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玛莉·圣雅各·韦伯在床上伸了伸懒腰,朝不远处的儿童床看去,就这么迎来了加勒比海的早晨。小宝宝艾莉森睡得正熟,四五个钟头之前她可不是这样。那时候这个小可爱闹腾得天翻地覆,连玛莉的弟弟约翰都敲响了房门,怯怯地走进来,问能不能帮点忙;不过,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帮不上。
    “帮我换一块脏乎乎的尿片怎么样?”
    “我连想都不愿想。”约翰说着就逃跑了。
    不过,这会儿她透过百叶窗听到了屋外他的声音。她也知道弟弟是故意的,他正逗着她儿子杰米,在游泳池里比赛,说话声响得连远在蒙塞特拉大岛上的人都能听见。玛莉名副其实地“爬”起床来,朝浴室走去。四分钟之后她盥洗完毕,梳理好赭色的秀发,披着浴袍穿过装有百叶隔扇的房门,走上了俯瞰游泳池的露台。
    “嘿,玛莉!”她那肤色黝黑、一头黑发、相貌英俊的弟弟在水里头喊道,她的儿子就在他身边,“没把你吵醒吧?我们就是想游一会儿。”
    “是啊,你还打算让普利茅斯那边的英国海岸巡逻队都听见。”
    “嗨,行啦,都快九点了。在岛上这已经很晚啦。”
    “妈咪!约翰舅舅在教我怎么用棍子把鲨鱼吓走。”
    “你舅舅脑袋瓜里全是些重要得不得了的知识,不过老天保佑,可千万别让你用上。”
    “桌上有壶咖啡,玛莉。早餐随便你想吃什么,库珀太太都会给你做的。”
    “咖啡就行了,约翰。昨晚上电话响了——是大卫吗?”
    “就是他,”她弟弟答道,“咱们俩还得谈谈……好了,杰米,咱们上去。抓着梯子。”
    “鲨鱼怎么办呢?”
    “它们全给你吓跑啦,伙计。去喝一杯吧。”
    “约翰!”
    “去喝杯橙汁,在厨房的大罐子里头。”小外甥奔进屋里的时候,约翰·圣雅各绕过游泳池边缘,走上了通往卧室露台的楼梯。
    玛莉看着弟弟朝她走来,他有些地方和丈夫很相像。他们俩个头都很高,肌肉也结实;两个人的步态中都有一副不愿妥协的架势,但在大卫通常都能取胜的事情上,约翰却往往会输。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大卫为什么对她这个弟弟如此信任,因为圣雅各家更有责任心的似乎是她的两个哥哥。大卫——还是杰森·伯恩?——从来不和她深谈这些问题;他只是一笑了之,说约翰身上有一种让他喜欢的气质——是大卫喜欢,还是伯恩?
    “咱们就直说吧,”圣雅各家年纪最小的一员坐下来,身上的水直往露台上滴,“大卫碰上什么麻烦了?他不肯在电话上说,你昨天晚上累成那样,我又不能跟你长谈。出了什么事?”
    “‘胡狼’……我们碰到的事就是‘胡狼’。”
    “天哪!”她弟弟惊呼起来,“都这么多年了……”
    “都这么多年了……”玛莉重复着他的话,声音有点飘忽。
    “那个混蛋追到哪儿了?”
    “大卫正在华盛顿调查这件事。我们能确定的只有一点:‘胡狼’从香港和九龙发生的可怕事件中挖出了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里斯·帕诺夫。”她和约翰说了那两封假冒的电报,还有在巴尔的摩游乐场布下的陷阱。
    “我估计,亚历山大把他们几个都保护起来了吧?也不知道那边用的是不是‘保护’这个说法。”
    “二十四小时保护,肯定是这样。除了我们和麦卡利斯特,世上只有亚历山大和莫里斯这两个活人知道大卫以前是——哦,天啊,那个名字我简直都说不出口!”玛莉砰的一声把咖啡杯顿在露台的桌子上。
    “姐,别着急,”约翰·圣雅各抓住她的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亚历山大对他自己那一套很在行。大卫告诉我,亚历山大是最厉害的,为美国工作的所有‘外勤人员’里——这是大卫对他的称呼——就数他最棒。”
    “你不明白,约翰。”玛莉喊道。她虽然在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和情绪,但她圆睁的双眼却说明她控制不了。“大卫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大卫·韦伯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东西!说这话的人是杰森·伯恩,他又回来了!……那个冷酷而狡猾的怪物是他们创造出来的,现在他又回到了大卫的脑袋里。你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那双目光涣散的眼睛能看见我无法看到的东西,只要一瞥——要不就是那种声调,一种我所不熟悉的平静而冰冷的声音——我身边的丈夫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约翰举起空着的那只手,让她打住。“等等。”他轻声说。
    “是孩子们?杰米?……”她慌乱地四下张望。
    “不,是你。你指望大卫怎么办?只因为他自己碰到了危险,就一头钻进一个不知是清朝还是明朝的花瓶里面,假装老婆孩子都安然无事?不管你们女人喜不喜欢,我们男人仍然觉得,把豺狼虎豹挡在洞外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确实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更有本事。我们要重新用力量解决问题,而且这些力量当然越凶越好,因为我们必须这么做。大卫现在做的就是这个。”
    “我老弟什么时候变成哲学家了?”玛莉端详着约翰·圣雅各的脸,问道。
    “姐,我说的可不是什么哲学,这道理我本来就懂。大部分男人都懂——我谨向女性主义群体道歉。”
    “别道歉;大部分女人也不愿意情况颠倒过来。你能相信吗?你这个在渥太华经济界叱咤风云、大有学问的姐姐,在乡下厨房里看到一只小耗子还会吓得鬼叫,要是碰到大老鼠就得惊恐大发作?”
    “聪明的女人里头,有些人要更诚实一些。”
    “约翰,你说的道理我能接受,但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最近五年来大卫一直过得很好,每个月都有一点点改善。他永远不可能彻底痊愈,这我们都知道——他受的创伤实在太严重——但那些愤怒,他自己个人的愤怒几乎完全消失了。以前他会一个人走到树林里去,用拳头猛击树干,回来的时候两手乌青;深夜时分他会在书房静悄悄地流泪,硬憋着不哭出声来,因为他想不起自己是什么人、做过些什么,还以为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这些情况都没了,约翰!他的世界里照进了真正的阳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弟弟严肃地说。
    “现在发生的事,会把这些情况全勾回来,所以我才会这么害怕!”
    “那我们就只能祈祷这事儿快点结束。”
    玛莉不说话了,又仔细打量了弟弟一番,“等等,小老弟,我可太了解你了。你这是在往回撤。”
    “没有啊,一点儿也没有。”
    “没错,你就是在往回撤……你跟大卫——我总是搞不懂。咱们那两个哥哥多牢靠,对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有把握。论聪明才智他们也许算不上第一,但在实务方面他们肯定是最有本事的。但是他却找你帮忙。这是为什么,约翰?”
    “这个问题咱们就不要多谈了。”约翰把手从姐姐手上拿开,草草地答道。
    “但我必须谈。这是我的生活,他就是我的生活!再也不能有什么关于他的秘密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为什么找你?”
    坐在露台椅子上的约翰往后一靠,张开的手指这会儿挡在自己的前额上。他抬起眼来,目光中含着一种无言的求恳。“好吧,我知道你这话是因为什么而起的。记不记得六七年前我离开咱们家的牧场,说想自己出去闯一闯?”
    “当然记得。我觉得你把爸妈的心都伤透了。咱们实话实说吧,你在家里一直是最受宠的——”
    “我一直都被当成‘小孩儿’!”圣雅各家的老幺打断了她,“守着个愚蠢的财源坐吃山空,两个哥哥都三十多岁了,还对自命不凡、偏执顽固的老爹惟命是从;那个法国裔加拿大老头子仅有的一点聪明劲儿,也全都来自他的金钱和土地。”
    “他可不完全像你说的这样,但我不会去和你辩的——你毕竟是个‘小孩儿’嘛。”
    “你没法和我辩,玛莉。你也和我一样离开了家,有时候你一年多都不回去一趟。”
    “我忙啊。”
    “我也是。”
    “你都干什么了?”
    “我杀了两个人。那两个禽兽害死了我的一个朋友——他们强奸了她,然后把她杀了。”
    “什么?!”
    “你声音轻点儿——”
    “我的天哪,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想给家里打电话,所以就找到了你丈夫……我的朋友,大卫。他从来不把我当成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小孩儿。当时,去找他似乎是件合情合理的事,而且是我所能作出的最好的决定。他们国家的政府欠着他的情,于是一组来自华盛顿和渥太华的精明人物就悄悄地飞到了詹姆斯湾,然后我就被无罪释放了。定的是正当防卫,就这么简单。”
    “他一个字也没跟我说过——”
    “是我求他不要说的。”
    “那么这就是原因……可我还是不明白啊!”
    “这不难理解,玛莉。他的一部分头脑知道我能杀人,也会去杀人,如果我觉得有这个必要。”
    玛莉直瞪着弟弟,这时候屋里的电话响了。还没等她从张口结舌中恢复过来,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就出现在通往厨房的门口。“约翰先生,找你的。是大岛上的那个飞行员。他说有很重要的事。”
    “谢谢你,库珀太太。”约翰说。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快步下了楼,
    向游泳池边的那部分机走去。他在电话上说了一小会儿,抬头看看玛莉,把电话一摔就急匆匆地返身上楼,回到姐姐旁边,“收拾东西。你们得离开这儿!”
    “为什么?是那个开飞机送我们来的人吗——”
    “他从马提尼克岛回来了,刚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机场问东问西,打听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孩。机组的人全都守口如瓶,但这也许保持不了多久。你们得赶快。”
    “天哪,我们要上哪儿去?”
    “到酒店那边去,等我们想到其他地方再说。那里只有一条路,有我自己的警卫部队把守。谁也别想随便进出。库珀太太会帮你照顾艾莉森的。赶紧!”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玛莉从卧室门里急冲而出。约翰奔下楼去接游泳池旁的分机,刚拿到话筒,库珀太太就再一次跨出了厨房。“约翰先生,是蒙塞特拉岛总督府打来的。”
    “见鬼,他们想干什么……?”
    “要不要我问一声?”
    “不用了,我来接吧。帮我姐把孩子们收拾好,把他们带来的东西全都装到那辆罗孚上去。他们马上就得走!”
    “哎呀先生,多可惜啊,这可真不是时候,我才刚刚和两个小家伙认识呢。”
    “没错,‘真不是时候’。”约翰嘟囔着拿起了电话,“喂?”
    “喂,是约翰吗?”直辖总督的首席助理说道。此人和加拿大开发商约翰·圣雅各交上了朋友,还帮助他摸清了殖民地迷宫一般的地方法规。
    “亨利,我能不能以后再打给你?这会儿我有点焦头烂额。”
    “恐怕没时间了,伙计。这事儿是外交部直接找过来的。他们希望我们能立即配合,另外这对你也没有任何坏处。”
    “哦?”
    “情况是这样:十点三十分,有一个老家伙和他的老婆会乘法国航空的联运飞机,从安提瓜飞到这里。英国方面希望对他们给予隆重欢迎。显然,这位老伙计英勇善战,得了一大堆勋章,而且还跟海峡对岸咱们在法国的许多伙计合作过。”
    “亨利,我真的很忙。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唉,我还以为你会比我们更有数呢。也许是你的哪个加拿大阔气客人,也许是个来自蒙特利尔、参加过抵抗军的法国佬,他想到了你——”
    “你想干吗?”
    “把咱们这对英雄伉俪安排到你酒店最好的屋子里,还得给我们派去照顾他俩的那个说法语的护士留个房间。”
    “你让我一个小时就办好这些事吗?”
    “伙计,这一石头扔出去,咱们俩可能都有兔子吃,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吧?另外,你那至关重要却老出毛病的电话线,在某种程度上也得依赖于直辖总督府的干预,我这话的意思你也明白吧?”
    “亨利,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谈判家。你会彬彬有礼地抬起脚来,准确无比地踢在别人最吃痛的部位上。咱们的这位大英雄叫什么?快点,拜托你快说!”
    “局长先生,我们的名字是让·皮埃尔·方丹和雷吉娜·方丹,这是我们的护照。”老头在移民局围以玻璃的办公室里轻声说。直辖总督的首席助理也坐在移民官旁边。“我妻子在那边,你能看到,”他补充了一句,用手指着窗外,“她在和那位身穿白制服的小姐说话。”
    “方丹先生,您可别这么认真,”身材粗壮、一口浓重英国腔的黑人移民官员连忙声明,“这只不过是个非正式的程序而已。您要是愿意,完全可以称它为盖章手续。这也是为了让您避免众多崇拜者带来的不便。消息在整个机场都传开了,说有一位伟人大驾光临。”
    “真的?”方丹微微一笑,这笑容里透着愉悦。
    “没错,不过先生您用不着担心。已经对媒体下了禁令。我们知道您不希望受到任何干扰,这完全没有问题。”
    “真的吗?”老头的笑容消失了,“我得跟这儿的一个人见面,算是我的助手吧。我必须私下和他面谈。你们的安排这么周到,但愿他不会因此而找不着我。”
    “方丹先生,一小批很有身份和名望的人会在布莱克本机场的贵宾通道欢迎您。”直辖总督的首席助理说,“咱们走吧?欢迎仪式很快就会结束,我向您保证。”
    “真的吗?那么快?”
    仪式确实很快,实际上还不到五分钟;但五秒钟也就足够了。“胡狼”的信使兼杀手见到的第一位欢迎者,就是披挂着勋章的直辖总督本人。作为英国女皇陛下的代表,他按高卢人的习惯拥抱了这位英雄,同时在让·皮埃尔·方丹的耳旁低声说:
    “我们知道那女人和孩子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会把你们送到那里。你的指令在护士手上。”
    对老头来说仪式的高潮就在这一刻,其余的部分未免有点虎头蛇尾,尤其是媒体都没有到场。他的照片从来就没上过报纸,除了身负重罪的时候。
    医学博士莫里斯·帕诺夫怒不可遏。碰到这种时候他总是极力克制,因为愤怒对他自己或病人而言从来都没有好处。但是此刻,坐在诊所桌前的帕诺夫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还是没有大卫·韦伯的消息。他必须知道大卫的情况,必须要和他谈话。现在发生的事,可能会让长达十三年的治疗付诸东流,这一点他们难道就不明白吗?……当然了,他们肯定不会明白,这不是他们关注的问题,他们考虑的是其他要务,根本就懒得去操心自己职责范围以外的事情。但他必须得操心。深受创伤的头脑太脆弱,太容易出现反复,以往的种种可怕经历完全有可能取代如今的生活。这种事可不能发生在大卫身上!他离自己所能恢复到的最为正常的状态已经很接近了(见鬼,在这个一塌糊涂的世界上,又有谁是“正常”的?)。他完全能够胜任教师的工作;要是问他学术知识,他几乎全都能回忆起来,而且每一年他记起的事也越来越多。但仅仅一次暴力行为就会让所有的改善毁于一旦,因为暴力是杰森·伯恩的处世之道。真该死!
    就连他们允许大卫留下来这一点,就已经能造成极大的损害。他向亚历山大·康克林解释过潜在的危害,但康克林的回答让他没法辩驳:我们拦不住他。这样至少我们还能看着他,保护他。也许吧。“他们”在与保护有关的方面可是不惜工本:诊所的过道和楼房的屋顶上都派了警卫,更别说那个带着枪的临时接待员和那台古里古怪的电脑——这一切都证明他们很关注此事。不过,另一个办法也许对大卫更好:直接给他打一针镇静剂,然后用飞机送到他那个岛上度假胜地去,追捕“胡狼”就交给专业人士好了……帕诺夫突然顿住了,因为他猛地意识到一件事:没有人比杰森·伯恩更专业。
    电话铃声打断了医生的思绪。这电话他还不能接,得等到所有安全措施启动之后才行。先要对来电进行追踪;用扫描器确定线路上是否有人窃听;最后,来电者的身份必须得到帕诺夫本人的确认。帕诺夫的内部通话器响了;他拨动了控制台上的开关,“喂?”
    “先生,所有系统都检查过了,”临时接待员说,“系统”的情况诊所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打电话的人说他叫特雷斯通,d.特雷斯通。”
    “我来接,”莫里斯·帕诺夫沉声说,“外面那台机器上不管还有什么‘系统’,都可以关掉了。这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谈话,要保密的。”
    “是,先生。监控已中止。”
    “监控已什么?……算了,没事,”心理医生拿起电话,差一点就吼了起来,“混账东西,你怎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
    “我可不想让你犯心脏病。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啊?”
    “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你问的是现在?”
    “告诉我现在的情况就行。”
    “让我来看看,我刚租了一辆车,这会儿在乔治敦,离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在城区的那栋房子有半个街区;我正在用付费电话跟你通话。”
    “天哪,为什么?”
    “亚历山大会把情况告诉你,不过我想让你给岛上的玛莉打个电话。离开酒店后我打了几次,但是拨不通。告诉她我很好,非常的好,让她别担心。明白了吗?”
    “明白了,但这话我可不信。你说话的声音都不像你自己了。”
    “医生,这你可不能告诉她。你要是我的朋友,就绝对不能跟她说这样的事。”
    “别说了,大卫。这一套化身博士的屁话早就没人信了。”
    “你要是我的朋友,就别跟她说。”
    “你这是在恶性循环,大卫。你可别听之任之。到我这儿来,跟我聊聊。”
    “没时间了,莫里斯。大人物的豪华轿车刚刚在屋子前面停下。我得去干活了。”
    “杰森!”
    电话断了。
    在蒙塞特拉岛的布莱克本机场,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走下喷气机的金属舷梯,步入加勒比海地区灼热的阳光之中。时间刚过下午三点;要不是因为身上带着的几万美元,他可能会觉得很失落。分别装在各个口袋里的百元大钞能让人心里这么踏实,这可真奇妙啊。事实上他还得经常提醒自己,零钱(五十、二十和十块)都装在右边的前裤袋里,免得一不小心掏错了钱而显得太财大气粗,或者是给哪个肆无忌惮的小贼盯上。至关重要的是,他必须保持低调,给人留下无足轻重的印象。他必须带着一副无足轻重的样子,在机场四处打听意义重大的问题:事关一位母亲和两个小孩,他们昨天下午乘私人飞机来到此
    地。
    因此,当那位容貌绝美、办理移民事务的黑人女郎放下电话,朝他开口的时候,他不禁感到又惊又怕。“先生,能不能麻烦您跟我来一下?”
    她可爱的脸庞、轻快的语调和完美的笑容,都没能消除前任法官的恐惧。一大堆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拥有这些资本,“小姐,是不是我的护照有什么问题?”
    “我没看到什么问题啊,先生。”
    “那怎么拖了这么久?盖个章让我走不就完了么?”
    “哦,先生,护照盖过章了,入境也批准了。没有什么问题。”
    “那为什么……?”
    “先生,请跟我来。”
    他们朝一个四面围着玻璃的大隔间走去。隔间左侧的窗口挂着块牌子,上头用金色字母标出了办公室主人的身份:移民局副局长。妩媚动人的女职员打开门,又冲他嫣然一笑,示意年老的客人进去。普里方丹照办了,突然间怕得要命:他觉得自己会被搜身,那些钱全得给翻出来,然后各种各样的指控都会加在他身上。他不知道有哪些岛屿牵扯进了麻醉品交易,但如果这个岛是其中之一,那么他口袋里装着的几万美元立刻就会招致怀疑。女职员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桌前,把他的护照递给了矮小壮实的移民局副局长,与此同时他的脑袋里则在飞快地盘算着各种解释。女郎最后又朝着普里方丹粲然一笑,走出办公室关上了门。
    “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先生——”移民官员拖长了声音,照着护照念道。
    “看来这名字不太管用,”普里方丹的语气很友好,但他还是强装出一副威严气象,“不过,别人一般都不称我‘先生’,而是‘法官’——我刚说过,我并不认为这个称呼在目前的情况下有什么意义;也许有吧,我确实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哪个法律职员弄错了什么?如果是这样,我就叫那帮家伙全飞过来,向你致歉。”
    “哦,不是的,什么错都没有,先生——法官,”移民官是个腰身粗壮的黑人,他穿着制服,说话时有明显的英国口音。他站起身,隔着桌子把手伸了过来,“实际上,弄错的人倒有可能是我。”
    “别这么说,上校,我们偶尔都会犯错,”普里方丹握住官员的手,“那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我必须跟这儿的一个人见面。”
    “他也是这么说的!”
    普里方丹放开了他的手,“请原谅?”
    “恐怕我得请您原谅……当然啦,这是因为要保密嘛。”
    “什么?咱们能不能直说?”
    “我明白,隐秘,”官员说道(他把这个词读成了掩秘),“是最为重要的——上头跟我们说了——不过只要能帮得上忙,我们都会尽力协助直辖总督府。”
    “你的行为很值得称赞,准将先生。但我好像还是不明白。”
    移民官毫无必要地压低了声音,“一位伟大的人物今天早晨来到了这里,您知道吧?”
    “我肯定有许多高尚的人物会到你们这个漂亮的岛上来。实际上,别人也极力向我推荐这儿呢。”
    “啊,是的,掩秘嘛!”
    “对,当然了,掩秘,”当过犯人的法官随声附和,心想这个官儿的脑袋是不是不太灵光,“你能不能说得再清楚一点?”
    “他说他得跟一个人见面,要和这个助手面谈;但在那个非常私人的欢迎仪式之后——当然了,没有媒体在场——他就被直接送上了飞往外岛的包机,显然没能见到他要私下会见的那个人。这下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清楚得就好比飑风之中的波士顿港,将军。”
    “好,好。我能理解。掩秘……我们全体人员都得到了通知,说这位伟人的朋友可能会到机场来找他——当然是在私下里找。”
    “那当然。”普里方丹心想,这人多半是个疯子。
    “然后我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移民官洋洋得意地说道,“假如这位伟人的朋友也要飞到我们这个岛上来跟他会合呢?”
    “你可真聪明。”
    “这完全合乎情理嘛。然后我又想起一件事,就拿来了所有到港航班的乘客名单,当然以头等舱的乘客为重点,因为头等舱符合伟人助手的身份。”
    “明察秋毫啊,”前任法官嘟哝说,“然后你就挑中我了?”
    “我的好先生,是因为您的名字!皮埃尔·普里方丹!”
    “我那位已过世的虔诚母亲要是听到你把‘布伦丹·帕特里克’省掉,肯定会深受冒犯。和法国人一样,爱尔兰人对这些事情也很敏感。”
    “但这是家族的名字啊,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真的?”
    “皮埃尔·普里方丹!……让·皮埃尔·方丹。我是移民程序方面的专家,对许多国家的做法都有过研究。最为尊敬的法官阁下,您本人的名字就是个很有意思的例证。一浪又一浪的移民潮汇聚到美国,那里是融合各个民族、种族和语言的熔炉。在融合的过程中,由于一大批稀里糊涂、工作过于繁重的移民职员,人们的名字有的被改动了,有的被合并到一起,还有的干脆就给理解错了。但名字的词根往往都会保留下来,就像您的名字一样。方丹家族在美国成了普里方丹;而那位伟人的助手,实际上就是美国家族旁支中备受尊重的一员!”
    “实在是太妙了。”普里方丹嘟哝了一句。他打量着移民官,心想不知会不会有几个手持绳索的男护士闯进屋来,把这个疯子捆走,“但这有没有可能只是巧合?据我所知,方丹这个名字在法国各地都很寻常,普里方丹则主要集中在阿尔萨斯洛林一带。”
    “是的,当然。”副局长说道。他并没有意味深长地眨眼示意,而是又放低了声音,“但在事先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巴黎的凯道赛打来了电话,然后英国外交部又做了进一步指示——一位伟大的人物很快就会从天而降。你们要接待他,向他致敬,然后偷偷把他送往一处以私密著称的偏远旅游胜地——私密也是至关重要的。伟人要求绝对的掩秘……但这位伟大的战士也很焦急;他要私下和一位助手见面,但却没找到这个人。也许这位伟人有什么秘密——您知道,所有的伟人都是这样。”
    突然,普里方丹感觉自己口袋里的几万美元变得无比沉重。波士顿机场的华盛顿“四〇”权限,巴黎的凯道赛,伦敦的外交部——还有伦道夫·盖茨;仅仅是因为慌了神,他就毫无必要地拱手送出了一笔巨款。事情会聚到一起的方式有点莫名其妙,而最奇怪的是盖茨律师这个胆怯无耻的家伙竟然也参与其中。他到底是参与了这件事呢,还仅仅是个有悖常理的偶然因素?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是个很出色的人。”普里方丹的话说得很快,他要借此来掩饰自己的想法,“你的观察力很了不起。但你也明白,保密是至关重要的。”
    “这一点我简直太赞成了,尊敬的法官!”副局长喊道,“不过我还想再说一句:您对我能力的这番评价,要是能引起我上级的注意就好了。”
    “他们会一清二楚的,我向你保证……我这位关系不算太远的知名亲戚究竟去了哪里?”
    “是一个小外岛,去那里的水上飞机必须在海面降落。它叫做宁静岛,岛上的旅游胜地叫宁静酒店。”
    “你的上级会亲自向你致谢的,放心好了。”
    “那我这就亲自帮您清关。”
    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拎着锃亮的皮箱出了海关,走进布莱克本机场的大厅,感觉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所措,见鬼,他简直是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乘下一班飞机回波士顿,还是……看来他的双脚在替他作决定。他不知不觉地朝一块海蓝色大招牌底下的柜台走去,招牌上的白字写着:岛际航空公司。他心想,询问一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问过之后他就去买下一班回波士顿的机票。
    柜台上方的墙壁上列出了一排附近的“外岛”,旁边更长的一列地名则是格林纳丁斯群岛以南圣基茨和尼维斯联邦著名的背风群岛和向风群岛。宁静岛的名字就夹在“加拿大礁”和“海龟岩”之间。一男一女两名职员正在轻声说话。两个人都很年轻,一黑一白;黑人是个年轻女子,白人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金发小伙子。女孩走上前问道:“能帮您什么忙,先生?”
    “我不太确定,”普里方丹犹豫地答道,“我的日程都还没确定呢,不过我好像有个朋友在宁静岛上。”
    “是在酒店那儿吗,先生?”
    “对,看来是这样。飞到岛上是不是要花很长时间?”
    “天气晴朗的话不出十五分钟就到了,不过得乘水陆两用飞机。恐怕明天早晨之前都没有飞机了。”
    “有的有的,宝贝儿,”白衬衫上歪别着一个金翼小徽章的年轻人插话说,“我很快就得给约翰·圣雅各送供应品去。”他走上前,又加了一句。
    “今天不该给他那边送啊?”
    “一个小时之前通知的,马上就出发。”
    就在听到这几句话的一刻,普里方丹的目光惊讶不已地落在了两摞纸盒上:岛际航空的行李传送带正在把它们缓缓送往外头的装货区。即便当时他有工夫来一番自我辩论,他也明白自己已经作出了决定。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买一张那班飞机的票。”他一边说,一边目送那两摞装着嘉宝调配婴儿食品和帮宝适中号纸尿片的盒子消失在帘子后面。
    他找到了那个不知其名的女人——她带着个小男孩,还有一个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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