。撞坏的庞蒂克车身向前一冲,随即就可怜兮兮地抖动起来。完蛋前它并没有发出壮烈的怒吼,而是抽抽搭搭地断了气。引擎熄火了。莎拉雅破口大骂,挥起手掌猛拍仪表板,仿佛是在拍打一台信号接收不良的电视机。
    正在解安全带的时候,她看到了那辆黑色的福特。它刚拐了个弯,现在正径直朝她开来。
    “上帝啊,帮帮我。”她喃喃自语。
    莎拉雅靠住座椅把身子蜷成一团,抬起双脚使劲踹向侧面的车窗。车窗上装的当然是安全玻璃,这种东西很难弄碎。她收回腿再次踹了出去。她的鞋跟猛撞在玻璃上,却没起到任何作用。
    她从仪表板上方抬起头张了一眼。这是个错误。福特车已经离得很近了,她都能看到坐在车里的两名男子。莎拉雅缩下身子时发出了一声轻响,急忙继续踹车窗。她又踹了两脚,玻璃终于裂了,但碎片仍然牢牢地黏在中间的塑料夹层上。突然间,玻璃随着雷鸣般的一声巨响轰然碎裂,碎片掉得她满身都是。有人从外面敲碎了玻璃。紧接着,黑色福特车上的一名男子把手伸了进来。莎拉雅朝那人冲了过去,但她刚抓住他的一只胳膊,第二个男子就举起泰瑟枪电了她一下。
    莎拉雅身子一软瘫倒在座位上。那两个男人连拖带拽,协力把她从庞蒂克的车窗里弄了出来。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的莎拉雅听到了几句急促的阿拉伯语,然后是突然爆发出的一阵狂笑。那两个人的手在她无助的身体上到处乱摸。
    接下来,其中的一个人用枪顶住了她的脑袋。
    28
    在“杜贾”组织深处米兰沙阿地底的地下设施中,马丁·林德罗斯站在一扇窗都没有的牢房里,伸出手在墙壁上摸来摸去。被带到这里之后他已经摸过无数次墙壁,仿佛都能在粗糙的混凝土表面之下感觉出一根根骨骼般的加强钢筋。
    房间一边的长度是十五步,每条边都一样。四壁仅有的差别就是用铰链固定在一面墙上的床板,对面的墙上还有一个不锈钢制成的洗涤槽和一只马桶。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如同一只长期困在笼中、悄然失去神智的野兽。天花板上嵌着三组蓝紫色的荧光灯,裸露在外的灯管并没有用铁网保护。灯的位置太高,他竭尽全力跳起来也够不着,因此这三盏灯每天都有十六个小时无情地放射着刺眼的光芒。
    关灯的时候他就躺下睡觉。但古怪的是,灯往往会在他刚要沉沉睡去时啪地点亮,让他像咬钩的鱼儿一样猛然惊醒。根据这些情况,林德罗斯很快推断出自己始终处在监视之下。经过一番侦察,他发现两组灯(灯管多无疑也是光线刺眼的一个原因)之间的天花板上有个小孔。光纤探头通过这个小孔监视着他,就像神灵般漠然无动于衷。牢房中的一切安排得都很精巧,这与“杜贾”组织颇为相称。借此他可以确信——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自己正处于这个恐怖网络的最深处。
    是法迪本人在监视,林德罗斯很难不这么想。即便法迪不至于始终亲自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也会时不时地查看林德罗斯在牢房中的监控录像。这个恐怖分子每次看到林德罗斯在牢房里来回踱步,肯定都会洋洋自得地夸耀一番。法迪是不是很期待看到林德罗斯失去理智、从人变成野兽的那一刻?林德罗斯对此确信不疑。一想到这些,他垂在身侧的两手就会紧紧地攥成拳头,直攥得失去血色。
    牢房的门砰然打开,法迪走了进来,阴沉的脸上满是怒色。他沉默不语地大步走向林德罗斯,照着他脑袋侧面狠狠地打了一拳。被打蒙了的林德罗斯跌倒在混凝土地面上,觉得直恶心。法迪又踹了他一脚。
    “伯恩死了。林德罗斯,你听到了没有?死了!”法迪的语气极为可怖,微颤的嗓音表明他已濒临情绪崩溃的边缘。“这简直不可想像。我精心策划的复仇竟然会落空。不可预见的事让一切都白费了!”
    林德罗斯缓了口气,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未来就是不可预见的,”他说道,“你不可能知道未来。”
    法迪蹲下身,脸几乎凑到了林德罗斯的脸上。“你这个不信者。安拉知道未来;安拉会把未来展现在正直的人们眼前。”
    “法迪,我真可怜你。真相就摆在你的面前,可你竟然还视而不见。”
    法迪的脸被怒火扭曲了,他揪住林德罗斯,猛地把他推倒在牢房的地上。法迪伸出双手扼住林德罗斯的喉咙,掐得他透不过气来。
    “我也许是没法用这双手杀死杰森·伯恩了,不过你还在这儿。我干脆把你掐死。”他怒不可遏地瞪着双眼,死死地掐住了林德罗斯的咽喉。林德罗斯又是蹬腿又是挣扎,但他既没有力气挣脱对方的双手,也无法借力把骑在自己身上的法迪掀开。
    他渐渐失去了意识,那只好眼睛在眼眶里往上直翻。就在这时,阿布·伊本·阿齐兹出现在了牢房敞开的门口。
    “法迪——”
    “滚出去!”法迪大吼。“别管我!”
    阿布·伊本·阿齐兹还是走进了牢房。“法迪,是魏因特罗布的事。”
    法迪的眼睛瞪得露出了一圈眼白。沙漠之风——杀戮的怒火——已占据了他的心灵。
    “法迪,”阿布继续催促道,“你得马上过来。”
    法迪放开林德罗斯,站起身转向了他的副手。“什么事?我为什么现在就得去?快说,否则我连你也一起宰了!”
    “魏因特罗布已经完成了。”
    “所有的防范措施都到位了吗?”
    “是的,”阿布答道,“核装置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泰隆正在大嚼肉饼足有四分之一磅重的大汉堡,他那双自学成才的工程师的眼睛则看着一根巨大的工字钢被稳稳地吊起,就在此时那辆被撞得惨不忍睹的庞蒂克遭到了袭击。两个身穿高级西服的男人从迎头停在庞蒂克前的一辆黑色福特车上跑了下来,互相说了几句话,但建筑工地上的噪声太大,泰隆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从自己的临时座椅(一只板条箱)上站起身,朝那两个人走去。一个男子手里拿着武器:那玩意儿既不是手枪也不是刀子,而是一把泰瑟电击枪。
    接着一名男子开始猛砸庞蒂克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泰隆认出此人正是他曾在m&n车身修理厂外看到的那个放哨的家伙。这帮人可是在侵犯他泰隆的地盘。
    他丢掉手里的汉堡,加快脚步朝庞蒂克走去。看那辆车的惨样,简直像是被二十轮巨型卡车施展出浑身解数撞过。砸碎安全玻璃之后,那名男子把手伸进了车窗。紧接着,拿着泰瑟电击枪的另一名男子也把右胳膊伸了进去,照着车里头的不知什么人来了一下。片刻之后,两个人开始把动弹不得的司机往外拖。
    此时泰隆已经离得很近了,他发现被袭击的司机是个女人。两名男子粗鲁地把她架起来,然后把她的身子转了个方向,这下泰隆看到了那女人的脸。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是特工小姐!泰隆的脑子转得极快,他马上就冲了上去。
    建筑工地上始终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因此泰隆快冲到跟前的时候那两个男人才反应过来。一个家伙本来用枪顶着特工小姐的脑袋,这时转过枪口瞄准了泰隆。泰隆高举双手,在离他们只有一步的地方突然站定。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这才没死盯着特工小姐看。她的脑袋耷拉在胸前,两条腿看起来软绵绵的。他们刚才把她给电得够呛。
    “快他妈滚蛋,”拿枪的那个家伙说了一句,“给我转过去,走你的路。”
    泰隆的脸上装出了一副魂飞魄散的神情。“好,好。”他顺从地答道。
    开始转身时,泰隆把两只手插进了裤兜。那把弹簧刀悄悄溜进了他右手的掌心;他嚓的一声打开刀刃,猛然回过身,把刀子深深地捅进了那家伙的两肋之间。这一招是他在街头争地盘时的近身搏斗中学会的。
    那个男人把手枪掉在了地上,两眼直翻,双腿渐渐软倒。另一名男子想去掏泰瑟枪,但他还抓着特工小姐。那人刚把她朝庞蒂克被撞坏的车身上一推,泰隆的拳头就打碎了他鼻梁的软骨,喷溅而出的鲜血让他的视线模糊成一团。泰隆抬起膝盖猛撞他的腹股沟,然后用双手抱住他的脑袋,狠狠地砸在庞蒂克侧方的后视镜上。
    那人瘫倒在地,泰隆又照着他的肋部狠狠踹了一脚,顿时踹断了几根肋骨。他弯腰从另一个人身上拔出那把弹簧刀,然后扛起特工小姐走到引擎还在空转的福特车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后座上。他钻进驾驶室,立刻又查看了一下建筑工地周围的情况。幸运的是那辆庞蒂克挡住了工人的视线,他们根本没看到刚才发生的事。
    泰隆透过福特suv侧边的车窗朝倒地不起的两个人啐了一口,随即换上挡驾车离开。开车时他很小心,始终没超过限速。现在他可不想因为违反交通规则被警察拦下来。
    伯恩顺着弯弯曲曲的路骑上山坡,经过了一栋又一栋用木头建造的别墅。十九世纪时由希腊和亚美尼亚银行家修建的别墅,如今已经成了伊斯坦布尔亿万富翁们的房产。和奥斯曼帝国时代的先辈一样,这帮亿万富翁也把生意做到了已知世界的各个角落。
    骑车时他一边注意着穆塔·伊本·阿齐兹的行踪,一边琢磨着法迪的弟弟卡里姆——这个人盗用了马丁·林德罗斯的脸,挖去了他的右眼,还窃取了他的身份。从表面上看,恐怕谁都不会认为卡里姆会直接参与到“杜贾”组织的计划之中。毕竟他是家族产业的继承者;在父亲被伯恩射出的那颗子弹弄成瘫痪之后,他接管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在兄弟二人之中,卡里姆拥有合法的身份,而且是个生意人,就像在这岛上建起一座座现代宫殿的生意人一样。
    此时此刻,伯恩终于明白了这兄弟二人为何会对过去如此念念不忘,为什么执意要为妹妹的死复仇。萨拉就像是他们家族中闪亮的星辰,整个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的荣誉都集于她一身。这荣誉已延续了几个世纪,它横亘在阿拉伯世界无尽的荒漠之中,甚至超越了时间本身。他们家族的荣誉深深铭刻在阿拉伯半岛、西奈半岛和巴勒斯坦长达三千年的历史之中;他们的祖先出身于沙漠,在屡遭败绩之后又卷土重来,洗雪败退的耻辱,从敌人手中夺回了阿拉伯半岛。他们的族长穆罕默德·伊本·阿卜杜勒·瓦哈比是一位伟大的伊斯兰改革主义者。十八世纪中期,他和穆罕默德·伊本·沙特携手合作,创立了一个新的政治实体。一百五十年之后,这两大家族攻占了利雅得,现代的沙特阿拉伯就此诞生。
    尽管西方人会觉得很难理解,但这一切辉煌与荣耀都体现在萨拉·伊本·阿谢夫的身上。为了杀掉害死莎拉的凶手,她的两个哥哥无疑会竭尽全力。因此,他们才花费了许多时间来策划该如何彻底毁掉伯恩——先从思想上摧垮他,继而从肉体上消灭他的存在。直接找出伯恩,照着他的后脑勺来一枪,这对兄弟二人来说还远远不够。他们的计划是要先将伯恩摧垮,再让法迪亲手把他杀死。只有这样,这仇才算报得到家。
    伯恩知道他的死讯会让兄弟俩都怒不可遏。在这种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他们更容易犯错,而这对他会非常有利。
    他得把假冒马丁·林德罗斯的那个人的身份告诉莎拉雅。他拿出手机先输入国家和城市的长途区号,然后拨了她的号码。拨号时伯恩才意识到这段时间一直没有莎拉雅的消息。他瞥了一眼手表。她的航班此刻应该已经在华盛顿降落,除非碰到了严重的延误。
    这一次莎拉雅又没接听,伯恩开始担心起来。出于安全考虑他没有再给她留言。不管怎么说,现在他应该已经“死了”。他暗自祈祷莎拉雅没落到敌人手里。不过,假如确实出现了最坏的情况,他就得对卡里姆有所防备,因为那家伙肯定会查看莎拉雅手机上拨出和接听电话的记录。他提醒自己过一个小时左右再给她打次电话。到那时刚过七点,离穆塔·伊本·阿齐兹原定离开比于克岛前往法迪所在地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钟头。
    “最后的好戏已经开场。”法迪的信使是这么对哈图恩说的。伯恩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发凉。找到法迪、阻止他引爆核武器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按照他在轮渡上买的那张地图,比于克岛由两座被一条山谷隔开的山峰构成。此刻他爬的南峰名叫尤尔泰佩峰,山顶上坐落着建于十二世纪的圣乔治修道院。伯恩骑到山峰的高处之后,发现山路变成了窄窄的小径,路旁的棵棵棕榈也变成了一片片浓密的松林,幽暗而神秘的林子里阒无人迹。刚才看到的那些别墅现在也越来越少了。
    修道院的三层楼中分布着许多小礼拜堂,还有几座附属建筑。接收器上标明穆塔·伊本·阿齐兹位置的光点静止不动已经有几分钟时间了。小路上到处都是石头,地势也崎岖难行,没法再骑自行车。伯恩把自行车放到路旁,从篮筐中取出背包后继续步行上山。
    他没看到游客,也没看到景区的管理员;四下里连一个人都没有。不过此刻时间已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伯恩绕过修道院摇摇欲坠的主楼,朝山边更远处走去。从信号接收器上显示的信号来看,穆塔·伊本·阿齐兹就待在正前方的一座小房子里,他能看到透过窗玻璃射出的灯光。
    伯恩往小房子走去,这时接收器上的光点动了起来。他缩身退进一棵高高的松树的阴影下,看着法迪的信使手提一盏老式的油灯出了房门,穿过两块大石之间的缺口走进了松林。
    伯恩迅速查看了周围的情况,确定没有人在暗中监视,然后推开破旧不堪的木门摸进了冷飕飕的房子。黑乎乎的屋里点着几盏油灯。按照地图上的标记,这房子以前是一座疯人院,专门用来监禁精神失常的罪犯。现在这屋子里光秃秃的几乎没什么陈设,显然已经废弃不用了。不过,这座房子令人毛骨悚然的历史仍然一望可知。石砌的地面上装着许多铁环,看样子是以前用来捆绑发狂的犯人的工具。屋子左侧那道敞开的门通向一个小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几块油布和各式工具。
    他从小房间回到了正屋。朝北的一排窗户正对着树林,窗户下方有张用深色木材制成的长餐桌。笼罩在油灯椭圆形光圈之中的桌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大张纸。伯恩走到桌前,发现那是一张标有飞行路线的地图。他立刻被吸引住了,便仔细研究起来。图上的航线沿东南方向几乎横贯整个土耳其,再从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最南端飞往里海上空,穿过伊朗的部分领空之后从阿富汗上空斜飞而过,最后降落在紧邻阿富汗国境线的山区之中——那地方是大批恐怖分子出没的巴基斯坦西部。
    如此说来,穆塔·伊本·阿齐兹并不打算乘船离开比于克岛。他的交通工具是一架已获准进入伊朗领空的私人喷气机,而且机上携带的燃油足够飞完这段长达三千五百公里的航程。
    伯恩朝窗外浓密的松林望去,穆塔·伊本·阿齐兹刚才就消失在树林之中。他正琢磨着这片密林里的哪个地方能开辟出供喷气机藏身的跑道,突然听到屋里有动静。他刚要转身,后脑就猛然感到一阵剧痛。他觉得自己倒了下去,紧接着就是一片黑暗。
    29
    安妮·赫尔德从来没见过贾麦勒如此愤怒。让他愤怒的原因是中情局局长,还有她。贾麦勒没动手打她,也没有破口大骂。比起打骂,他此刻的举动更让人受不了:他对安妮视而不见。
    她处理着手头的工作,心中却痛苦万分。安妮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受到以前的那种绝望。身为情人也就意味着某种特定的心态,你得去适应它,就像适应一颗烂牙齿带来的钝痛。你得适应所爱的人无法陪伴在身边的那些日子:生日、情人节、圣诞节,还有许许多多的纪念日——第一次相逢、第一次同床共枕、他第一次在你家里过夜,你们第一次光着身子共享早餐,快乐得就像两个小孩子,这一切都是情人无法得到的。
    起初,安妮觉得这种奇特的孤独感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在最想念他的那些日子里——还有那些不眠之夜!——安妮给无法陪伴在身边的他打过电话,但后来他却以谨慎而又坚决的语气告诫她不能这么做。在他无法陪伴身边的时候,她就得彻底忘掉他的存在。这怎么可能呢?!她的心中在哀哀哭泣,脸上却挂着笑,点点头表示同意。她心里很清楚,必须让卡里姆知道自己听懂了他的话,这一点非常重要。直觉告诉安妮,卡里姆一旦起了疑心就会彻底与她决裂。如果真出现了那种情况,她肯定就活不成了。
    因此她就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为了他,也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她渐渐学会了该如何适应。当然了,她并没有忘记他的存在。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她渐渐把和他共度的时光当成了一部时而会重看的电影。见不到他的时候她就把电影的场景留在心中,人们对于那些自己特别喜爱、百看不厌的影片也都会这样。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的生活好歹保持正常。因为在她自己都不敢频频窥探的内心深处,安妮知道没有他在身边的生活只能用残缺不全来形容。
    现在,因为她竟然让莎拉雅从手中逃脱,卡里姆干脆就不和她说话了。每次和老头子会面时,进出办公室的他都会从安妮的办公桌旁走过,却对她视而不见,仿佛根本都没看到安妮左脸上被莎拉雅用胳膊肘撞肿的伤处。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自从安妮深深地、疯狂地、无可挽回地坠入爱河的那一刻起,她最害怕的就是这种情况:她让他失望了。
    她不知道卡里姆有没有挖到国防部长哈利迪的隐私。有一段时间她确信他已经抓住了哈利迪的把柄,但后来老头子让她安排会面时约见的人却是卢瑟·拉瓦列,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并非国防部长哈利迪本人。他究竟想干什么?
    莎拉雅后来到底碰上了怎样的命运,安妮也一无所知。莎拉雅被他们抓到了吗?还是被杀了?安妮毫不知情,因为卡里姆现在已把她封锁在了消息圈之外。她不再拥有他的信任。她再也无法缩进他的怀中,触摸那沙漠之风般火热的躯体。按照她心里的揣测,她估计莎拉雅还活着。假如贾麦勒的分支机构抓住了莎拉雅,他肯定会原谅安妮让她逃脱的罪过。安妮只觉得不寒而栗。莎拉雅知道内情——这简直像是高悬在她脖子上方的断头铡刀。安妮那充斥着谎言的生活都将彻底暴露,她会因叛国罪接受审判。
    安妮的一部分头脑还在处理着每天的日常工作。老头子把她喊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听着他说的话;她帮老头子写好备忘录,再打印出来送给他签字;她替他打电话,安排漫长的工作日中的各项事务,就像策划军事战役那样分秒不差;她一如既往地坚决守卫着老头子的电话线,决不容许闲人来骚扰。但她头脑中的其他部分却在竭力思索另一个问题:她究竟该如何挽回自己犯下的致命错误?
    她得重新赢得贾麦勒的信任。她必须拥有他,对此她深信不疑。人们往往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得到救赎,但对贾麦勒而言并不是这样。他是个贝都因人,他的思想仍然固守着沙漠居民的古老传统。要么流放,要么处死,在贾麦勒看来只有这两种选择。她一定得找到莎拉雅。只有让双手染上鲜血,才能让他回到自己的身边。她必须亲手杀死莎拉雅。
    ***
    伯恩苏醒了。他想动动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绳子捆到了固定在地面上的两只铁环上。一个白种男人蹲在他身旁,此人长着突出的下巴,两只浅色的眼睛犹如寒冰。男子身穿飞行员的皮夹克,头顶帽子上别着的银质徽章是一对翅膀的形状。
    是那架喷气机的驾驶员。从此人的外表上看,伯恩估计他也是那种自视为蓝天牛仔的空军飞行员。
    低着头的驾驶员对伯恩露出了狞笑。“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的阿拉伯语说得很糟,看来是把改装易容后的伯恩当成了阿拉伯人。“竟然敢偷偷地跟踪我,还在查看我的飞行路线。”他故意夸张地大摇其头,就像是一个正在教训孩子的保姆。“这种行为决不能容忍。听明白了没有?不—能—容—忍。”他撅起了嘴唇。“你懂不懂?”驾驶员又用英语加了一句。
    然后他朝着伯恩亮了亮握在手里的东西:那是追踪器的信号接收仪。“你个混蛋,这他妈的是什么玩意儿?啊?你他妈的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他掏出刀子,把长长的刀刃凑到伯恩的脸旁边。“快他妈说话,要不然我就像圣诞节分烤鹅那样一刀刀地把你割了!圣诞节懂不懂?啊?”
    伯恩茫然地仰视着他,然后张开嘴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话。
    “什么?”驾驶员又朝伯恩凑近了一点。“你刚才说啥?”
    伯恩运用小腹的力量突然抬起双腿,交叉的脚踝一下子勾住了驾驶员的后颈。他锁紧小腿猛力一扭,把驾驶员的身子拧向侧下方。那人的脑袋砰地撞到了大理石地面上,颧骨应声碎裂,人顿时昏了过去。
    伯恩扭过脖子,看到那把刀掉在自己脑后的地面上,在铁环的另一边。他收起双腿把身子蜷成一团,来回滚动了几下以积聚动量。估计动量已经足够的时候,伯恩使出全力朝后翻去。虽然双手的手腕被绳子捆在铁环上,他腾起的身体还是做出了一个后空翻,膝盖着地时落在了铁环的另一边。
    他伸出一条腿用鞋头勾住刀往回一踢,刀柄啪地撞在了捆着右手的铁环上。伯恩把铁环扳到几乎与地面平行的位置上,终于抓起了刀子。他用刀锋的边缘贴住绳子,开始一点点地割起来。
    伯恩的手是别着的,这样去割绳子非常困难,他没法使出足够的力气,因此割断绳子的过程简直漫长得可怕。从他跪的位置看不到信号接收器的显示屏,根本不知道穆塔·伊本·阿齐兹此刻身在何处。法迪的信使随时都有可能走进这间屋子。
    最后他总算割断了绳索,随即迅速割开捆着左手的绳子。摆脱束缚之后他赶紧冲到接收器旁边,朝屏幕上看去。代表穆塔·伊本·阿齐兹的那个光点还停留在原处。
    伯恩把昏迷不醒的驾驶员翻过来,有条不紊地脱掉他的衣服,再一件件换到自己的身上。可是驾驶员的衬衣穿在他身上有点紧,裤子又太松。伯恩尽可能把驾驶员的衣服弄服帖,然后拿过背包,掏出了他在伊斯坦布尔的戏剧用品商店里买的各种东西。他把一面小方镜放到地上,从这个角度他能很方便地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伯恩取出了戴在嘴里的假体,然后开始一步步把自己装扮成飞行员。
    伯恩先修剪好头发,换了个发型,接着改变了脸部的肤色。他往嘴里装了两个假体,这样下巴看起来就显得长一些。他手头并没有有色隐形眼镜,不过在漆黑的夜色中这样的装扮应该能混得过去。幸运的是,他还可以把飞行员的帽子低低地压到前额上。
    他又朝接收器瞥了一眼,然后拿起驾驶员的钱夹和证件细细查看。驾驶员名叫沃尔特·b·达尔文,是个放弃了国籍的美国人;据他身上的几本护照显示,此人如今是三个不同国家的公民。这样的多重身份伯恩完全可以理解。驾驶员一边的肩膀上有个军队标志的文身,另一边则文着“也操你”的字样。他究竟为什么要开着飞机满世界运送恐怖分子,恐怕谁都搞不清。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沃尔特·达尔文的飞行员生涯已告结束。伯恩把他赤裸的身体拖进黑洞洞的小房间,用一张满是尘土的油布盖住。
    伯恩回到正屋,走到桌前叠起了飞行路线图。还有二十分钟就到八点了。他一边留意着接收器上的光点,一边把飞行路线图塞进背包,然后拿起了一盏台灯。现在他得去找那条跑道了。
    安妮知道莎拉雅很精明,绝对不会再回到自己的公寓附近。她假扮成莎拉雅在华盛顿消防署火灾调查小组的朋友金·洛维特,分别给蒂姆·海特纳的母亲和姐姐打了电话。自从莎拉雅上次登门拜访、带来蒂姆被枪击身亡的噩耗之后,她们都没再见过她,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假如莎拉雅已经去过蒂姆的家,她肯定会让她们提防一个名叫安妮·赫尔德的女人。不过,最好的朋友打电话来莎拉雅还是会接的。安妮正准备再给金打电话,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当天晚上从办公室下班时她招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火灾调查小组地处佛蒙特大道和第十一街的实验室。
    她找到金所在的那间实验室,走了进去。
    “我叫安妮·赫尔德,”她说道,“是莎拉雅的同事。”
    金从桌旁站起身,暂时搁下了手里的活:两只金属托盘里装满了灰烬、焦黑的碎骨和尚未烧光的衣服碎片。她像只猫似的伸了伸懒腰,摘下乳胶手套,伸出手和安妮用力握了握。
    “是这样啊,”金说道,“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个可怕的地方来了?”
    “呃,其实和莎拉雅有关。”
    金立刻警觉起来。“她出什么事了吗?”
    “我也搞不清啊。你最近有没有她的消息?”
    金摇了摇头。“没有,不过这不奇怪,她常常好久都不和我联系。”她沉思半晌又说道:“也许这事没啥关系,但我记得一两个星期前有位警探好像对她挺关注。他就是在实验室认识莎拉雅的。那位警探想跟着莎拉雅一起调查某个情况,但被她拒绝了。不过我有种感觉,他对莎拉雅的兴趣可不完全是因为工作。”
    “具体的日期你还记得吗?还有那个警探的名字?”
    金把日期告诉了安妮。“至于他的名字,当时我确实是记在什么地方了。”她翻了翻堆在台面上的几摞档案。“啊,在这儿呢,”她说着抽出了一张撕下来的纸条,“威廉·奥弗顿警探。”
    这世界可真小啊,安妮走出火灾调查小组实验室的时候心想,简直是无巧不成书。曾经跟踪她的那个警察竟然也跟踪过莎拉雅。当然,那家伙现在已经死了,不过他也许还能告诉安妮该到哪儿去找莎拉雅。
    安妮拿出手机,迅速查到了威廉·奥弗顿所在的分局、分局的地址,以及奥弗顿的上司的名字。她随即赶到分局亮出了自己的证件,对值班的警员说她有很紧急的事要找莫雷尔队长。不出安妮所料,值班警员开始找理由推搪,于是她就搬出了老头子的大名。这一下对方拿起了电话机。五分钟之后,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察陪着她走进了莫雷尔队长占据楼层一角的办公室。
    莫雷尔挥挥手示意制服警察离开,请安妮坐下,随即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赫尔德女士,我能帮些什么忙?”他是个头发稀疏的小个子,留着又短又粗的八字胡,那双眼睛显然已经对死亡司空见惯。“值班警员说你的事很紧急。”
    安妮直奔主题。“中情局正在调查奥弗顿警探失踪的事。”
    “比尔·奥弗顿?我手下的比尔·奥弗顿?”莫雷尔队长看起来很不解。“中情局为什么——”
    “此事涉及国家安全,”安妮说着抛出了这个含义笼统却屡试不爽的词,现如今任何人对此都无法回绝,“我需要查看过去一个月以来奥弗顿的所有办案记录,还有他的个人物品。”
    “当然可以,没问题,”莫雷尔说着站起身,“他的失踪案仍在调查之中,所以全部资料都还放在局里。”
    “队
    长,调查一旦取得任何进展我们都会直接与你联系。”安妮这么说是为了让莫雷尔放心。
    “非常感谢,”他打开门朝外面吼道,“里奇!”刚才的那个制服警察应声跑了过来。“里奇,你带赫尔德女士去看看奥弗顿的个人物品。”
    “是,队长,”里奇说着转向了安妮,“请跟我来,女士。”
    女士。上帝啊,这个称呼让她觉得自己都老了。
    他领着安妮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从金属楼梯下到了地下室的一个房间。一道顶天立地的铁栅栏护住了这个房间,栅栏上有扇锁着的门。里奇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带着安妮走进房间内的通道之中,通道两旁是一排排实用的金属搁架。搁架上堆满了按字母顺序摆放的纸箱,都贴着用打字机打出的标签。
    里奇从架上抽出两只箱子,把它们搁到靠在房间后墙边的一张桌子上。“这是和工作有关的资料,”他说着指了指左侧的那只纸箱,“另一只箱子里是他的个人物品。”
    他眼巴巴地望着安妮,就像一只期待主人表扬的小狗。“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这样就行了,里奇警官,”安妮微笑着说道,“后面的事我自己来处理。”
    “好的。呃,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我就在隔壁的房间里。”
    等到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安妮打开了左边的纸箱,取出里面所有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排在桌上。含有奥弗顿办案记录的档案被她单独放到了一旁。确信桌上的其他东西对自己并没有任何价值之后,她就把注意力转向了办案记录。安妮仔仔细细、有条不紊地逐一查看着记录,尤其留心奥弗顿在金·洛维特告诉她的那个日期及其之后记录下的内容。她什么都没发现。
    “妈的!”她低声骂了一句,接着又打开了右边那只装着奥弗顿个人物品的纸箱。箱子里的东西比她预想的还要寒酸:一把便宜的梳子,上面还缠着几根头发;两盒tums抗胃酸钙片,其中一包已经拆开;一件蓝色的西服衬衣,脏乎乎的前襟上沾着的东西好像是意式番茄沙司;一条难看透顶的红蓝条涤纶领带;一张照片,照片上咧嘴傻笑的小伙子身穿全套橄榄球运动服,估计是奥弗顿的儿子;一盒雀巢葡萄干牛奶巧克力,还有一盒巧克力糖,都没拆包。就这些东西。
    “该死!”
    安妮猛地一扬手,把奥弗顿警探身后留下的破烂玩意全扫到了桌子底下。她正准备转身走人,却发现那件蓝衬衫胸口的衣袋里露出了一丁点白色。安妮弯下腰,伸出手指把那东西夹了出来,是一张折成四折的横格纸。她把纸展平,看到那上面有蓝色圆珠笔草草写下的字迹:
    s.穆尔——东北8&12(查)
    安妮的心跳加速了。这就是她要找的东西。s.穆尔指的无疑是莎拉雅;“(查)”的意思有可能是“需要检查”。当然,第八街并没有在东北区和第十二街相交;这两条街在整个华盛顿市区都挨不上边。不过奥弗顿显然是跟着莎拉雅到了东北区。她跑到那个鬼地方去干什么?不管莎拉雅要搞什么名堂,这事她都没有向中情局汇报。
    安妮站在原地盯着奥弗顿记下的这条备忘,琢磨着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不禁笑出了声。英文字母表中的第十二个字母是“l”,是东北区第八街和l街的交叉口。
    如果莎拉雅还活着,她很有可能跑到那地方躲了起来。
    伯恩从两块巨石的中间穿过,手中的灯光照亮了穆塔·伊本·阿齐兹刚才走的那条小路。小路朝西延伸出大约一公里,然后突然转向了东北。伯恩爬上了一段缓坡,这之后的小路几乎直指北方,经过一块浅浅的洼地又逐渐上升,通向了一片相当大的高地。
    与此同时伯恩离穆塔·伊本·阿齐兹也越来越近了,在刚才的几分钟里他的位置根本就没动。松林依然很茂密,脚下厚厚的一层棕色松针散发出浓郁的清香,也掩盖住了声息。
    但是伯恩又走了五分钟,发现松林直接就消失了。显然这里的树都给砍掉了,以便开辟出一条长度足够喷气机起降的跑道——伯恩看到那架飞机就停在土路跑道的另一头。
    还有穆塔·伊本·阿齐兹,他就站在折叠式舷梯旁边的地上。伯恩大步走出林中的小路,径直朝那架“荣誉君主”型公务机走去。漆黑的夜空中点缀着一颗颗放射出清辉的星辰,就像是珠宝商放在天鹅绒衬垫上的亮闪闪的钻石。一阵微风从清朗的山顶上吹过,带来了海洋那强烈的矿物气息。
    “该出发了,”穆塔·伊本·阿齐兹说道,“都准备好了吧?”
    伯恩点了点头。穆塔·伊本·阿齐兹举起拿在手里的黑色小东西,揿动了上面的一个按钮,跑道上的灯随即亮起。伯恩跟着穆塔上了舷梯,一进到机舱里面就把梯子收了回来,然后径自走向飞机前部的驾驶舱。他对“荣誉”系列的飞机都很熟悉。“君主”这个机型的航程超过四千五百公里,最高时速可达八百二十六公里。
    伯恩坐进驾驶员的座椅,开始拨动开关、转动仪表盘,逐一执行起飞前复杂的检查项目。所有的仪表都很正常。
    他松开刹车,把油门拉杆推向前方。“君主”公务机立刻作出了反应。他们沿着跑道向前滑行,速度越来越快。机身腾空而起,飞进了闪烁着星光的漆黑夜空,随即稳稳地向上爬升,把金角湾——通往亚洲的门户——抛在了身后。
    30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马丁·林德罗斯用极为流利的俄语问道。
    他仰躺在米兰沙阿的地下医务室里,望着卡佳·斯捷潘诺娃·弗多瓦鼻青脸肿的面庞。尽管如此,魏因特罗布这位年轻的妻子还是美得惊人。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她一边没精打采地答着话,一边颇为笨拙地处理着林德罗斯喉头的擦伤。在魏因特罗布让卡佳放弃“十大完美模特”的职业生涯之后,她曾接受过内科医生助手的培训。
    “这地方有好几位医生和博士:你的丈夫、赛纳兹博士,还有安杜斯基医生。他们为什么要拿法迪的钱,甘心为他效力?”说到安杜斯基医生(这个整容医生摘掉了林德罗斯的一只眼球,还为卡里姆重塑了面孔)时林德罗斯不禁心想,安杜斯基怎么没来给他治伤,而是派来了如此笨手笨脚的一个外行?几乎就在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他也已经想到了答案:他对法迪和法迪的弟弟都已不再有任何用处。
    “他们都是人,”卡佳说道,“人必然有弱点。法迪找到了他们身上的弱点,再利用这些弱点来要挟他们。赛纳兹博士的弱点是金钱。安杜斯基医生嘛,他的弱点却是漂亮的小男孩。”
    “那魏因特罗布呢?”
    卡佳做了个鬼脸。“啊,我的丈夫。他以为自己很高尚,以为自己是在逼不得已地为‘杜贾’工作,因为法迪用我的安危来要挟他。当然啦,他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事实上,他为法迪工作是为了重新赢得自己的尊严。法迪的弟弟以无中生有的罪名把他踢出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我的丈夫需要工作。工作就是他的弱点。”
    她往后一靠,把双手搭在大腿上。“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根本干不来这个?但科斯廷坚持要让我来给你治伤,我又有什么选择呢?”
    “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卡佳。每个人都是这样。你只需要张开自己的眼睛。”他朝站在医务室门口的两个守卫瞟了一眼,他们正压低声音说着话。“难道你不想离开这儿?”
    “那科斯廷怎么办?”
    “魏因特罗布已经完成了法迪交给他的工作。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应该知道,现在他反倒成了他们的累赘。”
    “这不可能!”她说道。
    “卡佳,我们都有自己欺骗自己的本事。麻烦就是从自我欺骗开始的。瞧瞧你丈夫就知道了。”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瞪着他,眼睛里的神情很古怪。
    “我们也有能力做出改变,卡佳。我们要做的就是下定决心,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继续走下去,才能活命。”
    她把目光转开了片刻,人们在害怕的时候都会这样,这表明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但还需要一份鼓励。
    “卡佳,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林德罗斯轻声问道。
    她的目光一下子转了回来,他能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深藏的恐惧。“是法迪,法迪和他手下的人。他们要逼着科斯廷尽快做好那个核装置。”
    “这说不通啊,”林德罗斯说道,“既然魏因特罗布知道你已经落到了法迪的手里,法迪还用得着再逼他吗?”
    卡佳咬住嘴唇,两眼直盯着自己给林德罗斯治伤的双手。她裹好了他的伤口,站起身来。
    “卡佳,你怎么不回答我?”
    她走出了医务室,没再回头。
    东北区第八街和l街的十字路口,站在冷雨之中的安妮·赫尔德能感觉到雨衣右边口袋里的史密斯威森j型小手枪沉甸甸的重量,那东西简直像是长在她身上的一块可怕畸形物,刚刚才被诊断出来。
    她知道自己必须放下一切,必须不顾一切。只有这样,她才能除掉心中那种失去归属、一无所有的感觉。她现在能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再次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果她打死了莎拉雅,肯定就能重新回到卡里姆的怀抱。她就可以再次找到归属感。
    她竖起衣领挡住随风飘来的雨,开始向前走。置身这一带她本该感到害怕——这地方连警察都怕——但奇怪的是此刻她心中并无畏惧。不过,这可能一点也不奇怪。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她转过街角走上了第七街。她想要找什么?什么样的线索才能证实她的推断,证明莎拉雅的确躲到了这个地方?一辆车从她旁边开过,接着又是一辆。一张张脸——黑人的、拉美裔的、带着敌意的、陌生的面孔——随着开过的车向她怒目而视。有个司机冲着她咧嘴而笑,舌头还猥亵地动来动去。安妮把右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了那把史密斯威森。
    她边走边留意着路旁的一座座房子——有的已被拆毁,有的倒伏在地,有的则因无钱修缮、疏于保养或火灾而变得破败不堪。房前只有一丁点大的前院里堆满了瓦砾和垃圾,就好像整条街全住着废品旧货商,大家都把破烂寒碜的存货拿出来摆在街上卖。空气污浊不堪,到处都是腐烂的垃圾和尿水的臭味,还弥漫着失败与绝望的气息。一条条骨瘦如柴的野狗在街上窜来窜去,看到她走近就龇出黄兮兮的利齿。
    安妮就像是个快要淹死的人,死命攥着手中能让她不致没顶的惟一一样东西。她觉得自己紧攥着左轮枪握把的掌心冒出了汗。这一天总算来了,她心中冒出了模模糊糊的念头,在射击场上耗费的那么多时间终于能对她起到帮助。她仿佛能听到中情局的射击教官那低沉而干脆的声音。她在给局里配发的史密斯威森重新装弹的时候,教官就会出言纠正她的姿势,或是握枪的动作。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姐姐乔伊丝,想起了她们在童年时代都曾经历过的痛苦。不过她们也有过快乐,不是吗?夜里两个孩子常常躺在同一张床上,互相说鬼故事,看谁会先被吓得尖叫起来。现在安妮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鬼魂,只能在这个她已无法寄身的世界之中四处飘荡。她穿过了街道,路旁那片空地上的野草长得高可及腰,即便在冬天还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像老人的脸一般饱经风霜的旧轮胎、空空如也的塑料瓶、注射器、用过的避孕套、手机、一只没了袜头的红袜子,还有一只被切断的胳膊!
    安妮吓得一蹦,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不已。原来那只是玩具娃娃的胳膊。但她急剧的心跳仍然没有平缓下来。她着魔一般怔怔地瞪着那根断掉的胳膊。它就像是乔伊丝突然中断的未来,静静地躺在一堆枯死的杂草里。乔伊丝的未来和她的现在又有什么分别?安妮在心中自问。她很久都没哭过了,现在她似乎已经忘了该怎么哭泣。
    天色已暗成了沉郁的夜,冰冷的雨丝也化作了凉飕飕潮乎乎的雾气。水雾似乎凝结在了她的头发和手背上。不时有警笛声虚弱无力地响起,但响过后只剩下一片令人不安的宁静。
    一阵引擎的隆隆声从她身后传来。她突然停步,心猛烈地跳动着,让旁边的车先开过去。那辆车并没有超到她前头,于是她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车子的轮廓在雾气中显现出来,以同样的速度不急不忙地跟在她身后。
    安妮突然转过身,握紧手中的史密斯威森朝那辆车走去。看到她径直走来,车子也停住了。驾驶员那边的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张形容憔悴的长脸。那人的肤色黑得犹如旧皮鞋,下半截脸上长着灰白的胡子。
    “你好像迷路了啊。”司机的嗓音又粗又哑,显然是焦油和尼古丁的长期毒害所致。“我这是黑车,”他抬起手碰了碰戴在头上的棒球帽,“估计你想要搭个车。街角那边有帮小流氓,看到你他们准保会直淌口水。”
    “我能照顾自己。”突然袭来的惧意让她的语气充满了戒备。
    黑车司机带着受惯欺凌的神情瞟了她一眼。“随你的便。”
    就在他换上挡准备把车开走的时候,安妮说道:“等等!”她抬起一只手抹了抹自己湿漉漉的额头,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发烧了。她这是在骗谁啊?她根本没勇气朝莎拉雅开枪,更别说把她杀掉了。
    她抓住后车门上的把手,拉开门钻进黑车,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诉了司机。她不想回中情局总部。她不敢面对贾麦勒,也没脸去见老头子。她不知道自己今后究竟能不能再面对这两个人。
    这时她注意到黑车司机把头转了过来,正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干吗?”安妮说话时的戒备之意太明显了些。
    司机咕哝了一句。“你长得真他妈好看。”
    安妮强自克制着没发火,掏出几张钞票在司机的面前晃了晃。“你到底开不开车?”
    司机舔舔嘴唇,换上了挡。
    车子开动时安妮把身子往前一倾。“告诉你,”她说道,“我身上有枪。”
    “小妹,我也有,”长着灰白胡子的司机朝她斜睨一眼,“我他妈也有枪。”
    中情局局长和卢瑟·拉瓦列在西斯尔餐厅见了面,这家颇为时尚的餐厅坐落于西北区第十九街和q街的交叉口。老头子让安妮在大厅的中央订了张桌子,因为他希望能在一帮闹哄哄的食客的环绕下和拉瓦列谈话。
    老头子从室外冬天的浓雾中走进喧嚷的餐厅时,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已经在桌旁坐下了。他穿着藏青色的西服,白衬衣熨得笔挺,红蓝两色的斜纹领带上别着一枚美国国旗图案的釉质徽章。周围几张桌前的年轻男女都要比他整整小上一辈,拉瓦列坐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拉瓦列拳击手般强壮的身躯把西服撑得鼓鼓的,肌肉过度发达的男人们穿起正装时都是这副模样。他看起来简直像是即将变身为绿巨人的布鲁斯·班纳。拉瓦列放下正在喝的加苏打水的威士忌,微笑着站起身,敷衍了事地握了握中情局局长伸出的手。
    老头子在拉瓦列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卢瑟,约得这么仓促你还能赶来和我见面,谢谢。”
    拉瓦列摊开了他那双肌肉结实、五指短粗的手。“你想喝点什么?”
    “欧本威士忌,”老头子对出现在身旁的侍者说,“倒两份酒,加一块冰。冰块不大就别放了。”
    侍者微微点头,随即消失在人群之中。
    “大冰块配烈酒最合适,”中情局局长对桌旁的同伴说道,“这种冰块融化得要慢一些。”
    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什么也没说,只是颇为期待地看着老头子。侍者送上纯麦芽威士忌之后,两个人举杯喝了起来。
    “今晚的车堵得厉害,真让人受不了。”老头子说。
    “起雾了嘛。”拉瓦列含糊应道。
    “上回咱们俩坐下来喝酒是什么时候了?”
    “我不记得了。”
    两个人好像都是在冲着邻桌上的年轻夫妇说话。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横在他们中间,犹如已在战场上牺牲掉的卒子。侍者拿着菜单回到了桌前。两个人翻开菜单点了自己想吃的东西,侍者随即再次离开,不再打扰他们。
    中情局局长从薄薄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档案,没打开就搁到了桌上。他把双手往档案上重重一拍。“估计你已经听说了在科科伦美术馆门口失控的那部两用车吧?”
    “你说的是交通事故?”拉瓦列耸了耸肩,“知道华盛顿每个钟头会发生多少起交通事故吗?”
    “这起事故可不太一样,”老头子说道,“那辆车企图撞死我的一名下属。”
    拉瓦列拿起加苏打水的威士忌啜了一小口。老头子觉得他喝酒的模样就像个女人。
    “你的那个下属是谁?”
    “是安妮·赫尔德,我的助理。当时马丁·林德罗斯和她在一起,他救了安妮一命。”
    拉瓦列俯下身,拿出了自己带来的那份档案。档案封面上印着五角大楼的标志。他打开档案,一言不发地把它转了个方向,然后从桌上推了过去。
    中情局局长开始看档案时拉瓦列说道:“你的总部里有人在定期发送并接收讯息。”
    让老头子大吃一惊的还不仅仅是这个情况本身。“五角大楼从什么时候开始监听起中情局的通讯了?见鬼,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机构间互不干涉的规定。”
    “是我下的命令,总统也同意了。我们觉得有必要这么做。自从哈利迪部长了解到中情局出了内奸——”
    “哈利迪是听马修·勒纳说的,那家伙是他的人,”中情局局长愤愤地说道,“哈利迪根本无权干涉中情局的内部事务。你们向上汇报的时候我并不在场,这样总统怎么能充分了解情况?”
    “这都是为了中情局自身的利益着想。”
    中情局局长阴云密布的脸上仿佛有闪电掠过。“你这话是在暗指我已经无法保护中情局的利益?”
    拉瓦列把手指往前一戳。“你自己看档案。电子讯号叠加在中情局的通讯载波上,是加密的,我们尚未破解。另外,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在进行通讯。但从这些日期来看,显然不可能是海特纳——你说的那个中情局内奸。讯号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老头子把五角大楼的档案拨到一边,翻开了自己的那份档案。“如果这真是个泄密的漏洞,我会处理的。”他说。这帮蠢货查到的说不定是“堤丰”行动部与某位海外潜伏特工之间的通讯信号。马丁手下负责黑色行动的部门当然不可能去使用局内的普通联络渠道。“至于你呢,你要处理的事可是国防部长。”
    “你说什么?”两个人坐下来之后,这还是拉瓦列第一次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刚才提到的那件事。那辆企图撞死安妮·赫尔德的两用车。”
    “恕我直言,哈利迪部长跟我说过,他怀疑安妮·赫尔德就是中情局里的内奸——”
    开胃菜端了上来:粉红色的大对虾,浸在血一般红的鸡尾酒酱之中。
    拉瓦列刚准备去拿小叉子,中情局局长就从马丁·林德罗斯准备的档案里撕下一页递了过来。“那辆车差点把她撞死,开车的人是已故的乔恩·米勒。”老头子故意停了一下。“卢瑟,米勒你是认识的,就别再装了。他是国土安全部的人,但出身于国家安全局。米勒认识马修·勒纳。实际上,这两个家伙常结伴出去花天酒地。他们都是哈利迪的人。”
    “你说的这些都有确凿的证据吗?”拉瓦列满不在乎地问道。
    老头子对这个问题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你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不过根据我目前掌握的情况,开始调查已经足够了。米勒的银行账户里有来历不明的存款;勒纳的那辆兰博基尼他自己根本就买不起;去拉斯维加斯的时候,他们俩都在那儿扔过大把大把的钞票。傲慢的人往往会干蠢事,这可是一句古老的格言。”他又把那张纸拿了回去。“我可以向你保证,调查的事一旦捅到参议院,日后撒网时抓到的肯定不只是哈利迪,还有那些紧跟在他身边的人。”
    中情局局长抱起了双臂。“说实话,我并不希望把如此严重的丑闻捅出去。它只会让我们在海外的敌人得益。”他拈起了一只大虾。“但这一次国防部长做得太过分了。他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竟然批准我们政府内部的人员去从事谋杀行径。”
    老头子停顿了片刻,让对方好好考虑考虑他的这番话。等到情报主管抬起眼来看着他,老头子又说道:“这就是我的立场:我绝不会容忍如此肆无忌惮的违法行径。在我看来,你恐怕也容忍不了。”
    穆塔·伊本·阿齐兹满腹心事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喷气机有机玻璃舷窗外蓝黑色的夜空。飞机的下方能看到里海风平浪静的海面,不过这景象时不时会被一片片海鸥羽翼般洁白的云朵遮没。
    穆塔在“杜贾”组织中占据的位置是个阴暗的角落,担负着令人颇感屈辱的跑腿送信的职责;但他的哥哥却深得法迪的信任,堪称聚光灯之下的焦点人物。这一切都是因为敖德萨的那一刻,都是因为他们对法迪和卡里姆说出的谎言——阿布始终不允许穆塔说出真相。阿布当时告诉他,必须为了法迪守住这个秘密。但到了现在,穆塔在时隔多年之后才意识到这番告诫只不过是哥哥的又一个谎言。阿布一再坚持要隐瞒萨拉·伊本·阿谢夫之死的真相,其实都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巩固他在“杜贾”组织中的权力。
    穆塔竭力让自己摆脱回忆,看到陆地模糊的黑影已出现在远方。他瞥了一眼手表。时间刚刚好。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心中有些犹豫不决。他的思绪转到了正在开飞机的驾驶员身上。穆塔知道此人并非真正的驾驶员;走出松林的时候他没有按照约定做出手势。那么此人究竟是谁?肯定是中情局的特工;很有可能就是杰森·伯恩。但三个小时之前他收到的那条手机短信却说杰森·伯恩已经死了,目击证人和电子追踪器(现在它的位置在黑海的海底)都能证明这一点。
    但假如那个证人是在撒谎呢?假如伯恩发现追踪器之后就把它扔进了海里呢?伯恩这家伙简直像一条变色龙,开飞机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沿着机舱中央的通道走进了驾驶舱。驾驶员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面前整整齐齐的一排排仪表上。
    “我们很快就要进入伊朗的领空,”穆塔说道,“你得用无线电把这个代号发送出去。”
    伯恩点了点头。
    穆塔两腿略微分开站在那儿,注视着驾驶员的后脑。他掏出了自己的科罗温tk型手枪。
    “快发送代号。”他说道。
    伯恩没理他,自顾自地驾机朝伊朗领空飞去。
    穆塔·伊本·阿齐兹向前迈出一步,用科罗温手枪的枪口顶住伯恩的后脑勺。“立刻把代号发送出去。”
    “我要是不发送呢?”伯恩说道,“你就一枪崩了我?你会开‘君主’公务机吗?”
    穆塔当然不会,因此刚才他才和这个冒牌货一起上了飞机。就在这时,飞机上的无线电哔哔地响了起来。
    电子讯号中传来的微弱声音用波斯语说道:“salām aleikom。esmetān chi st?”
    伯恩拿起了麦克风。“salām aleikom。”他回答道。
    “esmetān chi st?”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你的无线电呼号是什么?
    穆塔喊道:“你疯了吗?马上把代号告诉他!”
    “esmetān chi st!”无线电里的声音喝道。对方已经不是在询问了。“esmetān chi st!”这是个命令。
    “见鬼,快把代号报给他们!”又惊又怒的穆塔浑身发抖。“否则我们会被击落的!”
    31
    伯恩猛然把“君主”公务机狠狠地拐向左方,站在驾驶舱里的穆塔·伊本·阿齐兹一下子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右侧的舱壁上。穆塔挣扎着刚要站起来,伯恩又拉动操纵杆做了个俯冲,同时把飞机拐向右侧。穆塔·伊本·阿齐兹顿时向后溜去,脑袋砰地撞上了驾驶舱门的边缘。
    伯恩扭过头瞟了一眼。法迪的信使已经昏过去了。
    雷达显示有两架战斗机正从伯恩的下方迅速逼近。如临大敌的伊朗政府一点都没浪费时间,迅速派出了他们的空防力量。他把“君主”的机头掉了过来,目测判定敌机的位置。伊朗人派了两架中国制造的歼6来拦截他,这种飞机是照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式米格19战斗机造出的仿制品。歼6喷气式战斗机早已过时,沈阳飞机制造厂十多年前就已经不再生产这种机型。即便如此,这两架飞机却配备着“君主”没有的武器。他得想个办法来对付敌人的这一巨大优势。
    他们本以为伯恩会掉转机头逃命。但他却压低了“君主”的机头,突然加快了速度径直朝那两架歼6飞去。伊朗飞行员显然非常吃惊,直到最后一刻才作出了反应——他们分别驾机朝两旁闪去,堪堪避开了迎面飞来的“君主”。
    敌机刚刚闪开,伯恩就往后扳动操纵杆,将“君主”的机头垂直拉起。飞机翻了个斤斗,此刻他的位置正处于敌人的后方。两架歼6转过头,从左右两侧朝他飞来,飞机在空中划出的轨迹就像是四叶草的叶片。
    他们朝他开火了。伯恩把机身往下一沉,避开了交叉火力,敌人立即停止了射击。他先把右边的那架歼6定为目标,因为它离得比较近。伯恩听任那架飞机从下方朝他追来,让敌机飞行员以为他犯了个战术错误。歼6的机载航炮又打响了,伯恩一边实施规避机动,一边等着敌机从后面咬住自己的尾巴,然后又把“君主”的机头拉了起来。刚刚见识过这一招的伊朗飞行员已经做好了准备,驾机紧跟在“君主”的后面迅速向上爬升。伊朗飞行员知道接下来伯恩打算怎么干——他会让“君主”陡然转入俯冲。伯恩确实这么做了,但俯冲的同时他也在猛地向右拐。尽管伯恩已经把“君主”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歼6仍然紧咬着他不放。在气流强大剪切力的作用下,疾速飞行的敌机机身开始咔咔作响。伯恩再次加大了俯冲和拐弯的角度。
    在他的后方,那架老式的歼6战斗机又是颤抖又是摇晃。突然间,飞机左翼上的几颗铆钉被气流吸得飞了出去,机翼顿时瘪了一块,就像是被无形的拳头狠砸了一记。歼6的机翼从翼根与机身的连接处砰然折断。伴着一阵四处飞散的金属碎片,断成两截的敌机翻翻滚滚地坠向了地面。
    第二架歼6从他们后面追了上来,航炮射出的炮弹穿透了“君主”公务机的蒙皮。现在伯恩驾机全速朝伊阿边境飞去,只用了几秒钟就进入了阿富汗的领空。伊朗人派出的第二架歼6还是紧追不舍,引擎轰鸣着,航炮也在不停地射击。
    就在伯恩进入阿富汗领空处的南方有一连串始于伊朗北部的山峰。这些山峰的海拔并不是很高,但到了伯恩现在所处的位置却有几座高峰,就在马赫拉山脉的西北部。伯恩让罗盘指向东南偏东方向,压下“君主”的机头朝最高的几座山峰飞去。
    跟着伯恩俯冲而下的歼6改成平飞时也颤抖了起来,机身发出了尖厉的啸叫。伊朗飞行员刚才看到了同伴的下场,追击时无意和“君主”离得太近。但歼6仍然在后方略高一点的位置上尾随着伯恩的飞机,还不时朝他的引擎开上几炮。
    伯恩发现,敌机飞行员现在企图把他逼进前方危崖壁立的两座山峰之间的那道峡谷。山谷中的空间较为狭窄,这家伙是想尽可能限制“君主”公务机优越的机动性,在陡峭的山谷里追上他,然后将他击落。
    巍然耸立的山峰挡住了两侧射来的光线,巨大的崖壁从他们的眼前一掠而过。两架飞机现在都飞进了山谷。伊朗飞行员把“君主”逼到了他所希望的位置上。他知道自己的猎物在这种地方无法充分实施规避机动,便开始猛烈射击。
    伯恩感觉到又有几发炮弹穿透了“君主”的机身。万一引擎被歼6打中他可就完蛋了,到时候他连反应都来不及。他以飞机的右翼尖为圆心拐了个小弯,摇摇晃晃地避开敌机的火力。但这个动作只能让他暂时缓口气。除非能找到更为彻底的解决办法,歼6迟早会把他从空中击落。
    他看到左侧光秃秃的山壁上有一道参差不齐的裂口,立即驾机朝那个方向飞去。伯恩几乎立刻发现了危险所在:一块尖塔形的巨石把缺口隔成了两半。
    此刻他们所处的山谷非常狭窄,伯恩后面的那架歼6也和他一样在侧着机身飞行。伯恩略微调整了一下“君主”的姿态,让自己的机身对准尖塔形的巨石,挡住了歼6飞行员的视线。
    从伊朗飞行员的角度来看,他以为两架飞机都能飞过前方的缺口。他一心要把“君主”公务机打下来,因此当猎物在飞进缺口前的最后一瞬间微微转向右方的时候,他根本没机会作出反应。尖塔形的巨石迎面朝他扑来,近在眼前的可怖危险把他吓呆了;紧接着飞机就猛地撞上了石头,从轰然爆开的火球中腾起的黑色烟柱直冲向光秃秃的天空。歼6战斗机和飞行员都化成了一堆炽热的灰烬,仿佛倏然消失在了魔术师的手中。
    莎拉雅被婴儿的啼哭声弄醒了。她想动弹一下,但遭到电击的神经却疼痛难忍,不由得哼出了声。婴儿好像是被她弄出的动静激怒了,扯开嗓门嚎哭起来。莎拉雅朝四周看了看。她待在一个颇有点肮脏的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也显得脏乎乎的。空气中弥漫着做饭时散发出的香味,还有拥挤在一起的人体的气息。她对面的墙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幅基督受难像的廉价复制品。她这是在哪儿?
    “喂!”她喊了一声。
    片刻之后泰隆出现在了门口,左边臂弯里抱着个婴儿。小宝宝的脸气呼呼地揪着,五官全挤到了中心,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拳头。
    “嗨,感觉怎么样啊?”
    “好像刚刚和伦诺克斯·刘易斯打过十五个回合。”莎拉雅尽量协调着全身又尝试了一次,总算坐了起来。她费力地坐直身子,说道:“伙计,这回我可欠了你一个大人情。”
    “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找你还情哦。”他咧嘴一笑,走进了房间。
    “黑色福特车上的那两个人后来怎么样了?他们没跟踪你——?”
    “大姐,那两个家伙都死啦。他们再也不会来烦你了,放心吧。”
    号啕大哭的婴儿把小脑袋转了过来,两眼直盯着莎拉雅的眼睛,那种惹人怜爱的神情只会出现在一点点大的小孩子的脸上。她不再嚎哭了,而是抽抽搭搭地哽噎起来。
    “让我抱抱。”莎拉雅伸出了双臂。泰隆把婴儿交给了她。小宝宝马上把脑袋贴到她的胸前,咿咿唔唔地叫了一声。“泰隆,宝宝饿了。”
    他离开了房间,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满满的奶瓶。他倒过瓶子,在手腕内侧的皮肤上试了试温度。
    “行了。”他说着把奶瓶递给了她。
    莎拉雅盯着他半晌没做声。
    “怎么了?”
    她把奶嘴凑到婴儿的嘴唇边。“我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些事。”
    “没想到我会有孩子?”
    “这宝宝是你的?”
    “不是,是我妹妹的孩子,”他转过半个身子喊道,“艾莎!”
    门口一时间还是看不到人影,不过泰隆肯定是觉察到了什么动静。他说道:“快出来吧。”
    莎拉雅看见外面有个影子动了动,接着一个长着咖啡色大眼睛、身材细瘦的小女孩就站到了门口。
    “别害羞嘛,”泰隆的声音变得很柔和,“这位是特工小姐。”
    艾莎蹙起了眉毛。“特工小姐?你是不是很吓人啊?”
    艾莎的爸爸和颜悦色地笑了。“才不是呢,你瞧她把达伦娜抱得多好?特工小姐,你不会咬人的,对吧?”
    “艾莎,叫我莎拉雅我就不会咬人啦,”莎拉雅冲着小女孩微微一笑,发现她长得很漂亮,“你会喊这个名字吗?”
    艾莎盯着她没说话,小小的手指头摆弄着自己的一根辫子。泰隆正准备训她,莎拉雅抢在他前头说道:“你的名字可真好听。艾莎,你几岁了?”
    “六岁,”小女孩说话时的声音很小,“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啊?我名字的意思是‘健康快乐。’”
    莎拉雅笑了。“我知道,那是阿拉伯语。‘莎拉雅’是波斯语里的一个词,意思是‘公主’。”
    艾莎的眼睛睁大了,她又朝房间里走了几步。“你真的是公主吗?”
    莎拉雅忍着没笑出声来,假作严肃地说道:“不是啊,我可不是真的公主。”
    “她应该算是公主哦,”泰隆故意没理会莎拉雅瞥向他的奇怪眼神,“只不过她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小女孩现在完全给吸引住了,摇摇晃晃地走到他们身前。
    “因为有坏人在追她。”泰隆说道。
    小女孩抬起眼看着他。“就像你打死的坏人一样,是不是啊,爸爸?”
    在接下来的一阵沉默中,莎拉雅能听到街上传来的各种嘈杂声响:摩托车突然迸发出的低沉轰鸣、震得人牙齿咯咯直响的嘻哈音乐,还有没完没了的激烈争执。
    “去和莉比姑姑玩吧。”他说话时并没发脾气。
    艾莎最后朝莎拉雅望了一眼,转过身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房间。
    泰隆转向莎拉雅正要说话,却突然脱掉了一只鞋,紧接着娴熟无比地把它使劲掷向房间的角落。莎拉雅转过头就看到一只大老鼠躺在墙角处的地上,脑袋差点都被泰隆的鞋跟砸掉了。他找了些旧报纸把死老鼠裹起来,擦干净鞋子,带着老鼠走了出去。
    返回房间时泰隆说道:“艾莎的妈妈碰到了这附近常有的事。她在一次飞车射杀中被打死了。当时她正好和两个表哥在一起,他俩贩毒时偷偷捞了点好处,惹火了贫民窟的一帮流氓。”他的脸沉了下来。“我咽不下这口气。”
    “是啊,”莎拉雅说道,“那是肯定的。”
    小宝宝已经喝光了奶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躺在莎拉雅的怀里,呼吸又深又匀。
    泰隆沉默了,突然显得有些害羞。莎拉雅歪过脑袋看着他。
    “怎么了?”
    “嗯,我有件重要的事想告诉你,最起码我觉得它挺重要,”他坐到了床沿上,“说来话长,不过我尽量说得利索点。”
    泰隆把m&n车身修理厂的事告诉了莎拉雅。他说自己和汤克盯着那地方有一段时间了,本想把它当作手下人的据点。有一天夜里他看到那儿来了几个带枪的人,等他们离开之后他和汤克偷偷溜进了修理厂,发现了堆在里头的东西。“全是塑性炸药之类的鬼玩意儿。”他告诉莎拉雅自己还看到两个家伙——一男一女——在修理厂把一个男人的尸体大卸八块。
    “我的上帝,”莎拉雅听到这儿打断了他,“你能描述出那一男一女的长相吗?”
    泰隆便说了起来,他用语言描述假林德罗斯和安妮·赫尔德的相貌时准确得惊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莎拉雅苦涩地想道,他们竟然这么轻易地愚弄了我们。
    “好,”她最后说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俩在房子里放了一把火。修理厂全他妈给烧成平地了。”
    莎拉雅想了想。“这么说,当时爆炸物已经被转移走了。”
    “那当然,”泰隆点了点头,“还有个情况。我不是在第九街和佛罗里达大道上摆平了那两个骚扰你的鸟人吗?其中一个家伙我认识。那天夜里在修理厂外头放哨的就是他。”
    32
    空中缠斗进行到后半段时,穆塔·伊本·阿齐兹就开始动弹了,现在伯恩发觉他已经重新站了起来。伯恩不可能放下飞机的操纵装置去和穆塔搏斗,他得另想办法来对付这个恐怖分子。
    “君主”公务机此刻已快要飞到峡谷的尽头。穆塔·伊本·阿齐兹刚用枪口顶住伯恩的右耳,他就驾机朝着峡谷尽头的那座山峰飞去。
    “你要干什么?”穆塔说。
    “把你的枪拿开。”伯恩一边说,一边注视着在他们前方陡然升起的山峰。
    穆塔直瞪着挡风玻璃外的情景,仿佛着了魔。“快转向。”
    伯恩没理他,“君主”的机鼻仍然正对着那座山峰。
    “你这样会把我们俩都害死。”穆塔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突然间,他把顶住伯恩脑袋的枪拿开了。“好吧,好吧!你赶快——”
    他们离山峰的距离已经近得吓人。
    “把枪扔到驾驶舱的那边去。”伯恩命令道。
    “你拖得太久了,”穆塔·伊本·阿齐兹大喊,“我们肯定要撞山的!”
    伯恩的两只手还是稳稳地握着操纵杆。穆塔怒吼一声把枪扔到了地上。
    伯恩把操纵杆使劲向后一拉,“君主”顿时仰起机头向上飞去。山峰以惊人的速度朝他们迎面扑来。他们飞越而过的时候会很悬,恐怕只有毫厘之差。伯恩在最后一瞬间看到了右边山峰上的缺口,就好像上帝的手从天而降砍掉了半个山头似的。他看准山势斜过了机身;倾角只要稍稍再大一点,峭壁就会蹭掉右侧机翼的尖端。他们擦着山峰的顶端疾掠而过,仍在攀升的“君主”公务机钻出峡谷飞进了蓝天。
    手脚着地的穆塔急忙朝枪掉落的地方爬去,这伯恩早就料到了,此时他已经打开了自动驾驶仪。他解开安全带,纵身跃到恐怖分子的背上,照着他的后腰狠狠地打了一拳。穆塔闷哼了一声,顿时瘫倒在驾驶舱的地板上。
    伯恩迅速捡起枪,然后用在机械师储物柜里找到的一卷铁丝把恐怖分子捆了起来。他把穆塔拖进驾驶舱,又坐回到驾驶员的座椅上。伯恩关掉自动驾驶仪,把航向又向南调整了一些。他们现在已经飞过了半个阿富汗,正朝着东部边境线另一侧巴基斯坦境内的米兰沙阿飞去。伯恩已经仔细研究过飞行员的那张地图,图上米兰沙阿的位置画了个圈。
    穆塔·伊本·阿齐兹嘴里吐出了一连串贝都因人常说的污言秽语。
    “你就是伯恩,”他骂完又说道,“我猜对了。你故意编造了自己的死讯。”
    伯恩咧嘴冲着他笑了笑。“咱们还是来看看大家伙儿的真名都叫什么,你说呢?先从阿布·加齐·纳迪尔·贾穆赫·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开始。不过法迪这名字要简短得多,也更直截了当。”
    “你怎么会知道——”
    “我还知道他的弟弟卡里姆在假冒马丁·林德罗斯。”
    穆塔的黑眼睛里流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还有他们的妹妹,萨拉·伊本·阿谢夫。”信使脸上的神情让伯恩觉得非常快意。“没错,这个名字我也知道。”
    穆塔面如死灰。“她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你了?”
    伯恩顿时明白了。“敖德萨的那个晚上我们准备和线人接头的时候,你也在场。我朝冲进广场的萨拉·伊本·阿谢夫开了枪。我们差点就死在了你们设下的陷阱里。”
    “你把她带走了,”穆塔·伊本·阿齐兹说道,“你抱着萨拉·伊本·阿谢夫逃掉了。”
    “那时候她还活着。”伯恩说。
    “她说什么了吗?”
    这句话穆塔是脱口而出的,伯恩明白他非常想知道答案。为什么?这里面有些事伯恩还不知道。他漏掉了什么?
    伯恩目前了解的情况也只有这些,但关键在于他得让对方相信自己还掌握着更多的情况。他作出了判断:眼下最好的策略就是一言不发。
    沉默在穆塔身上发挥了作用,他变得极为不安。“她说出了我的名字,对不对?”
    伯恩保持着平淡的语气。“她干吗要说这个?”
    “她确实说了,对不对?”此时穆塔已紧张万分。他徒劳地把身子扭来扭去,竭力要挣脱束缚。“她还说了些什么?”
    “我不记得了。”
    “你肯定记得。”
    穆塔·伊本·阿齐兹已经上钩了,接下来伯恩要做的就是慢慢收紧钓线。“我看过一个医生,他说如果别人能将我忘记的事描述一番——哪怕只是两三句话——就可以唤醒我的记忆。”
    他们就快飞到边境了。伯恩开始缓缓降低高度,朝米兰沙阿附近隆起的山脉飞去,这地方不露丝毫痕迹地藏匿着许多极度危险的恐怖组织。
    穆塔难以置信地瞪着伯恩。“我没听错吧?你想让我来帮助你?”他哈哈一笑,但笑声中却毫无欢愉之意。“别做梦了。”
    “随你的便,”伯恩此时把注意力全集中到了渐渐显露出细微特征的险恶地形上,“反正是你在问我。至于你愿不愿意帮我回忆,这都无所谓。”
    穆塔的脸朝一侧扭曲起来,接着又拧向另一边。他似乎正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下,伯恩不知道那可怕的压力究竟是什么。表面上伯恩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把赌注加高一点。于是他说道:“再过六分钟就要降落了,也许还会稍稍提前一些。你最好坐稳点。”伯恩回过头朝穆塔·伊本·阿齐兹瞟了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哦,你都已经系好安全带了啊。”
    然后穆塔开口了。“那不是意外。”
    “很不幸,”卡里姆说道,“拉瓦列说得没错。”
    中情局局长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缩。显然他并不希望接二连三地听到坏消息。“‘堤丰’行动部的联络信号不是常常会叠加在局内的通讯载波上吗?”
    “长官,确实是这样。但我费了很多工夫仔细核查了电子通讯情况,发现有三次通讯联络并未记录在案。”
    两个人并肩坐在西北区第十六街方德里卫理公会教堂的第六排长椅上。在他们身后,长椅靠背上镶着的一块牌子上如此写道:1941年的圣诞礼拜上,富兰克林·d.罗斯福总统和温斯顿·丘吉尔首相曾并肩坐于此处。也就是说,那次礼拜举行于日本空袭珍珠港的三个星期之后——对美国而言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至于英国,它却在那场痛苦的灾难中得到了一个强大的盟友。因此,这排长椅在老头子心目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老头子往往不得不从事一些见不得光的艰难勾当,每逢这种时候他就会到这儿来祈祷,希望能得到自己亟须的省悟和精神力量。
    老头子低下头盯着副手递给他的那份档案,心中已毫无怀疑——又有一起这样的勾当正摆在他的面前。
    他呼出一口长气,翻开了档案。那里头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就是令人害怕的真相。但局长还是抬起头来,颤声问道:“是安妮?”
    “长官,恐怕是这样。”卡里姆很小心,两只手还是像刚才那样摊开着搭在大腿上。老头子显然是大受打击,他也得装出一副沉重的样子来。这个消息让中情局局长震撼不已。“三次通讯联络都来自安妮持有的一部pda。这部pda并未经过中情局的授权,在这之前我们对它根本就一无所知。看样子她还曾替换并篡改情报,从而把罪名栽到了蒂姆·海特纳的头上。”
    中情局局长沉默良久。他们刚才一直在悄声说话,因为教堂里的传音效果好得出奇。但等到老头子再度开口的时候,卡里姆得把身子凑过去才能听见他的声音。
    “这三次通讯的内容是什么?”
    “讯息是通过加密频段发送的,”卡里姆说道,“我已经安排了几个最能干的人,他们正在设法破解。”
    老头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干得好,马丁。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天,此时此刻,老头子的一大把年纪全写在了脸上,他甚至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竟然被深得自己信任的安妮背叛了,他的生命之火似乎都因此黯淡了下去。他佝偻着腰坐在那儿,耸起了双肩,仿佛在等待着更为沉重的心理打击。
    “长官,”卡里姆轻声说道,“我们必须立刻采取措施。”
    中情局局长点点头,但他的目光还是茫然地瞪着空处,仿佛在注视着旁边的人根本无从想像的思绪和回忆。
    “我认为这件事应该在私下里处理掉,”卡里姆接着说,“就您和我两个人。您觉得呢?”
    老头子那双充满黏液的眼睛转了过来,望着他这位副手的脸。“是啊,当然得在私下里解决。”他的声音低得犹如耳语,说到解决这个词的时候嗓子都哑了。
    卡里姆站起身。“我们走吧?”
    中情局局长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浮现出了阴沉得可怕的神色。“现在就去?”
    “长官,现在就处理掉最好——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他扶着老头子站起身,“她这会儿不在总部。我估计她是在家里。”
    然后他递给了中情局局长一把手枪。
    几个小时之后,卡佳回到医务室来查看林德罗斯肿胀的喉头。他躺在一张低矮的行军床上,卡佳就在床边跪了下来。她用手指检视自己包扎的伤口时笨拙得要命,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根本做不好这个,”她轻声说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什么都做不好。”
    林德罗斯看着卡佳,想起了刚才他们说的最后几句话。他不知道此刻是否应该再说点什么,又担心自己一张口反而会让她变得更为疏远。
    在一段漫长而紧张的沉默之后,卡佳开口了。“我一直在想你刚才跟我说的话。”
    她的双眼终于迎向了林德罗斯的目光。卡佳的眼睛是非常美丽的蓝灰色,犹如暴雨将至时的天空。
    “现在我觉得科斯廷是想让法迪来伤害我。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想让别人这么做?就因为害怕我会离开他?就因为他想让我看看没有他保护的世界是多么危险?我不知道。但他没必要这么干啊……”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即便是被自己柔嫩的手指一碰,她还是疼得蹙起了眉头。“他没必要让法迪来伤害我。”
    “是啊,他确实没必要,”林德罗斯说,“他也不应该这么做。你很清楚。”
    她点了点头。
    “那就帮助我吧,”林德罗斯接着说道,“否则的话,我们俩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儿。”
    “我……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那就让我来帮你,”林德罗斯坐了起来,“只要你愿意,我会帮助你改变自己。但这必须得是你自己的愿望。你的愿望必须非常强烈,而且不惜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一切代价。”她的笑容里充满了自责,林德罗斯看得心都要碎了。“我生来就什么都没有,长大成人的时候也是一样。后来因为一次偶遇,从此我就什么都不缺了,最起码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而我自己有段时间也相信了。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样的生活比一无所有还要糟糕——没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再后来我遇到了科斯廷,他许诺要让我离开那种不真实的生活。于是我就嫁给了他,可他所在的世界和我自己创造的世界同样虚伪。我心想:我到底属于哪儿啊?哪儿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深受触动的林德罗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们俩都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卡佳微微转过头,朝门口的守卫瞥了一眼。“你知道该怎么逃出去吗?”
    “我知道,”林德罗斯说,“但我们得相互配合才行。”他看出了她眼中的恐惧,但也看到了希望的火花。
    她终于问道:“要我做些什么?”
    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安妮听到屋外的街上响起了一辆汽车大马力引擎的低沉轰鸣。等到她抬起头来,那声音又停了。她刚要继续收拾东西,却在某种第六感或疑心病的驱使下穿过了位于二楼的卧室,朝窗外望去。
    她看到中情局局长的防弹加长轿车停在楼下。老头子从车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贾麦勒。她的心狂跳了一下。出什么事了?他们干吗要到家里来找她?难道莎拉雅设法联系上了老头子,把自己叛变的事告诉了他?不过不可能啊,贾麦勒和老头子在一起。贾麦勒绝不会让莎拉雅靠近中情局总部大楼半步,更别说听任她与老头子接触了。
    可是万一……
    完全出于本能,她走到梳妆台前拉开第二个抽屉,摸索着那把史密斯威森手枪。从东北区回到家中之后,她把武器收进了平时藏枪的老地方。
    楼下响起的门铃声把她吓了一跳,虽说她早料到门铃会响。她把史密斯威森手枪掖进后面的腰带,离开卧室走下铮亮的木头楼梯,朝前门走去。透过一方方半透明的黄色菱形玻璃,她能看到门外两个男人的身影。在她成年后的生活中,这两个人始终都是那么的重要。
    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在脸上强装出笑容,抓住黄铜把手拉开了门。
    “你好,安妮,”老头子脸上僵硬的笑和安妮的笑容如出一辙,“很抱歉跑到家里来打扰你,但有件很紧急的事……”他支吾着说不下去了。
    “一点都不打扰,”安妮答道,“正想有人来陪我坐坐呢。”
    她退后一步,把他们让进屋里铺着大理石的小前厅。门口的那张椭圆形小桌带着精致的兽足弯脚,桌上的景泰蓝花瓶里插了一束温室百合。她领着他们走进客厅,这里的两张绸面沙发面对面摆在红纹白石砌成的壁炉旁边,壁炉上方还有个木质的壁炉台。安妮请他们入座,但看来大家都宁可站着。两个男人连大衣都没脱。
    她不敢正视贾麦勒的脸,因为她不知道那张脸上会是怎样的一副神情。可是话说回来,老头子的脸也同样很不好看:毫无血色,皮肤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安妮心想。流逝的岁月都去了哪里?她觉得过去鲜明得犹如昨天——那时她身在伦敦,还是个桀骜不驯的大学生,除了一片光明、不可限量的未来,她的面前没有任何障碍。
    “我估计你想喝点茶,”安妮对着老头子木乃伊一般的脸说道,“食品柜里还有一罐你最爱吃的姜汁饼干呢。”她竭力想让气氛保持正常,却没起到丝毫效果。
    “不用麻烦了,安妮,谢谢你,”中情局局长说道,“我们什么都不想吃。”看起来他现在非常难受,仿佛是在强忍肾结石或是肿瘤带来的剧痛。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份卷起的档案,放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铺开,然后说道:“我得说,我们察觉到了某种相当令人不快的真相。”他用食指在那份电脑打印稿上划来划去,就像是在触摸显灵板似的。“安妮,我们已经知道了。”
    安妮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几乎喘不过气来。尽管如此,她仍旧以没有丝毫异样的语气问道:“知道什么?”
    “你的事我们全知道了,”老头子还是狠不下心直视她的双眼,“我们知道你在和敌人联络。”
    “什么?我没——”
    中情局局长终于抬起头来,一双无情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她很熟悉这可怕的眼神,她见过老头子像这样注视被他从名单上勾掉的人。那些人她后来再也没看到过,也没听到过关于他们的任何音讯。
    “我们知道你就是敌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与憎恶。她知道老头子最恨的就是叛国者。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贾麦勒。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不替她辩解几句?她注视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霎时间全明白了——她明白了贾麦勒是如何双管齐下,从身体和精神上把她引入了歧途。她明白了他始终都在利用自己。她其实就是炮灰,像贾麦勒组织中的所有人一样随时可以被牺牲掉。
    最让她感到难受的是她本该看穿这一切。从一开始她就应该能看穿他。但她实在太自负了,也太想反叛自己承袭的贵族血统——她觉得贵族都是一帮吹毛求疵的老古董。贾麦勒看出了她是多么希望让父母蒙羞。他利用了她的激情,也利用了她的身体。她为这个人犯下了叛国罪;因为她的共谋,不知会有多少人丧命。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她转向贾麦勒,冲着他说道:“你操我的时候恐怕是最不上心的,对不对?”
    这是安妮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她也不可能听到回答——假如他真会回答的话。中情局局长掏出手枪,对着她的头部连开了三枪。尽管已时隔多年,他仍然是个神枪手。
    安妮的身体瘫倒下去,那双已经看不见的眼睛仿佛还在盯着贾麦勒。
    “她该死,”老头子别过脸去,声音里满含着怨毒,“上帝啊,她真该死。”
    “尸体我来处理,”贾麦勒说道,“另外,发布消息时我也会编出一段可信的故事。我还要亲自给她的父母打电话。”
    “不用,”中情局局长干巴巴地说,“打电话是我的事。”
    贾麦勒朝蜷缩在血泊之中的前情人走去,低下头看着她。他在想什么?他想着自己得上楼去,打开她梳妆台的第二个抽屉。他伸出鞋尖把尸体翻了过来,这才发现他还是挺走运的。他根本用不着到安妮的卧室去了。他暗自祷祝,向安拉致谢。
    他戴上一副乳胶手套,把安妮别在后腰的史密斯威森手枪抽了出来。他注意到这女人很镇定自若,竟然事先把枪藏在了身上。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想在心中唤起对这个不信真主者的哪怕一丝感情。什么感觉都没有。他的心跳仍然保持着一贯的节奏。他不能说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安妮发挥了她的作用,甚至还曾帮他肢解奥弗顿的尸体。但这只不过意味着他选对了人。她只不过是经他调教后用来对付敌人的工具,仅此而已。
    他直起身,分开腿跨立在安妮蜷缩着的尸体上方。老头子现在还背对着他。“长官,”他说道,“您得过来看看这个。”
    老头子深吸一口气,擦了擦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是什么,马丁?”他说着转过身来。
    贾麦勒举起安妮·赫尔德的那把史密斯威森,干脆利落地一枪射穿了他的心脏。
    “那不是意外。”
    伯恩全神贯注地执行着降落前的例行操作,故意没去理会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专心。此时他们正从査瓦克利上空飞过,这个地方本是孕育基地组织的温床,后来在二〇〇一年十一月遭到了美军的轰炸。过了半天伯恩才开口说道:“什么不是意外?”
    “萨拉·伊本·阿谢夫的死并不是意外。”穆塔·伊本·阿齐兹的呼吸异常急促,既感到害怕,也有一种豁然解脱之感。他太想把这个可憎的秘密告诉别人了!这秘密在他的心里悄然滋长,仿佛被牡蛎分泌的真珠质层层包裹着,年深日久之后结成了一个丑陋无比的肿块。
    “萨拉的死当然是个意外,”伯恩坚称,现在他必须这么说,只有这样才能吊住穆塔·伊本·阿齐兹,才能让他继续吐露实情,“这我很清楚。她是被我开枪击中的。”
    “不对,你没打中她,”穆塔·伊本·阿齐兹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你和你的搭档距离她太远,不可能打得那么准。萨拉是被我和我哥哥阿布·伊本·阿齐兹打死的。”
    这时伯恩才转过头来,将信将疑地看了穆塔一眼。“这都是你编出来的。”
    穆塔·伊本·阿齐兹显得很受伤。“我干吗要这么做?”
    “理由多着呢,咱们一条条说怎么样?你还是想把我搞糊涂。你想让法迪和他的弟弟来追杀我。”他蹙起了眉头。“我们以前见过吗?我认识你吗?你和你哥哥是不是跟我有仇啊?”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穆塔有点恼火,这正是伯恩希望的。“真相……我简直说不出口……”
    穆塔把脸别了过去,伯恩竖起耳朵听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按照飞行员在图上的标注,他们即将进入抵达米兰沙阿之前的最后进近阶段。这段航程要经过一道窄窄的峡谷——在伯恩看来,用隘口来描述也许更合适——夹峙着峡谷的两座山就坐落在巴基斯坦西部边境内的荒野地带。
    晴空呈现出极通透的深蓝色,阳光在这个时候一点都不刺眼。古勒姆河一带由蚀变火山岩形成的灰褐色群山——山中还有石灰石、暗色的燧石和绿色的页岩——看起来光秃秃的,既荒凉又毫无生气。伯恩自然而然地仔细查看起了周围的情况。他在南部和西部沟壑纵横的山坡上搜寻山洞的洞口,顺着向东延伸的隘口看其中是否建有掩体,还查看了北部被一条阴影密布、遍地乱石的冲沟分割开来的崎岖山壁,但哪儿都找不到“杜贾”组织核设施的踪影。四下里看不到任何人工建筑,连一座简陋的小屋或营地都没有。
    伯恩驾机接近地面时的势头太猛了些。看到出现在前方的跑道时他减慢了“君主”的速度。和起飞时的土质跑道不同,这条跑道是用柏油碎石铺成的。周围仍然看不到有人居住的迹象,更别说规模庞大的现代化实验设施了。他来错地方了吗?莫非这又是诡计多端的法迪耍的一个花招?难道这是个陷阱?
    现在担心这些已经太晚了。起落架和襟翼都已放下,伯恩把飞机的速度降到了安全范围之内。
    “你飞得太低了,”穆塔·伊本·阿齐兹突然显得很不安,“你会过早碰上跑道!快拉起来!真主在上,快把飞机拉起来!”
    伯恩凌空飞过跑道前八分之一的长度,控制着“君主”公务机缓缓下降,直到飞机的轮子接触到柏油碎石。飞机降落之后沿着跑道继续向前滑行。伯恩关掉了引擎和飞机内部的大部分电源。就在这时,他看到有几个影子从飞机的右边冲了过来。
    伯恩刚意识到穆塔·伊本·阿齐兹肯定是用电话向米兰沙阿的人报告了自己的身份,飞机右侧的舱壁就随着一声可怕的巨响向内爆开。“君主”前起落架的轮子和支柱都被轰掉了,机身颤抖着向前栽去,犹如一只受伤跪倒的大象。
    驾驶舱里的所有东西几乎都被飞射的碎片打得稀烂。仪表刻度盘纷纷碎裂,许多控制杆都被削断。天花板上的几个隔舱也给炸开了,一根根电线晃晃悠悠地垂挂下来。手脚被捆的穆塔·伊本·阿齐兹本来躺在机舱的一边,现在那部分机身已经塌陷,他被压在了一大块机身碎片的下面。系着安全带坐在驾驶舱另一侧的伯恩侥幸脱险,身上只受了不少浅浅的划伤和瘀伤。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好像还有点轻微的脑震荡。
    伯恩在本能的驱使下甩甩头摆脱了眼前的黑暗,抬手解开了安全带。他摇摇晃晃地朝穆塔·伊本·阿齐兹走去,脚下的一地碎玻璃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是冰封的苔原。空气中充满了金属、玻璃纤维和滚烫的塑料的刺鼻气味,呛得他直咳嗽。
    他看到穆塔还在喘气,于是就使劲把那块已扭曲变形的机身碎片抬到了旁边。破破烂烂的碎片已经被烧得焦黑,手摸上去还是滚烫的。但等他蹲下身的时候,才发现有一块形状大小和剑锋差不多的金属碎片扎进了穆塔的腹部。
    伯恩低下头看着他,然后伸出手在他脸上用力一拍。穆塔的眼睛颤抖着睁开了,目光艰难地聚焦到了伯恩的脸上。
    “我没编故事骗你。”他说话时的声音又尖又细,嘴里冒出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颈部的凹陷处聚成了暗红色的一摊,散发着铜一般的腥味。
    “你就要死了,”伯恩说道,“告诉我,萨拉·伊本·阿谢夫究竟出了什么事?”
    穆塔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看来你确实想知道。”他的肺部也被扎穿了,呼吸之际发出的刺耳声音就像是一头远古时代的野兽在嘶叫。“毕竟真相对你而言也是很重要的。”
    “告诉我!”伯恩冲着他吼道。
    他抓住衬衣前襟揪起穆塔·伊本·阿齐兹的身子,想把答案从他的口中晃出来。但就在此时,“杜贾”组织的几个恐怖分子从机身上的破洞中一拥而入,把伯恩从法迪的信使身旁拖开。躺在地上的穆塔·伊本·阿齐兹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一片混乱——跑来跑去的身影,阿拉伯语乱糟糟地响成一片;有人简短地下达了命令,更为简短的回答随之响起——他们拖着半昏迷的伯恩从机舱染血的地板上走过,来到了米兰沙阿干旱的荒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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